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脚踩向猛虎的少女已经连双腿都失去了。过去的她那么无人能敌,然而现在她这么瘦弱、这么轻盈,轻得她都可以一把抱起。
眼泪就要流下,她却听见把下巴靠在自己颈窝的女子忽地笑出声来。
托托总是这样,好像即便身处地狱,她也能畅快地笑起来。托托说:“那么你啊,可一定要帮我呀。”
忒邻虎躯一震,怀中只剩下半截的女子突然起身,她抬手撩去忒邻额头上打湿的刘海。
此时此刻,她们身处陌生却豪华的府邸,就在这清爽美丽、空无一人的廊檐之下,受到过百般虐待与莫大伤害的女子毫无杂质地笑着,她一字一顿说道:“我要杀了柳究离。”
把她从深渊中救出去的那个人,又把她推回进地狱的那个人——那个背叛了整个女真的人。
时间霎时回到洞房花烛夜。
却说纪直握着秤杆猝不及防被一只纤纤玉手握住,盖头底下的女子笑盈盈地自个儿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漂亮得渗出烛火的面容来。凤冠霞帔的托托道:“我的夫,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说时迟那时快,纪直忽地甩手一手刀朝托托噼去。托托抬手,长长的袖摆缠上顶端的床架。
那是下人顾及着纪直脾气百般挑选花重金买来的一张紫檀木攒百兽祥云围拔步床,垂花牙子与隔板上由工匠细细雕了嬉戏中的百兽与云,顶上的床架则点缀了泛滥的海棠花。
托托用红绸毫不在意地就缠住那海棠花将自己吊了上去。她绣满鱼尾浪潮的裙摆虚垂着,下边隐隐漏出几寸包扎伤口的细布。
托托左手扯着袖口保持悬挂,右手则紧紧握着银丝鹿筋枪,笑容毫不褪色,眼神却已经有了几分凶意:“郎啊郎,洞房花烛夜。这可不是为夫之道啊。”
纪直抬头,已经不动声色从腰间抽出一柄泛着冷光的剑来。
不知是否是为了配合托托,他荒凉的脸色居然有些笑影:“那么,贱内在婚床上藏着兵器难不成就是尽妻的本分?”
托托用余光斜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银丝鹿筋枪,又看了看纪直对着自己的剑,不由得感到好笑起来。
就在一刹那,纪直毫不怜香惜玉地挥剑就斩断了那价值连城的床西侧的全部床柱。
挂在另一头的托托猛地往下跌落,她一咬牙,以枪化鞭缠住自己这头两根。她往后猛地一退从这宛若一间房子的床中脱离出去,鞭子顺势拧断床柱,整张床就这么塌陷下去试图把仍留在里边的纪直覆压。
但是一阵巨响过后,摔倒在地的托托刚抬头便看见了出现在自己几尺之外的靴子。
纪直轻而易举地脱了身,托托这一枪挥来得太过及时,纪直勉强躲过,左侧面颊上却仍旧擦伤了一道口子。
他蹙眉,只是短短一瞬的停顿,眼前的女子却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受着杀气牵引回过头去挡住突如其来的一击,托托拄着直枪朝他噼过去,他不由得被逼得后退躺倒在书桌上,而托托正顺势骑到他身上。枪身与剑正拼死对峙着,二人的眼神交汇,托托忽然松了力气。
纪直也松手。托托知道,他要杀她随时都可以动手,而她现今也要依靠他,绝不是能够轻举妄动的时候。他知道她方才招招都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这桩婚事是皇上钦赐,他不可能随便让她消失。
就在此时,听到骚动的属下们久久得不到督主回应终于破门而入。
外头宾客还没散,有好些个关心的正愁没看着什么热闹,不想这门一开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这一个太监和一个残损女子洞房竟然生生把一套拔步床给拆了!
众人瞠目结舌,新郎官与新娘子正在门侧视线死角的书桌上。
这时候让她被瞧见不合礼数,纪直下意识抬起袖子先挡住托托,另一只手托住她下边支起身子来。
他用寒光四溢的视线扫向门口那群人,声音不响,却很是有威慑力:“无关的人,滚。”
除却几个进来收拾的下人,其他的也就迫不得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毕竟性命要紧。
下人们一边默不作声地收拾遭到毁坏的婚床一边暗自猜测方才这两个人洞房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托托伸出手抵住他结实的腰身挪开到书桌上坐着。纪直起身整理衣衫,顺带道:“看样子,你是很爱动粗这一套了。”
托托神情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心中回忆了一下自己哪里说过这种话。她一时间也顾不上汉人那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嘴上不由得问出心里最关切的话题:“那么敢问大人,是打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还是把我扔进猪圈——”
她话还未曾说完,由纪直眼里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就让她收了声。他盯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头皮发麻。纪直道:“你是如何知道这话的?”
这时候,他是有真的动了杀心的。
那话是他在只有他手下人时候说过的话,一来她不在场,二来她也绝不可能安插人到他身边。
要知道,她可是一个女真的弃子、皇帝用来让百官少嚼西厂舌根的噱头,她在此之前有没有来过汉人的地盘都不一定。
无依无靠了然无亲说的就应该是她了。
见鬼了。
托托似是被他吓到了,一会儿后笑容又上翻道:“我只不过猜的罢了,我怎么会知道大人说过些什么呢。”
的确不可能。
纪直暂且勉为其难地放下猜忌。下人已经在收拾着,亲近的属下走过来拱手道:“今日还请爷与夫人屈尊由这小目楼移去星位楼歇下。”
对纪直这府邸中的地形,托托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按小斋子的话说,东边的天元馆是家主纪直的基本活动范围。
托托过来的时候,大概是顾及皇上面子,纪直还是装模作样地给了一间三三斋给她住。而现如今成亲待客的这一处就是小目楼了,倘若没记错,星位楼理应当就在隔壁。
她正想着出神,纪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回过头,看见托托正在喊服侍她的侍女过来。只是现在客人刚散,下人们都在忙前忙后的。
纪直抱着手臂走过去,托托也抬起头来看向他,四目相对,纪直的视线扫了一圈。
左边是他的亲信、效忠于西厂的锦衣卫大档头陈除安,右边是他的影卫随从中的头领尖子,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弱冠男子,让他们在主子的大婚之夜对主子的新娘动手动脚总觉得有点奇怪。
迟疑了一会儿,小斋子已经从外边走上来自觉地朝桌上的托托伸出手去。
托托满不在乎地对下人高声说:“过来抱我。”
她说得那么坦诚又真挚,那么理直气壮,就好像她的残缺全然不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除却现如今在府上化名“铃”的侍女忒邻,抱托托最多的便是小斋子了。
托托熟练地朝小斋子伸出手,修长的手臂与纤细的手指就要碰到他的头,纪直突然开口:“等等。”
他走过去时,小斋子立即怯怯地让开了一道位置。
纪直一只手托住托托残缺的腿,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托托也伸出手缠上他的脖子。这么冷的人,却意外也是暖的。她靠紧他。
她比他想象中要轻得多。
纪直抱着她走侧门出去。夜色中的院子里,只有他们要走的这条路点着最明亮的灯。
他抱着她穿过长廊,身后跟随着两路随从的太监,而下属们都在末端尊敬地恭送他离去。
走在前边,托托下意识把下颌搁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才与他过那两招,她忽然想到,今日是他们成亲。她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成亲。
方才她说错的那话、他们突然打起来那一下、之后究竟要面对的是猪圈还是督主夫人的日子,等到了屋子里边,他肯定就要问她了,而她也要绞尽脑汁去给自己谋取些东西。
等会子绝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安宁。
纪直忽然开口了,他道:“本座看你似乎不觉得自个儿丢了两条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托托挑眉,心想汉人都这么爱钻牛角尖的么。她道:“不。只是丢了的已经丢了。我没了腿,尚还有手、还有这条性命。倘若总是在那已经没了的东西上伤心,岂不是对不起自己还有的东西了么。”
脸旁突然有一声轻笑,纪直倏然笑了。只是那笑太轻,风一吹便散了。
他抱着她前行,托托莫名觉得他这一刻真的是她的郎君。
尽管,只是走在这条长廊的这短短一会儿子里。
第5章 夫妻
汉人太狡猾了!
这是在新郎怀里萌生了诸多感伤又美好的念头之后突然被纪直换了个姿势扛到肩上的托托内心最大的想法。
汉人实在是太狡猾了!而我又太天真了!托托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被扛进了星位楼。
进屋后留了两三个小太监守在门外,其余的连带着小斋子和忒邻一同关了门进来。
纪直一声不吭直接把托托搁到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另一边。
小斋子立刻看了茶上来,之后假装看不到托托疯狂地抛给他的求救眼神退到一边站好。
纪直喝了一口茶后便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出神。
托托始终是在等他发话的,不想一连坐了好几柱香的时候,敌不动她倒是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主动开口问道:“大人,奴在那蛮荒之地时就有听闻您素来是位心善的,想来定然是不可能把自个儿的正妻给扔进猪圈的吧?”
这短短一句话看似简单,实际上已经耗尽了托托身为一个女真人的全部汉语谦辞敬辞词汇。
言语上她到了位,行为举止上就完全露馅了。此时此刻她上半个身子整个压在桌上很是感兴趣地把脸往纪直探过去,而纪直也毫不客气,将茶盏往桌上用力一搁便抬手去挡住她凑过来的脸。
纪直手拧了一下,继而夹住她脸两边,逼得她像鲤鱼一般开合着嘴。
然后他靠过去反问道:“为夫为什么不能请夫人吃点苦头?”
托托抬起手一把抓住他钳制着她脸的手,用力地将脸扯出来笑道:“你们汉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用不着这般不顾及夫妻情面吧?”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们汉人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纪直抽回手去风轻云淡地说下去。
只听托托忽地一声轻笑,眼神渐渐伸出一点危险的琥珀色来。
她道:“那是你们汉人。只有你们汉人才会如此阴险狡诈、两面三刀。”就像柳究离一样。
一般人到这时候大抵对托托这不知好歹的话都要有些不悦了,可是纪直只是不气不恼地悠闲道:“不错。我们汉人就是如此。所以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还希望本座的亲妻掂量掂量再说话。西厂,从不养废人。”
他说的是方才洞房的事。
托托一听这话,心下不由得有了些分寸。她素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就这么说:“托托我没有冲撞督主的意思。藏着枪是我不对,只是督主不也是配着刀来挑盖头的,奴认为这也就扯平了。”
纪直喝了一口茶,一言不发示意她继续说。
“您只怕两三年内都是不会杀我的。杀我,这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嘛。”说起这话,托托又眯着眼睛笑起来,活像只蹑手蹑脚爬过屋顶的猫,“只是您方才也瞧见了。奴即便没了两条腿,身手也依旧是好的,这副模样又正好叫人掉以轻心。若是失手,您以受女真来的细作诓骗之名便可推得一干二净。奴瞧着,往后大人一定有用得着奴的地方。”
她说的有道理。
纪直总算有了一次停顿,难得没有把茶盏直接扔出去,而是慢悠悠地搁到桌上。
他伸出手,下人立即端了毛巾送上来。擦干净手,纪直把毛巾往那隔板上一放,道:“再做一次弃子也无所谓么?”
托托侧着头有些俏皮地发笑着,看起来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是吗?既然是为了夫君的话,或许是吧。”
她说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纪直不知道,但总而言之,他已经知道的是这女人绝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是一件上好的兵器。
其实托托也没有十全的把握纪直能听进去。只不过,只要不死就行。
她一时不会死,进猪圈又如何?她就这么轻松地想着,原本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却听到一旁的纪直骤然开口。
“往后我们便相敬如宾。”他忽然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清秀的身材在大红的锦衣间漂亮又纤瘦,他竟然勾起一点笑意,“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那笑仿佛一针一针扎在托托的胸口。她忽地想起,“相敬如宾”的意思,还是她童年时身边那个唯一的汉人教给她的。
她才十来岁的时候,柳究离已是弱冠之年。他穿着粗布麻衣,笑容却那么骄矜。他告诉她,“相敬如宾”便是他心中夫妻二人之间最好的相处之道了。
他说得那么温柔,居然让她都神往起来。
面对纪直的发问,托托来不及回答,只是不经意地朝前挪了两步。她本就只是坐在椅子边缘,此时又难以把握平衡,于是就身体就那么朝前倾倒下去。
忒邻与小斋子都离得太远,正惊呼着,纪直便已经单膝跪着扑上前去。
她恰好摔在他怀里。纪直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托托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用手掌去推他的胸口,想要借这力量回到座椅上。纤细的手指与温暖的手掌贴住胸腔里鼓动而坚硬的位置,他在细碎的一些记忆中捕捉到那两个字,纪直道:“托托。”
“嗯?”托托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笑容便下意识翻上来,她道,“我是。”
纪直起身,洞房花烛夜,到这里便也差不多可以收场了。别过脸时,他眉目间依旧是一片冰凉的月光:“这名字,冠哪个夫姓都不会好听的。”
与此同时,穿过幽深苍茫的金碧辉煌抵达深不见底的后宫,华灯明灭之下,昭德宫的春光暖响不断,今夜,门口的常公公都进去提醒了数次。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常川常公公只觉得服侍圣上这几年确实不好过。只是,每当心中松懈,他便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另一位在棘手程度上毫不逊色的主子来。
今日,似乎是那位的大喜之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