太监请小心轻放——小央
时间:2021-02-27 10:16:55

  柳究离也会去的。
  他虽然善于骑射,但毕竟不是亲自作战的。托托觉得即便是现下的她,要与他交手,恐怕也有七成胜率。
  “长子,立子。”托托抬头时,脸上是明媚灿烂的笑容,“忒邻和小斋子都留下。你俩陪我一起去。”
  长子和立子毕竟是纪直的影卫,与江散全司礼监的人没少碰过面,甚至有的还不打不相识。即便方才躲了,现下却还是要碰面。几个手下大眼瞪小眼,昭玳在马车里掀起帘子,懒懒地道:“就有劳你跟着了。”
  一路上,托托都深受一个问题的困扰。
  她独自坐在单独的马车里,等到一次停车时,她在苦思冥想过后敲了敲壁,长子道:“夫人有何吩咐?”
  “长子,”托托说,“你觉得人没了腿还能骑马么?”
  “夫人,”立子道,“这已经是您这一路上第四十次问同一个问题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不行啊!”托托紧张兮兮地捂住胸口。
  “那就亲自试试吧。”她听到窗外有人这么说。
  那不是长子和立子的声音。托托掀开帘子,草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看到成群结队踏过的马与随从。
  她从马车里出去,由长子和立子送到轮椅上。托托坐定,抬头远远地看见刚从她马车边过去的人们已经在前面列成了一排。
  昭玳下车了,傲慢地扬起头环顾一周,随后俯身跪下:“昭玳跟随心切,于是自作主张地来了,还请父皇恕罪。”
  托托也跟着跪,这个动作,至今她还是做得很艰难。
  说是恕罪,实际上昭玳公主早已有十成把握自己不会被怪罪。毕竟她是皇帝最心疼的女儿,不论犯了什么错,只要撒几下娇,便能被谅解。
  果不其然,庄彻很快便感慨着“朕的心肝宝贝”,让她赶紧从地上起来。
  在昭玳起身时,托托也抬起头来。
  她在地上趴着,一袭乌黑的袍子化作一滩洒了的墨匍匐在地上。
  面前是之前便到了猎场的人,其中有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有皇帝身畔貌美如花的宠妃,还有诸多才气四溢的大臣。
  然而她抬起那一双发亮的眼睛时,直直地只看向了那一个人。
  纪直冷冰冰的,也只盯着她瞧。人山人海中,他们就这么静悄悄地看着对方。
  托托赔着笑脸,意思是“我也不是自己想才跟来的嘛”。
  他挑起一侧的眉毛,整个人好看得清冽,表达的是“是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托托已经支起身,被立子扶着回轮椅上。她歪着脑袋,头上的步摇晃来晃去,好像是说“不信白不信呗”。
  皇帝搀着昭玳公主往帐篷走。庄彻没注意到托托,但是并不代表其他官员没发觉。就比方元贵妃,在瞧见托托时脸色便冷了几分。还有其他官员,也难免窃窃私语几句。
  但是纪直没离他们,托托也一点不觉得难堪。其他人就此散了,纪直却没急着跟上皇帝,而是站在原地优哉地抱起手臂。
  托托自个儿送着轮椅往前走。皇上和昭玳公主都走了,他们也能开口说话了。托托高声喊道:“我真的不是成心要过来的!放在平日,你让我别来,我就不会来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因此她完全不觉得心虚。
  “别生事。”纪直甩下这三个字就转身,他刚要走,却听到后头的夫人又喊他的名字。
  “纪直!”托托说着,加快了手上的气力。她飞快地送着轮椅前进,就连身后的长子和立子都惊讶于她能这么快。
  纪直转过身去,轮椅咕噜咕噜地碾压地面,他看到托托像孩子玩弄代步车般任由轮椅滑来。她额前的头发因为刚才的跪拜沾了一点汗,笑容却没有半点疲惫。
  “纪直!”她说,“我现在就朝你冲过来啦!”
  在她飞奔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把她的轮椅按住,居高临下地警告:“你疯了?万一摔跟头怎么办?”
  “没事!没事!”托托笑嘻嘻地说,“那就再爬起来嘛。”
  纪直始终关注着家里的风吹草动,所以此时的他早已知道她杀了凤四丫鬟的事。但他一点也不提,恰恰相反,刚听说时,他甚至当着尖子的面勾起了嘴角。
  她和他有点像,都是不喜欢被人欺负的性子。
  早春已经过了,离暮春又还有好些日子。野外的泥土里都是一草一木的香味,乌黑的海东青在这片领域盘旋着巡逻,风轻飘飘的,拂动他们的发梢与衣角。
  托托坐在轮椅上,纪直只是拄着她的轮椅,然而她却感觉自己在他臂弯里。
  她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底下,恰如其分地多了一些什么。
  假如现在我杀了柳究离,大概就不能做纪直的妻了罢。
  那一刻,这个事实仿佛水底的礁石一般随着潮落裸露了出来。
 
 
第16章 春狩
  纵使是临时暂住的帐篷,屋子里也规整清洁,雕着玉兰花的桌椅一尘不染,纪直穿着墨黑色的辫线袄子,把茶杯搁到桌上道:“无妨。那不是你们的过错。”
  来龙去脉,他听长子与立子说了。斤斤计较的确是江散全一贯的作风,托托一来,众人的确多少都要笑话他几句。
  想着,纪直别过头,看见此刻正专心致志在观察帐篷的托托。他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托托道,“我不就想着,反正爷都把奴娶进门、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所以还是在昭玳殿下跟前自保要紧嘛!公主殿下腰间那根鞭子随便来一下,那西厂的纪公公年纪轻轻的就该丧偶了。”
  头一回听到她对于他丢脸一事的评价,纪直挖苦地笑道:“你会怕区区一根鞭子?难为你了,连我的颜面都不担心,还担心我丧偶。”
  “抱歉!托托一介残损女子,又是女真人,向来不在乎面子的,”托托把注意力从帐篷装潢上抽回来,双手并拢摆出乖巧的模样问,“那,难不成爷真是要面子的?”
  “不啊,”纪直坦然地说,“做太监的,要什么面子。搞笑。”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尖子、长子和立子都不由得感慨,真是夫唱妇随。
  别说,汉人的帐篷也是像模像样的。说来好笑,在女真部落时,托托也有自己的毡车,但她只把那里当做睡觉的地方,因此总是收拾得乱七八糟。
  而柳究离就不一样了。他住的毡车,总会点着厚厚的檀香。
  刚来正好撞上皇帝要出猎,除去大半女眷,所有人都是要随同的。
  托托自个儿送着轮椅出去,第一眼就看中门外的一匹马。她正加快步速,却听到身后的纪直懒洋洋地道:“那是本座的马。”
  “给我嘛,它是公马,更喜欢奴家的。”托托嘻嘻发笑。这句话她可不是胡诌。
  “你还能骑马么?”他问。
  托托伸手去抓马鞍,原本还是过高的,身后忽然有人伸手过来。
  纪直抱她起来,把她扶到马上做好。手没着急收回去,而是仔仔细细地在她大腿断开的部分摩挲起来。
  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看着她的身子。
  托托的衣服都是忒邻亲自按她的体型改过的。短袄长,下裙却短,有时候甚至连裙子都称不上,只是用束带把上衣绑紧罢了。这时候是在外头,加之怕磕着碰着,乌黑的绸子严严实实把伤的地方包裹起来,衣服下摆没有挂坠,黑色与银色的流苏整齐地垂下来。
  托托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顾着骑马。她感觉与从前相比,平衡力自然是弱了许多,因此握紧缰绳的同时也夹住马背。
  她说:“这马跟你一样,是个话少的。”
  “是么,”纪直漫不经心,手指轻轻摩挲她腿上已经愈合的伤痕,“这么说,你还听得懂马说的话了?”
  “它说的话也比人说的话好懂啊,”托托龇牙发笑,“尤其你们汉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说完,她便驾着马飞奔起来。事实证明,她先前是多虑了。骑马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要多当心一些。
  骑马是非常幸福的事。托托驾着那匹马奔跑的途中,眼睛里的光点也愈发明亮起来。
  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在部落的时候。
  昭玳公主原本就是打算让她陪她解闷的,然而此刻却连托托的后脚跟都看不见,只瞧着她和马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
  庄思宜不由得破口大骂,又气又无奈。长子和立子还算是有眼力见的,急急忙忙把托托给劝了回去。
  托托拉着缰绳,领着马扭头回到昭玳公主身边,道:“不急,那就慢慢来吧。昭玳殿下。”
  “你这女真人!没想到身子残了,但这骑马功夫倒还行。”昭玳公主气喘吁吁地说道。
  托托抬起眉毛,远眺到男人们已经进了树林深处。她也不生气,就这么轻轻说:“女真人以捕鱼狩猎为生。托托于公主而言又是卑贱至极的人,从小习惯了这些粗俗野蛮之事。”
  “好一个粗俗野蛮。纪直的对食,倒是不像纪直那么阴阳怪气的!”庄思宜莫名觉得她还挺好相处的,于是笑道,“可本公主在粗俗野蛮之事上可是也下过一番功夫的。不如我们便来比比谁打的猎物多罢。”
  无暇去追究纪直怎么个“阴阳怪气”,托托已经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她一口答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见着昭玳公主策马领着一帮司礼监的人飞奔离去,托托拽着缰绳转头往另一边慢悠悠地走过去。
  她一点也不慌张,相反自顾自地看着垂在马背两边的腿,朝长子和立子道:“你们也多走几步,自个儿玩去吧。”
  长子和立子也不敢走远,但还是散开了一些。
  托托没有怎么为难那匹马,只是驾着它慢慢走。风在空中盘旋着啜泣,她仰起头,一只通体乌黑的海东青落到她肩膀上。
  托托侧过脸,用鼻尖轻轻地蹭合喜的羽毛。她轻声说:“你这厮,也觉着很快活罢?”
  快活,但又难过起来。
  这里不是部落,他们被驱逐出来了。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故乡了。
  这时候托托又有几分后悔了。其实她或许应该带忒邻来的,让她也骑马在草地上跑跑。
  她之所以没有命忒邻跟着,为的是在她杀了柳究离后,忒邻还有机会能逃跑。可是现下,她还没有见到柳究离,却已经迟疑起来了。
  托托用力敲了一记那匹马,这下便快步进了树林。合喜飞起来在她头顶守候着。对于托托来说,打猎实在是这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她边跑边拉弓。那把弓同昭玳公主手中定制的弓箭可不一样,她特地挑的纪直这种男子用的弓,却还是轻而易举便张开了。
  她咬着箭,对准远处的狐狸飞速射出去。手毫不停顿,接过口中的箭立刻上弦再发,这一次便是更远处的貂。
  合喜猛地飞过去,一把将那些个中箭的小东西为托托拎过来。
  这么来回几次,回去的时候也到了。昭玳公主打了几只兔子,兴高采烈归来时瞧见她马背上的东西,脸色立刻坏了下去。
  还好托托并不是那么不会看气氛的,马上叫长子全部给公主殿下送过去。昭玳霎时眉开眼笑,拍着刚坐上轮椅的托托道:“从今天起,本公主就罩着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结果她就被昭玳拽着听她谈了一晚上私房话。
  话说这位昭玳公主庄思宜,当真是一个心机少的。托托自然也是容易相信人的性子,但是倒不至于真的像这位殿下一般口不择言。
  庄思宜说完自己年幼时各种驳斥想做她驸马的男子的经历,紧接着就说自己的兄长太子殿下如何英明神武。托托听得哈欠连天,倒是明白了一件事,这位公主殿下把太子殿下当成择偶标准,对自己兄长的敬佩之情宛如滔滔江水、绵绵不休。
  “皇兄那般英明神武,而纪直!区区阉人!竟然能被父皇托付那么多朝廷要是!”公主没有酩酊,胜似酩酊,痛骂面前这位听众的丈夫,“前些日子,还直接踩到皇兄头上!气得我皇兄连我都不肯见了!”
  托托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提醒一下公主,她骂的是她家男人。
  “不错!我骂的就是你家那个太监!”昭玳公主气愤得几乎咬手帕子,“他太可恨了!纪直、江散全,这些个阉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男不女,没那玩意儿,真真恶心!”
  “是,是。”托托见风使舵,赶忙回复,“他就是一个废人!”
  等到终于能离开公主的帐篷时,托托没有忘记对着身后推她轮椅的长子和立子叮嘱道:“刚才我说的千万不要汇报给你们督主哦!”
  “听说你说我是废人。”等她回去时,纪直在翻看这一次春猎的账目,他头也不抬地说。
  托托把手背到轮椅后边,朝从门口退出去的长子和立子比了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手刀,笑眯眯地说:“奴不是,奴没有!是昭玳殿下!殿下还骂您‘阴阳怪气’!”
  这么说起来,其实托托觉得,周围人对纪直真的误会太深了。
  太监本就给人难以相处的印象,尤其是手握大权的太监,总觉得这一类人都暗地进行了不少不可言传的秘密交易,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但是纪直真的,除了声音偶尔过分纤细一点、拿茶杯时会用小指垫一下桌、工作时间必须粉面之外,没有哪里让人觉得阴阳怪气的。
  至于为人——
  相貌极其漂亮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他早就察觉她对他的打量,直勾勾地瞪回去。“你看什么?”纪直说。
  托托想,纪直一定在外头做了很多不得了的坏事,才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的吧。
  “爷啊,”她笑起来,说,“你可真不容易啊。”
  纪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蹙眉,但也没扫她的兴。他回道:“你也是啊。”
  就连离纪直向来最近的尖子也觉得疑惑过,他们爷对这位夫人的忍耐与接受,似乎是无限的。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或许纪直真的做了许多招人恨的事情罢。但是对于托托来说,这些都没那么要紧。在众多人都欺负她、抛弃她、背叛她的时候,他对她好,好得不得了。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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