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好不容易完了事,陛下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歇下,而是就这么起身仓促地回去批折子了。
最近弹劾西厂的折子刚少了些,女真也不大闹了,不曾想昨日临时户部被捅出一件私吞的案子来。
要知道,户部乃朝廷重要的财政部门,这可忙坏了虚纯宗。
进去候着等待皇帝时,昭德宫那位元贵妃娘娘趁着皇上先行的空隙探到常公公身边问了一句:“近来怎么不见那家伙入宫?”
常川低声笑道:“成家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常公公说笑了。纪公公也是宫里当差的,说是妻,不过就是个对食。何况还是女真来的俘虏,哪用得着上心呢?”元贵妃抬起袖子掩起脸,她一笑,仿佛那御花园中的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也难怪纯宗独宠。
“娘娘。大办婚礼,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您省得的。”常公公道。
元贵妃不再吭声,常川也就此跟上皇帝。
长着绝世容颜的女子在身后恭送完陛下转身,方才脸上胜过姹紫嫣红的笑颜已经消失不见,她坐到床上。
大侍女上前来道:“娘娘,那胡婢染指娘娘您的东西,上回我们派去的人还全都死了,叫她逃过了一劫。要不要再……”
元贵妃突然笑起来,只是那笑转瞬便冷了下去,她的嗓音也甚是妩媚:“那纪直也不过是我的一件玩物罢了,用不着那么认真。更何况,那女人是皇上钦赐,让他清楚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又何必扫了皇上的兴?”
“娘娘圣明!”
“纪直这人,我清楚得很。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谁会上心呢?”元贵妃娇声道,“上回算她侥幸,等皇上忘了这码事,只怕我们不动手,纪直也会自个儿把这丢脸的贱人给料理了。”
“娘娘深谋远虑!上回运那女人的除了我们的人,就只剩下纪公公手下的那个小斋子了。不想他竟是个武功不浅的,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给分了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元贵妃细细想来,招招手闭上眼道:“这等高手。留着只怕是祸害,找机会做了。”
侍女欠身:“是。”
中原的暮春竟然是这般漂亮的。
晚春的山樱树苍老地伸出漆黑的枝丫,樱花落满了地,繁茂得惹人心碎。
托托支起纸窗把半个身子由那口窗子探出来往外张望,瀑布一般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单薄的樱色衣襟微微敞开,倘若不是里头还夹带着一件白色的内衣,只怕必然要春光乍泄了。
“夫人!”小斋子刚端着一盆水进来,瞧见托托这副模样,连忙加快脚步赶进去将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的她请下来,“您万一摔着了怎么得了!”
托托懒散地甩开他自顾自地斜躺在桌上看着他闷闷笑起来,那嘴角竟有些调笑的味道,她下半身只由上衣的几寸下摆盖着,裸露的腿今日已换过上好的细布,但仍有一片白皙的肌肤露在外头。
见到小斋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托托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来这儿也有好些日子了,纪直自成婚之后就以“婚假之后要努力工作”为由成天不见踪影,听说是一直呆在宫里。
对于托托来说,这说不上坏或是好。
对一般人来说,大抵都还是会有些欣喜的,毕竟应付一个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家伙着实危险,但是托托这人从小就是一副非同常人的脑子,现下居然真的有几分把自己当做他的妻来看。
倒是小斋子,这几日脸色总是坏得很。
忒邻端着茶点在门口撞见,瞧着他规矩地问了一句:“斋公公这是怎么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夫人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
小斋子摇摇头,看着主子在里边似是没注意这边,加之这几日心头又憋得久了,于是道:“昨日我忙得昏了头,忘了用晚膳。不想那贪食的猫进屋偷吃,结果竟死透了。公公又不在,我也不敢妄自行动、扰了督主府上清净……”
“铃儿明白了。”忒邻平静地说道,“原来是有人要谋害斋公公性命。”
第6章 寻凶
忒邻进屋时,托托正把手臂压在窗前的桌子上吃提子。
她伸出舌头一个接一个含进去,也不吐皮的,瞧起来没有一星半点的讲究,总是看得院子里的嬷嬷眉头直皱。
见到忒邻走进来,她目不斜视地笑道:“是那厨房里来了两年的老妈子干的。”
“你又知道了?”四周没有旁人,忒邻也就放下了奴婢那一套规矩。
“合喜日日绕着这督主府飞,它素来是能干的。”托托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起来,“更何况,就算没有它又如何?我难不成就没有其他可用的了——”
忒邻上前替她把卷上去的衣衫下摆拉下去道:“你啊,也好好学学礼数吧。这些日子宫里有事耽搁了,过几日总会是要进宫谢恩的。到时候别说赏赐领不到,指不定连命都丢掉了。”
这几日,这府上的人都无须她来行礼,纪直没提起过家里,曾经在宫里的师父也死了许多年了,因而没有祖上。
“赏赐,赏赐,你就想着钱吧。”嘴上这么骂着忒邻,提到这个,托托倒是真的仔细想了一番。
面圣处处都是危机,只怕她光是行个礼都要丢大脸。
托托仔细斟酌着,却听那忒邻骤然靠上来道:“帮帮小斋子吧。”
“为什么?!”托托有些狐疑地压低视线看向突然这么提议的忒邻,“我又不是神,我可不知道那个小太监是哪里得罪了厨房的老妈子。”
“所以才让你查一查啊。你要当一段时间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吧,也得好好拉拢几个人。要知道,一个人是赚不到……不,是生存不下去的!”忒邻爬上椅子的空缺来凑到托托耳边,“你已经救过小斋子一回,按他们汉人的话,索性就‘送佛送到西’吧。”
托托一把把她的脸给推了出去,她现下满脑子都是宫里的规矩,哪里有空管这些闲事,于是不满意地冷着脸道:“不成!我有自个儿的事要忙!”
忒邻知道托托一旦自私起来完全是个孩子模样,只得碰了一鼻子灰回过身去替她收拾提子的籽,这个时候,分明刚刚来送过茶果的小斋子突然又来了。
托托正思虑着,小斋子进来道:“这几日督主忙,顾不上家里,过些日子理应当自会差使人来教您宫里的规矩。只是小斋子想着自个儿也是进过宫的,万一夫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小斋子随叫随到。”
或许这小太监也就只图个主子记得下回能赏个好,可是不谙这你来我往的托托实在是太过于吃这一套了。
听完小斋子的寥寥几句话后,托托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忒邻,夸张地说,她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再转头,托托已经一脸亲切而感动的微笑朝小斋子问道:“小斋子,我问你,你可和什么人结怨没有?”
一听这话,小斋子便知道忒邻已经与托托说了,也就斟酌了一会儿,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厨房里的也没有?”托托拿出了知心姐姐的做派。
小斋子赔着笑答道:“奴才打小便□□爹教训,后来又跟了督主,他们都叮嘱过小斋子不少话的。小斋子哪里有得罪人的机会呢!”
托托竟也不刨根问底,到这里就收了尾。小斋子心下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是了,这位女主子就算先前救过他一命那又如何,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何况他又只是个小太监,哪儿会有人费那么大劲帮他呢。
小斋子刚要倒退,却听到面前的托托突然问了下一句话。这个问题显得有些突兀,她问:“你说是猫偷吃了你的饭。厨房那边为了防耗子,应当养着些野猫吧。”
“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何,但小斋子仍旧乖巧地低下头去回答。
“几只?”托托漫不经心地捏了提子塞进嘴里。
“回夫人,”小斋子规矩地答道,“有六只。”
“还真不少。”托托继而朝小斋子摆摆手,“你退下吧。宫里的规矩,下回我会问你。”
等到小斋子退出去合上门,忒邻已经知道托托要动手,因此有些得意地装模作样在她身边像个侍女般的行个礼:“请吩咐吧,夫人。”
托托抬手从舌尖取出籽来,光影之中她的笑容加深变为锯齿纹路的刀来。
她就这么笑着道:“给我买些喂猫的口粮过来吧。”
话说那一夜,在外边打算睡下的奴才走三三斋的主房外边经过,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以为是小偷,于是贸然从窗缝里往里看。
结果,他看到那断了双腿的女真女人正趴在床上,她穿着水粉色的睡袍的嵴背上密密麻麻停满了灰褐色的麻雀,正一个个嘴里衔着提子。而她周围的床铺上则聚拢着六、七只肥大的猫咪,一听见声响,人、猫与鸟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睛里都放着诡异的光。
不过那个下人很快就被从身后打晕了。忒邻叹了一口气,一边估摸着这人明天醒来会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一边腹诽她的那位好朋友、好主子什么时候能学着谨慎当心一点。
就在隔天晌午,厨房里的老妈子被忒邻客客气气地领着进了三三斋。
她先前也有见过一面那位女真来的夫人,长得是端正的,只可惜身子残了。但也正好与纪公公配成一对。
那老妈子刚进门就恭恭敬敬行了一道礼,却久久地没等到对方让起来。只听一声轻响,托托忽地往地上抛了两只调羹。
那调羹一只是铜的、一只是木的,平日府里的下人分例粥都是从大锅里取,小斋子自从那一回之后就再也不吃单份的饭菜了,但这大家都喝的粥却还是惯例都要饮的。而且,分别给每个人的加糖或加盐也是由老妈子一手操办。
托托的声音是柔的,也是软的,听起来甚至满是笑意,可是字句却又露着凶光。
她说:“你好大的胆子。”
那铜调羹上没有下毒,但那木调羹上却下了毒,在给小斋子的粥加料的时候只要换一下勺子在他碗里搅一搅,便能轻而易举下毒。
而今天忒邻也已经从那老妈子屋子里寻到了剩余的□□。忒邻与托托都对汉人用药没什么了解,因此从那□□中也辨别不出什么。只是拿到那放药的瓶子的时候,托托看着瓶身的花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个花纹,我见过……”托托左右摆弄着自言自语道。
“什么?”忒邻也翻看了两下,对那波浪纹像蜥蜴一样蜿蜒的图案没什么感觉,“就是汉人常用的花纹吧?”
“不。我刚醒来的时候,在我坐的那架马车里见过……”托托歪着头说,“是皇家的花纹呢。”
面对那两把调羹,那老妈子已经慌了阵脚,跪地便却想要佯装不知来否认。听这个时候,托托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快知道你何时下毒又是在何处下毒的吗?”
托托骤然趴倒在椅子上压低身体想要把脸离她更近,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悬在那老妈子跟前摇摆着甚是可怕。
她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辩解的机会,因为她已经认定了这毒就是她下的。
这一回托托也不需要她回答,在老妈子刚说出“真的不是老奴干的”的前半句时便打断了她。
托托一字一句地说:“是你宫里让你下毒的那位主子告诉我的。”
此时此刻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的忒邻心中感慨,又来了,托托又开始骗人了。其实他们根本连这老太婆是受人指使的证据都没有,但仅凭那瓶子身上有皇家家族的花纹,托托便断定了这件事有非同一般的幕后主使。
而且托托还志在必得地握着拳,像是收到礼物的孩童一般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定要把这个主使揪出来!”不免让人想问一句,您还记得您是要替小斋子出口恶气吗?
女真民族擅长狩猎,与其他汉人眼中的蛮族一样是喜欢征战的民族。
他们以部落为单位四处争夺生存的资源,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因此对于女真人来说,战斗是一种本能。
作为野蛮种族,在对付俘虏上,他们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既然征战沙场,托托对从俘虏口中撬情报也别有一番兴趣。
托托根本不知道那背后主使是谁,可是她就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了自己已经和那位交流过的谎言。
那老妈子见状也慌了神,见到面前这人信心满满的样子,一下就跪倒下去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既然夫人也知道老奴是听令行事,还请夫人……”
托托再一次打断她:“你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所以他抛弃了你。现在你的小命就握在我手里。”
那老奴哆哆嗦嗦俯首之时,托托再一次高高兴兴地口快说下去:“我是女真人,在辽东却也听说过你们汉人的一些趣事。听闻你们有这么一个料理女子的法子,便是把人扒光了同猫一块儿扔进口袋,再从外边捶打,那猫便会把人抓得体无完肤。老妈妈,您见多识广,不知尝过这滋味儿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托托的笑脸一点也不阴冷,相反,却满是孩子气的爽朗与快活。
第7章 轮椅
那老妇这就开始连连求饶了,把头磕得直响,哭诉自己也是为了赏钱一时昏了头才答应的。
托托由着她求了一阵子,然后瞧着外边的太阳突然想梦呓一般喃喃道:“我可头疼得很了。”
说着,她回过头来再一次看着老妈子,这一回,神情却温和下来。
“我不敢信他。你看,他能随时卖了你,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卖我了是吧?”温温柔柔地说了前半句,到后面就突然用力起来,托托骤然铿锵有力地说完下半句,“我让铃儿去给我取一只装猫用的麻布口袋来,你从现在开始,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小斋子、下一回杀谁、什么时候动手,全部给我说清楚。不然的话,等铃儿回来我还没满意就杀了你。在这里,立刻。”
忒邻闻声立刻转头出去,却其实只是候在门口。
不给对方发言权,而且还要限定时间不停地追问,前有诱惑后有威胁。吓唬人罢了。忒邻有的时候拿托托的恶趣味实在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