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他一直习惯穿戴利落的窄袖常服,这样雍容华贵的衣服穿起来简直累赘又繁琐,虽然有婢女伺候着,他还是累到冒汗。
换到第三个大箱子的衣服时,夏泽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
“公主,别再挑了。”他一脸生无可恋,“就这身吧,我觉得这身挺好的。”
“不行,后天可是大日子,必须要穿戴刮净,显出我公主府的气势来。”瑛华大手一挥,支会着婢女,“给夏侍卫脱了,再换……就那身吧,狐裘那个。”
“……”
夏泽阖上眼,心死一般伸开双臂,任由她们捣腾去吧。
明明他以前的衣裳也不错,衣料比一般的富贵人家还要好,随便穿一身去就可以了。奈何公主办事从来不打招呼,委实让他无奈。
直到申时,瑛华才一锤定音。
夏泽心想着这祖宗总算折腾完了,正要长舒一口气,没想到瑛华又让翠羽取来一个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是全是男士发冠,黄金掐丝,各色珠玉,密密麻麻不可罗列。
瑛华明灿灿的笑着,“这都是父皇赏给我的,快试试,挑个最英俊的。”
“……”
这一刻,夏泽真的要疯了。
月色渐浓,万籁俱静,唯有朔风刮起旁逸斜出的枝桠,拍在轩窗上发出不规则的嗒嗒声。
沐浴完毕的夏泽躺在公主的床上,小臂搭在额头处,疲累的阖着眼。
他在禁军当职时,领过两天两夜不合眼的任务,那时候都没感觉像今天这样累过,腰酸背痛,头也跟着昏昏沉沉。
当初禁军负责他的督头喝醉了酒,告诉他男人最好别找媳妇,管的那叫一个烦。
他当初还觉得督头小题大做,现在看看还是他太年轻。
这不,一旦沾染上女人,他整个生活天翻地覆。
尤其是把心交出去后,凡事都身不由己,连个重话都不敢说,生怕惹了她伤心。
在他失神的时候,寝殿的门被人打开了。
吱哑一声唤醒了他的神志,夏泽还没来急的起身,随着砰砰砰的小跑声,瑛华已经纵身跳上床,直接骑上了他的腹部。
突如其来的压力让夏泽差点吐血,他皱着眉头,无奈又无助地望着身上的人。
瑛华刚刚沐浴完,头发半干的绾在头上,一身中衣勾勒出玲珑曼妙的身材,有些生气的说:“讨厌,你竟然不等我就睡着了!”
“公主,我根本就没睡。”夏泽恹恹的喘息几口。
见他神色颓唐,瑛华担忧的皱起眉头,双手摸摸他的面颊,“你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今天干什么了?”
“……”
夏泽哑然,难道换衣服挑衣冠花了整整一天的是别人吗?
话堵在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算了,对于爱美的女人来说,是无法理解他的感受的。
好在瑛华没有深究,俯身下压,半干的头发垂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的鼻尖约莫隔着一寸左右,近到可以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倒影。
“我今天用了新的皂团,宫里送过来的。”瑛华摇晃着秀发,“你闻闻,香不香?”
夏泽早就嗅到了一股浓厚的香气,并不艳俗,反而有那么一丝瓜果的馨甜气息。
“香,适合公主。”一边说着,他将瑛华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清白秀美的脸蛋。
“有眼光。”瑛华抿嘴笑笑,忸怩的将头靠在他精壮的肩膀,“抱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夏泽的臂弯就揽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怎么办,我又想你了。”瑛华低声嗡哝,软糯的声音掀起一阵酥麻。
夏泽虽然疲惫,但那脉脉含情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让他难以回拒,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轻轻抬起瑛华的下巴,眼眸波光潋滟,细细品味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声:“为什么,我看公主越来越美?”
清和的声音略显低沉,却让瑛华倏尔红了脸。
这是在撩她吗?
她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这种话竟然会主动出自夏泽的口中。
虽然是句很简单的话,对她来说也算醇厚了,毕竟聊胜于无。
优美的唇线向上勾起,扬出姣好的弧度。瑛华望着夏泽的眼睛,面上又摆出素有的倨傲气韵,“这就对了,我的男人就得看我美。我可是大晋第一贵女,妥妥的美娇娘。”
夏泽瞧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回以一笑,“公主号称第一贵女,绝对属实不虚。”
室内一霎静谧下来,炙热的眼光交织在一起,逐渐蔓延胸臆。
窗外月华倾泻,清冷寂寥,唯有殿内绢灯氤氲,红尘漫溢,肆意流淌。
翌日,由于马上就要到夏泽的入谱礼示了,沈幕安终于有了假,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公主府。
“公主,那事办得怎样?”沈幕安大剌剌的坐在堂下右侧的太师椅上,狭长的眼眸笑成了月牙。
瑛华端坐在正手交椅上,手里捏着茶盖,一下下撩拨着茶汤,“江伯爻那事办的妥帖,我一直赏罚分明,这些是给你的。”
言罢,她斜眸示意,翠羽旋即从袖阑里拿出一沓银票,厚厚的,呈给了沈幕安。
沈幕安愣愣的不敢接,“不不不,公主客气了。我不是来邀功的,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能帮上公主自然是开心的。”
“拿着吧。”瑛华乜他一眼,“堵上你众合钱庄的窟窿。”
“……公主真是算无遗策啊。”沈幕安旋即起了一身冷汗,接过银票,手不自主的发抖。
他赌输的三千两白银,一部分来源于灰色,剩下一部分就是借了。大头就在这众合钱庄,利滚利越来越多,他想堵死却不敢给他爹张口,生怕被打的半死,没想到这事公主竟然比他爹还清楚。
廊外有丝风吹过,沈幕安浑身发凉,用袖阑擦了下额间的汗。
“人多眼杂的,还不把银票收起来。”
听到提醒,沈幕安手忙脚乱的将银票揣在前襟,对瑛华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多谢公主了,我一定做牛做马,回报公主的大恩大德。”
“那倒不必了,毕竟你是夏泽的二哥,我也得多担待点。”话音刚落,瑛华就见到沈幕安眼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不过她还是出言敲打:“以后你切记远离赌桌,谨慎行事,若再有烂账,我也保不住你。”
沈幕安觉得这一刻简直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在裤腰带上拴了好久的脑袋又能接回去了。
他嚯地起身,嗵嗵嗵叩了几个响头,感激涕零道:“多谢公主庇护!以后我定为公主马首是瞻,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往南我绝不往北,我……”
“行了行了,别啰唣了,起来坐着吧。”瑛华不耐烦的挥挥手,呷了口茶,将茶盅放在高几上,“太尉府那边诸事妥当了吗?”
沈幕安恭顺的说:“都妥当了,沈家的几位老辈已经就在府中候着了,明日巳时,礼示准点开始。”
“姜丞把人带过去了吧。”
“昨日就带来了,我父亲已经将老人家一行人安顿好了,高宾之礼伺候着。”
倒是识相,瑛华满意的点点头,“夏泽外祖这一支这些年生意不好做,礼示过后,我准备让他们留在京城谋生。”
“这好办啊!”沈幕安一拍胸脯,阔绰道:“我有几处宅子,挑最好的给他们。生意场也有不少朋友,可以互相引荐。”
瑛华觉得他样子很好笑,这人虽然纨绔了一点,但没多大心眼,有时倒是耿直。
“不用你破费了,我已经将宅子准备好了。”瑛华微微抬眸,睨向院中盛开的腊梅,“希望明天夏泽见到他们会很开心。”
“公主真是仁义,在下佩服,佩服!”沈幕安由衷的赞叹一声,神色写满了敬仰,倏尔又想到什么,左右环顾一圈,“公主,怎么没见我弟呢?”
瑛华回过神来,“他啊,昨天有些累,我让他留在寝殿里多休息一会,没让他起床。”
沈幕安听罢,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脱口道:“你……你们都住在一起了?”
瑛华挑眉看他,“怎么,不行吗?”
愣了好半晌,沈幕安一拍大腿,雀跃的样子吓了瑛华一跳,“怎么不行?我这弟弟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武功高强,比那江伯爻好的没谱!公主选他绝对没错,做驸马绝对比那衣冠禽兽好的没影没影的!”
他眉飞色舞的说完,瑛华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只是尴尬的看看他,又看向门外。
沈幕安眨眨眼,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顺势扭头而望,笑容旋即僵在脸上。
夏泽站在门外,左手扶刀,俊朗的脸上一寸一寸的冷下来,低沉的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沈侍郎,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呢!”
“我……我没胡说什么。”沈幕安心头发怵,不就是向公主推举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吗?
夏泽跨步而入,在厅内投下一片欣长的影子。他走到沈幕安身边,咬牙道:“你这张嘴如此聒噪,是怎么当上侍郎的?”
沈幕安有些不服,“弟弟有所不知,我当侍郎靠的就是这张嘴,能说会道。”
“你是个憨憨吗?”夏泽冷冷瞪他,“给我闭嘴!”
再说下恐怕要挨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幕安登时将嘴巴闭的严严实实。
见他老实了,夏泽对瑛华躬身揖礼,“沈侍郎胡言乱语,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瑛华这才反应过来,清咳几声,“无妨,我不在意,沈侍郎说的也是实话。”
“……嗯?”夏泽皱着眉,有些费解。
瑛华看向他,摆正神色说:“你本来就比江伯爻好的没影没影的。”
“……”
眼看公主力挺自己,沈幕安自豪的挺起了胸脯。
余光瞥到他那傲娇得意的贱样,夏泽抿着唇,恨得不上去抽他几下。但顾忌公主在这,只能不去理他,唯有沉沉叹了口气。
公主和沈幕安每次碰到一起,为什么总是有种同流合污的感觉?
正厅安静片刻,沈幕安又一拍脑门,“哎呦,你看我这脑子,差点把重要的事忘了。”
在两人狐疑的目光下,他把高几上的锦盒呈到瑛华面前,甫一打开,夏泽随之眼眸一怔。
瑛华倒是欢喜,兴致盎然的拿出锦盒里的匕首。
匕首分量极轻,约莫三寸多长。刀鞘镶满各色珠宝,雕镂着枝繁叶茂的藤蔓。抽开一看,刀锋雪亮,如纸般轻薄,精工巧妙,不是俗物。
她不禁感叹:“这么锋利,可以一霎割破喉咙吧?”
“那是自然。”沈幕安笑着附和,“这刀可是金人那边最有名的兵器大师打造,有价无市。听闻公主能文尚武,这匕首献给公主,娇小便携,用来防身乃是甚好。”
瑛华倒是真缺这么一把小刀,握在手里不易察觉,可以轻巧取人性命于无形之间。她将匕首阖上,纤指一拨匕首在掌中转了几圈,被她轻松握在手中。
瑛华满意说:“很好,这个物件本宫喜欢。”
眼见她喜笑颜开,沈幕安的脸上也露出爽朗的笑。
二人都没有留意,旁边的夏泽面色阴郁,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温度,泛着慑人心魄的寒凉。
又在公主府喝了会茶,沈幕安起身告辞,“公主,那我就不叨扰了,府里事还很多,我先回去处理一下。”
夏泽突然跟了一句,“公主,我送送沈侍郎。”
这两人一直不合拍,瑛华对夏泽的举动显出一丝费解,“嗯……那你去吧。”
出了正厅,绕过穿堂,就是一条甬路直通府邸门口。
沈幕安正因为夏泽的好意相送而感天动地,不停的说他们兄弟之间就该如此情深。
谁知夏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不温不火的看他,“那把匕首是哪里来的?”
“那匕首啊,”沈幕安直言,“万岁赏给咱爹的,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老物件,现在没了。”
夏泽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揶揄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沈幕安闻言,腼腆的摸摸后脑勺。眼前突然寒光凛过,低头一看,夏泽的刀已经出鞘,凉凉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沈幕安知道他的脾气,顿时抖若筛糠,“弟弟,别冲动,哥哥我哪里得罪你了?慢慢说……我改,我改还不成吗?”
“我这刀虽然没你那把匕首快,但削你脑袋还是易如反掌。”夏泽皮笑肉不笑,“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你拿这么危险的东西送给她,安的什么心?以后要是再敢犯一次,就别怪我了,哥哥。”
这句哥哥,几乎是咬着牙喊的,跟催命阎王似的。
沈幕安这会子可没心情高兴,头点地像拨浪鼓,“我懂了,我懂了。是我今天考虑欠妥,以后绝对不会了。对了,我送琴,送珠宝!”
“算你识相。”夏泽狠厉的剜他一眼,将刀收回了刀鞘。
沈幕安登时松了口气,额头上的冷汗在阳光照射下泛出晶莹剔透的微光。
夏泽没再理他,踅身往回走。
凝着他沓沓飒飒的背影,沈幕安体虚气喘的擦起了汗。
难怪要送他,原来是不安好心。想到这,他委屈的直瘪嘴,咕哝道:“为了扶你当驸马,我做了这么多,容易嘛我?臭没良心的!”
入夜后,两人相拥而眠。
雕镂花卉的香炉中燃着安神香,袅袅徐徐从镂洞中升起。然而夏泽却夜不能寐,唇边偶有微微的叹息声。
本以为瑛华睡着了,她却合眼轻轻问:“紧张吗?”
夏泽一愣,“……不紧张,就是心里有点乱。”
其实他没有考虑明天的事,而是一直在想那把匕首该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