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请小心轻放——小央
时间:2021-02-27 10:16:55

  托托想,自己果然还是太简单了,所以才会容易被打动,才会被骗,现如今才会被斩断双脚成为这副模样。
  可是,她看着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身子想道,此时此刻最好的事情就是——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再歹势也不过是连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没命。那样也不错,总不会比现在半分尊严都没有地在异乡莫名其妙要嫁给一个太监来的更坏。
  她问:“你叫小斋子?”
  “是。”那小太监已经放下门帘自己使唤起马。他倒是在心底里纳闷这马面对这般场面竟然都没发狂。
  “你说你为西厂做事,那你也是,”门帘内的托托抱着枪拉扯着粘上血的红衣问道,“去了那劳什子玩意儿的——”
  外面差遣着马的小斋子正头疼被督主知道他们这般狼狈地回去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结果未曾料想到身后车里这位主子突然就扔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他吓了一跳,想到这位的确不是汉人不晓得他们这些规矩的,于是又松懈下来无可奈何道:“是……”
  “我叫做托托,”她突然说,“你告诉我,我要嫁的那是个什么人?”
 
 
第3章 大喜
  不见天日的房梁下缠绕着一股乌青得积郁良久的烟,怒骂与哀嚎此起彼伏,格栅的窗子漏着点滴明亮得有些残酷的卵黄色日光,血腥味仿佛积雨云厚重地压在房顶。
  这目不忍视的惨剧好似不动明王惩戒下的人间。
  男子绮丽到使观者不得不受缄默压制的面庞从那些象征着希望的窗口安然经过,这位来客的相貌是极美的。毫不夸张地说,他那介乎温柔与凶恶之间的面孔放到任何美人辈出的时代都能够熠熠生辉艳压群芳。
  然而,倘若在这地狱中被拷问的人们还能够看清他,那么他们一定都会因为这张脸而陷入无尚的绝望之中。
  纪直身披一件鼠灰色银边绣着金色祥云的袍子,镶着暗纹的乌纱雍容华贵,却衬得底下那张粉黛之后全无血色的脸更为寡淡。
  他沉稳地抬起眼睛扫过一周惨绝人寰的景象,竟好像只是环顾后宫群妃一般镇定自然,甚至嘴角还夹带着若有若无的悠哉。
  他侧身凭空坐下,身边跟随着的小太监立即弯腰蹲到他身下成为一张稳稳当当的人凳。
  泡好的香茗送上,他抿了一口,立即就有为首的太监在他身侧俯首道:“那几个女真人已经招了,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姓柳的有先帝信物为证,说他是奉先帝之令才佯装归顺女真。皇上信以为真,又感怀先帝,于是给了他户部侍郎位子。”
  纪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正在被施以夹棍之刑的犯人,面无表情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即便是身为太监总管的常公公,在纪直面前也不免畏首畏尾起来,谨慎小心地说下去:“只是从那女真女人手里活下来的几个倒是嘴硬得很……”
  纪直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究竟他所说的那个“女真女人”究竟是谁。
  良久,他开口,大抵是因为回想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事,因此嗓音冷清得像是明晃晃的刀光:“还有吗?”
  常公公望了望两侧的锦衣卫,接着低声在纪直一侧恭恭敬敬地说了些什么。纪直忽然冷笑一声道:“倒是难为了小斋子。黑银相间……那女人用的是银丝鹿筋枪。”
  那是江湖上十足少见的兵器。平日里都是擅长突刺的寻常直枪,一旦握紧黑边的枪身,那枪立即会软下来化作鞭子。
  会用这枪的人少之又少,一方面是因为它不入流被算作暗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熟练后威力极强、却太难掌握。
  “多亏了您提点……”这句“难为”从纪直嘴里说出来不论如何都没有原本那副体贴的意思,相反倒是令身为小斋子干爹的常川常公公捏了一把冷汗。
  “无妨,”纪直道,“让他继续跟着那女人吧。”
  “是。”常公公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那女人该如何处置?”
  纪直又喝了一口茶,他一眼瞪向身后反问:“怎么处置?”
  常公公生生被那一瞪吓得多压了几分脑袋:“皇上恐怕是又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只是,督主真要和她拜堂成亲?”
  纪直慢条斯理地握着那茶杯放到身侧径自松手,下边立刻有小太监伸手上去接了下来,那玲珑剔透玉做的玩意儿竟是半点响声都没有的。
  他捏着袖口说道:“那可是圣旨。不过就是娶颗弃子过门,我这点气都受不了的么。”
  派发战利品是战胜后的常情,但是让纪直娶一个断腿的女人着实其心可诛。
  挖苦他净过身不算完全的心思昭然若揭。朝堂之上听见皇帝这道赐婚的圣旨时,不知多少人都在心里幸灾乐祸捧腹大笑。
  他初听见时,便感觉到身后千百道视线聚拢在背后,直敲着他嵴梁骨恨不得把他戳穿。他不卑不亢毫不犹豫地谢恩。
  “那不肯招的就按老规矩去了手脚——”话说到一半,纪直忽地停了下来,他骤然蹙眉,许久之后方才忽地起身,“罢了。换别的法子。”
  做成人棍这一条,总归让他想起受降那一日在槐木箱中所见到的那一幕。
  他起身的一瞬,身下的小太监立刻挺直了腰跟上前去,仿佛方才从未做过那般久的人凳。
  纪直穿过监牢走出去,外边正是暮春。他仰头望见枝头雀跃着的鸟,压低声音说:“至于那女人,娶回去之后是要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是扔进猪圈里教她尝尝我们西厂的规矩,就看她自个儿是不是听话了。”
  “是!”常川恭恭敬敬地躬身。
  西厂督主纪直的大喜之日名副其实,来贺喜的人大多笑中都夹带着些许戏谑,太监成亲,竟也要如此大排场,而且还是皇上口谕定下的。
  皇上有多宠信西厂的传言到了今日也坐实了不过如此而已,厂公有军功又怎样、赏赐了蟒袍又如何?毕竟西厂比起那东厂还是年轻得很。纪直胆敢仗着皇上的名义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瞧,这不就是下场。
  只可惜,远远地望见新郎官时,这些人无一不噤声。
  纪直身穿一身绛红色的锦袍,三千金线依偎着玄色的边角绣成合欢的暗纹。
  黑发束起,他时常僵冷的眉目在今日喜色的烛火中居然也徒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这不输寻常男子的风雅中还掺杂着些许阴柔的冷艳,叫人纷纷为这美貌咂舌。
  来客不少,但大多都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甚至只等着来看场笑话。等到东厂督主兼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江散全江公公大驾光临,纪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便主动迎上前去。
  两位督主言笑晏晏,聊得好不快活,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里,只怕是觉着他们是再要好不过的至交。可惜离近了便会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可算不上友好。
  已经年过四十的江散全笑得眉眼全陷进皱纹里道:“犹记得你刚入宫时那副什么苦都往肚里咽的死样子,不想今日连伴儿都找着了呢。”
  纪直方才二十四、五,按年纪算是江散全的小辈,但官职上还算得上是与江散全平起平坐。他脸上挂着一轮浅薄的笑,但口中这话却没有半点感情:“承蒙您厚爱。”
  “这女人吧,可得花时间陪着的。”江散全捏着手里的龙眼菩提道,“怎么,要不要少顾着些宫里的事儿,别打司礼监的注意了,多照顾照顾自己家里那个?”
  “江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纪直若无其事道,“女人,我在后宫替皇上分忧的这些日子里也学了个一知半解。家里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您挂心。”
  江散全也不气,都没落座就借口宫里有事走了。纪直转了身取了杯茶,正巧瞧见一旁瞻前顾后的小斋子,他一摆手,身边的人便过去将他拎了过来。
  小斋子哆哆嗦嗦见了礼,看到自家督主今日这副百年难得一见的打扮愈发紧张。纪直倒是没放在心上,没多少耐心地问道:“那女人怎么样?”
  “女人……”小斋子不敢抬头,只得盯着面前督主那双一尘不染的靴子连忙回答道,“都请大夫照料着,今个儿在屋里等着呢。”
  他正胆战心惊汇报着,却发觉面前的主子并没有半点反应。纪直盯着门口,目光更加冷下去。他伸手,小斋子连忙接下他直接抛下来的茶盏。
  身边的属下上前道:“督主,您等的谁呢?”
  纪直不说话,只是嘴角上提扯起一抹笑来,他那笑单看当真是倾国倾城,只可惜煞气四溢。他道:“算那老贼沉得住气。”
  有心的人都知道纪直等的是谁了。西厂督主纪公公在朝堂上首要大敌除了东厂的江公公,便是内阁的王大人了。
  酒过三巡客人也就散了不少,纪直不大在乎那些人脸色,自顾自便回了屋子。
  料想那群没种的也没有胆子闹什么洞房,他进门时,挂满红绸的室内静得有些骇人。
  纪直一面用视线打探着四周往里走去,到了最里边,女子宛如一只红色的珊瑚花樽一般立在榻上。
  油红色的床帘垂下来拢在她两侧,女子身着一袭红色的长裙,凤冠霞帔裹着半截身子,点缀得满满当当的衣角下边没有多余的肌肤与裙摆。头上殷红的轻纱连缀着一圈珍珠流苏遮盖住她那张脸,纪直站着与她一言不发地对峙了一会儿。
  这女人倒是没有自讨没趣。他想。
  自从那一日受降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她惨白的面色没有覆盖记忆。他头一回是在战场上见过的她,纪直靠在门边随意地从桌上取了秤杆往那女人的盖头上挑去,他想她大概现如今是瞥得见他的袖口的。
  他顿了顿,就在此时,那盖头下传出一阵笑声。
  他听过那笑声。不似银铃也并不类鸟鸣,而像是喧嚣亲昵的河风。
  他不知为何,却从那清爽干脆的笑声中听出一点沉痛来。是错觉吧。女子嬉笑着,突然抬起手来捏住他握秤杆的手。
  托托的汉话讲的是极好的。她道:“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第4章 洞房
  数日前。
  三五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正将美人海藻般的长发结作发辫,屋子里焚着一炉气味芬芳鲜美的香,托托百无聊赖地在卧榻上撑着头任由下人摆布头发。
  她刚换过白衣,在那素净的袖衫边角绣着斑驳的桃花与枝叶,下半身只着了亵裤,两截短而纤细的腿被丝绸的长袖拢着,使人不由得想起人鱼之类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物。
  即便小斋子算不得男人,面对这尤物也不由得抬不起头来。托托倒是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道:“这么一想,我就不该问你。”
  小斋子大气都不敢出,跪下去道:“夫人恕罪!”
  “问你你主子是个怎样的人,那可不就是我失策么。”托托道。
  方才在马车上,她问了小斋子她要嫁的是个怎样的人,小斋子支吾了半天,最后也只秉着高大全的原则形容出一副绝世忠臣的模样来。
  西厂厂公府邸的派头着实不小,远远地探开帘子便瞧见那闪闪发亮的屋顶。
  进门后,先是二三十个家丁替了小斋子领了马车,这时小斋子竟也能摆出几分头目的架势来,指挥着下人奔来走去。
  进了门,小斋子登车替托托掀开门帘。托托朝前走了几步,刚一出来,便把手中的枪往空中一抛。
  那只漆黑的海东青神不知鬼不觉地掠过,她低头,发觉底下的家丁已经换了一拨相貌清雅的小厮。托托在小斋子的帮助下上了软轿,由那些个漂亮小厮抬到院落门口,又换了四个嬷嬷过来。
  嬷嬷把托托送进去,好些个打扮与神态都很是骄矜庄重的侍女已经候在里面。
  真是气派。
  一路上一直任人摆布的托托总有一种感觉——即便她现在身子健全,只怕到了这一会儿,还是会被这讲究到了极致的排场给安置得像个废人。
  托托不自知地恐吓了一番小斋子,头也梳好了。托托忽地正色道:“我要如厕。”
  小斋子闻言一愣,却见托托已经伸手往前挪着身子,一个不慎,就从床上倾倒下去。所幸身边一个一直候在一边还没资历碰主子的侍女立刻给扶住了,托托就势伸出手臂拉住她有些刻薄地高声喊道:“现在!马上!带我去!”
  场面顿时有些乱,小斋子也只能催促着那个架着托托的侍女尽快抱她去。
  一番折腾,托托与那侍女总算到了东厕。二人靠在墙角,不论是被抱还是抱人者皆是气喘吁吁,托托张望一周看到四下无人,抬手撑着墙笑道:“忒邻,你来得好迟啊。”
  那侍女抬起头,一张恬静的脸上也是挂着有些难堪的笑。女真人素来是相貌上最像汉人的胡人。
  忒邻道:“你才是。我跟随着你那只破鸟进京后便听闻那大虚单于下了圣旨要你同这什么西厂厂公成婚,花了好一笔钱混进被买进府的丫鬟里,不想左等右等都不见你,还以为我好不容易在女真摆脱了奴隶身份,到汉人这里又要做奴才了!”
  忒邻是托托在女真打小相识的友人。她们都身为奴隶,只是一个被选去作了部落郡主的侍女,一个被送上战场成为整个女真独一无二的女将。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够胆大的,”忒邻问道,“竟然还让你那破鸟飞回去。你以为现在的女真还会有人愿意来救你?”
  托托重新回到她身上暗示她往回走。即便有如厕这个由头,时间长了一定会有人起疑心的。她有气无力地笑道:“不,我让合喜飞回去知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你……”忒邻皱眉,过了一会儿,她又心痛得松开,“是了。十二岁时我上山遇到一头虎,是你救了我。那时我说过,若你往后有难,我万死不辞。”
  往昔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稚嫩的小女孩满头都是乌黑的辫子,她朝哭哭啼啼狼狈不堪的另一个小女孩用刚才捶打过老虎的双手挥舞,继而突然恶狠狠一脚踩下去。
  那虎头猛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从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
  十来岁的托托对那时吓得瑟瑟发抖的忒邻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吧?
  忒邻抱着此时此刻身体残缺不堪的友人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她忽然声音颤抖着说:“对不起……你如今,可是你如今居然…都这么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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