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安妮其实并不看重继承法的规定,毕竟她自己虽然也是继承人,但是正如费茨威廉伯爵那日所说,如果她嫁人,德·包尔家族的几代积累的上万英亩的土地和每年六七千英镑的产出都会落入他人之手。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的安妮并没有任何结婚的打算,甚至在努力另起炉灶。她本就是鸠占鹊巢、占据了这句身体,如果因为她的原因,让德·包尔家族的财产从此拱手让人……
可是,同时安妮自认也是一个虚伪的人。
达西理所应当地是彭伯里的唯一继承人,他在这方面有时并不谨慎——安妮瞥了一眼,向达西使了个颜色,努嘴指了指斜对面的费茨威廉兄弟。
达西被捂住了额头,一时间有些僵硬,乔治安娜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哥哥吃瘪。
“达西也不算说错,布里奇沃特公爵本人虽然很值得钦佩,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可他却不善治家。若非他强行把长孙留在身边过于宠溺,布里奇沃特家族也不至于陷在如今这样的尴尬境地。那位优秀的次孙真是可惜了……”
说着,伯爵指了指楼上的方向。
原来那人是布里奇沃特公爵的小孙子啊,安妮恍然地点了点头。
达西把安妮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拿下,冷声道:“好好吃饭。”
*
早餐后,伯爵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去打猎,他的儿子们自然不会反对。达西瞥了一眼楼上的方向,犹豫了一瞬,却还是答应了伯爵的邀请。
乔治·维克汉姆听说了昨晚的不速之客正是因为在森林中遭遇了狼的袭击,白了一张小脸,借口自己骑艺不精,让丹尼尔在庄园附近教他骑马。这正中费茨威廉伯爵的下怀——他不像他那个过于善良好心的妹夫,对这种色厉内荏、胆小怕事的男孩毫无怜惜之情。
凯瑟琳夫人向他们确认了一定会赶回来吃晚饭,就让厨房准备好了餐盒,让他们在外面垫一垫肚子。伯爵很不耐烦地趁她前去厨房时,立刻带着三个年轻人骑马离开了。
“既然出去打猎了还要带餐盒做什么?森林里什么不能吃?”伯爵理所应当地说,高高兴兴地获得了安妮的点赞。
安妮一边陪着乔治安娜坐在圣诞树下拆礼物,一边心里暗自琢磨伯爵的未尽之语。
她不明白,那位公爵次孙为什么在舅舅口中是她的幸运?一个注定不能继承家业的勋爵子弟,难道能撼动当.权者的决定?
安妮对那些勋爵家庭的八卦只知寥寥,这是因为罗辛斯庄园被凯瑟琳夫人强行断绝了社交。先前这个缺陷还不算明显,现在当她亲身面临了更广阔的舞台,危机感和紧迫感油然而生。
——在罗辛斯扮演一个乖乖淑女麻痹了她的神经。
她虽然有自己的情报途径,却因为时间还短、根基不深,又因为隐瞒身份导致涉猎范围有限。安妮掌握的资料主要还是涉及到商界……
等等!商界?
安妮的脑海中忽然飘过了一丝灵感,就好像空气中的绒毛一样捉摸不定。
布里奇沃特公爵的名号于她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菲尼克斯纺织厂在被她收购前曾大批量生产低价的平纹布,那时的主管试图将便宜又耐磨的布匹倾销到曼彻斯特的工厂区,在途中却被高成本的运输拖垮了,这才给了安妮收购的可乘之机。那主管不止一次地懊恼抱怨,如果布里奇沃特运河承接转运业务就好了。
如果这个布里奇沃特就是那个布里奇沃特……
安妮心中有了计较,她大约明白了伯爵的意思,又不是很懂。
“凯瑟琳夫人,那位客人醒了!”姜金生太太推开了门,气喘吁吁地说。没等凯瑟琳夫人回话,安妮立刻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杜丽抓住了她的手。乔治安娜莫名地停下了拆开礼物包装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她。
“我去看望一下我们的客人。”安妮决定主动出击,探探口风。
凯瑟琳夫人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反对。
*
房间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安妮刚一走进去,就被这热浪冲得鼻子一痒。床上的人侧躺着,背对着门口,安妮没有看到他的脸。
姜金生太太坚持不能让德·包尔小姐在没有看护的情况下见一个外人,还是一个虚弱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便牢牢地紧跟在安妮的身后。一进房间,闻到屋内浑浊的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姜金生太太便大步来到了窗前,掀开了窗帘,也打开了一小扇窗户。
安妮被杜丽扶着,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坐下了。
她们的动静不小,却没有引得床上病人的一丝丝反应。
被派来服侍病人的男仆正要向安妮行礼,被她挥手打断了。杜丽和她心意相通,朝男仆使了一个眼色,把他带离了房间。
姜金生太太不明白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安妮见她坚持要留下,沉吟片刻后,也就默许了。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成为你们用来针对我的家族的俘虏。”那人嘶哑着声音,一个词一个词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我知道你们拿走了我的袖扣,没错,我是布里奇沃特的人,可是我只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工具……”
“我不管您是哪家的公子,在我眼中,只是一个被狼群围攻、平安夜也没能回家的可怜人。”安妮打断了他的话,那人的话听上去尽管悲凉,却也在明示他的身份——布里奇沃特公爵府的人不是轻易就能招惹的。
床上的人身体一疆,接着猛地一颤,转过身来:“喔……我没想到,居然是一位小姐。失礼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堪入目。”说着,他扯了扯被子,想要遮住心口裸露的皮肤,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安妮昨晚看到的那双紧闭的眼睛现在睁开了,湛蓝透明的眼珠吃痛下溢出了点点生理性的眼泪。
不得不说,这双蓝眼睛让他普通英俊的脸变得十足惊艳了。
“没关系,没有人会对一个病人苛责的。您看,我也不向您行礼了,咱们扯平了。”安妮坐在沙发上摊了摊手。
“您的伤……医生告诉我,您恐怕要疗养好一阵子,不适合走动。我可以让仆人给您的家人送信,告诉他们您的伤情,以及……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的原因。”
安妮的话让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蒙上了烟尘。蓝眼睛作势要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却因为用力,胸口被白色绷带包扎的伤口渗出了血。安妮立刻让杜丽上前帮忙,将他扶了起来,并在靠背上垫了厚厚的枕头。
“对了,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呢!”安妮语气轻快地说。
“……艾伦,我的名字是艾伦·爱杰顿。”蓝眼睛——喔不,艾伦——有些诧异,他以为眼前这个小姑娘既然知道他是布里奇沃特公爵府的人,至少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她的“无知”反而让他获得了一丝异样的放松。
接着,安妮就试探性地问起了伦敦的事物——理所应当地,像她这样住在乡下的年轻女孩儿,哪怕是个勋爵后人,也对伦敦理所当然地充满了憧憬。出乎安妮的意料,艾伦对贵族们那些新鲜的玩意儿一窍不通,反倒是说起郊区的工厂来,细枝末节之中言之有物。
果然,正如费茨威廉伯爵所说,这位优秀的公爵次孙十分优秀,是个经营产业的能手——可惜他不是长孙,他再优秀也无法继承爵位和家产。
或许,在有些人眼中,幸好他不是长孙。
安妮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可那过于惊世骇俗。可是,圣诞节,就连强盗和小偷都不会选择在这一天离开家人去“工作”。优秀的艾伦·爱杰顿先生是如何从西北的曼彻斯特赶往伦敦时,却在半路离奇地来到了伦敦东南方向的肯特郡?还落得一身伤,差点命丧狼口?
安妮在姜金生太太第五次给她使眼色时,终于恍然地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和病人告辞:“真对不起,您描述的伦敦太有趣啦,我听着听着就入迷了,打扰了您的休息,您好好养伤,我会让表哥帮您写信给府上说明的。”
姜金生太太上前一步,扶着安妮,一脚一跛地朝门口走去。
“敢问。”艾伦提高了声音,“我能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吗?”
“安妮·德·包尔。”
TBC
第21章
艾伦·爱杰顿便在罗辛斯庄园住下了。当日,费茨威廉们和达西一行人回来以后,听说病人已经醒了,便直奔客房。简单地客套之后,伯爵又单独与艾伦谈了很久,直到夜幕四阖,安妮才听到了客房房门被关起的声音。
安妮从自己的房间探出了头,正见伯爵在楼梯口站着,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你有话要跟我说?”这是一个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在聪明人面前没有必要耍心眼,更何况安妮也不觉得自己耍得过他,便直接说道:“我要去伦敦一趟,还得麻烦舅舅帮忙劝服我的妈妈。”
费茨威廉伯爵微微一笑:“你倒是直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计划,好让你在半只脚掉入悬崖时有人拉你一把。凯瑟琳眼睛里只有这座庄园,而我看不懂你的眼睛里都是什么……财富、地位?这些不是一位淑女应该汲汲追求的,甚至,即便对于一个已经坐拥田产的庄园主来说,那都是掺了蜜糖的毒酒。”
“亲爱的,你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我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野心还是贪婪?运筹帷幄还是肆意妄为?我看不清,这并不重要。可是,如果你都看不清,在迷雾中横冲直撞,早晚要跌入近在眼前的陷阱。”
伯爵掷地有声。
安妮紧抓着门框的手微微一滞。
“罗辛斯庄园关不住我,舅舅。”安妮低着头,眼睛没有定点地描摹着地毯上的花纹,“我以为我看清了前路,可是,您的话让我……怀疑起了我自己。”
经营玫瑰种植园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浪漫情怀,也是因为收益确实不错。收购纺织厂却不大量生产那些不愁销路的纺布,是为了走“高精”路线,就像那些伪造的自欺欺人的轻奢品牌,把英镑从那些苦寻进入勋爵阶层通道的人们的口袋中掏出。
钱、钱、钱。
这是安妮在上辈子得来的教训,金钱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看着账本上数目的增加,她的满足也在增加。
她是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只要用金钱武装自己,她甚至可以选择不嫁人,守住这个城堡。
可是伯爵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棒。她以为隐瞒得很好的心思被洞悉,她的产业暴露在他的眼下,伯爵透露的讯息让她——一个空有金钱的淑女小姐不得不面临更大的世界,一个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世界。
“如果你在这个年纪,就对未来目标明确、了如指掌,我才要觉得奇怪,安妮。”伯爵软下了语气,手掌犹豫了片刻,放在了她的肩膀拍了拍,就像面对一个老朋友,“如果你向我请求,我会答应你。”
他没有说明白,可安妮明白了他的意思。
“舅舅,我请求你,带我去伦敦。”
*
“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凯瑟琳夫人被这消息炸得忘记了贵妇仪态,“安妮还小,她应该留在罗辛斯,家庭教师布莱克太太很快就要回到岗位,安妮的课程不能被打断。”
“我只是带安妮去伦敦玩,凯瑟琳,放松点,没有人会对她不利。”伯爵给他的妹妹倒了杯茶,“那个布里奇沃特公爵家的小子已经能下床走动,府里却没有来任何消息,我帮人帮到底,正好要回伦敦,便带他也一起去。”
“你知道他的身份!一个没有继承权的次孙!安妮不应该跟他走那么近!”
伯爵皱起了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安妮才多大?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正爱玩,想去伦敦看看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你总不希望等安妮成年了,才让她和那些深谙社交之道的淑女小姐们站在一起?”
“无知才是最致命的缺陷。”伯爵斩钉截铁地说。
凯瑟琳夫人也不免着急了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安妮要和那些淑女们站在一起,争奇斗艳地使尽浑身解数吸引适龄男士的目光。达西是她看中的唯一人选,要她把德·包尔家族的财产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想都不要想!
可是,看达西的样子,他似乎对这段婚约并不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他是默认接受了,还是甚至一点也不在意……
伯爵知道看着妹妹阴晴不定的脸,知道她其实已经动摇了,只是需要他再推一把。
“我只让夫人带安妮去伦敦玩一段时间,又不是把她卖给豺狼。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让仆人给她收拾一些衣服,也可以带些书。有一点你说的没错,安妮的学习课程不能停下。”伯爵果断替她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
*
伯爵迟迟没有告诉安妮,与凯瑟琳夫人的谈判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这些日子,安妮常常坐在餐厅的窗边一边喝茶看书,一边发呆。伯爵舅舅那天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低落情绪里。但是她有预感,这样的困惑和不安也许会在伦敦找到答案。
艾伦在可以走动之后,便常常在庄园里散步,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遇到。一来二去的搭话以后,安妮发现这人实在有趣。他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相反,他对于经营管理很有一套,言辞间流露出的老道难以掩饰。
也许是因为安妮年纪小,又只是一个住在庄园里的勋爵小姐,艾伦没有像对待费茨威廉先生们和达西那样警惕。
安妮起初觉得他这人有些违和,在一次散步时的聊天中,谈论到记账方式的变革时,忽然意识到,艾伦不就像是前世的“职业经理人”吗?他参与管理家族产业,却并不拥有。
离别的日子很是仓促,安妮甚至来不及去汉斯福看一眼隆美尔是否已经回来了。
当得知凯瑟琳夫人决定自己守在罗辛斯庄园时,安妮一愣。在知道乔治安娜也被留在了罗辛斯接受布莱克太太的教导时,她又是一愣。
乔治安娜抱着安妮嚎啕大哭:“哥哥也要去伦敦,你也要去伦敦,都不带我!为什么呀!呜呜呜呜……我不想和你分开,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