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到那日瑛华以人血祭刀,他就心惊胆战,今天看到匕首又是满心欢喜,简直让他焦乱不安。
瑛华没接话茬,手与他掌心相合,五指相交紧紧扣在一起。
仿佛有沉定的力量从手掌传来,慢慢抚平心海的波澜。夏泽微抬左手,揉揉她的头顶心儿,想了又想,轻声道:“公主,今天沈侍郎送的那把匕首……能赏给我吗?”
“嗯?”瑛华瓮声瓮气问:“你也喜欢?”
“对。”
这是夏泽第一次开口索要物件,瑛华自然不会悖了他,只能忍痛割爱,“匕首在妆台抽屉里,明天你自己拿吧。”
眼见她应了,夏泽这才稍稍放心。
“时辰不早了,”瑛华玉葱一抬,覆盖在他眼帘上,嗫嗫道:“现在快哄我睡觉。”
手离去时,夏泽根本就没闭眼,眸光落在她艳丽的脸上。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明艳艳格外讨人喜欢。
他转过身,与瑛华面对面躺着,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斟酌再三轻声说:“公主,明日乖乖待在府里,哪里也别去,忙完礼示我即刻赶回来。”
瑛华在他的心口蹭了蹭,嗡哝道了声“好”。
“睡吧。”夏泽这才如负释重的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缓缓阖上眼。
明日不过是离开几个时辰,他就忧心忡忡。他真觉得自己变了,对公主愈发的患得患失。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理解为什么公主以前总是为了江伯爻如痴如狂。
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是失控的。
翌日,巳时不到,公主府的马车准时载着夏泽来到太尉府门口。
沈暮安和沈德卿早早就侯在这里,瞧见他来了,一旁的小厮很识眼色的走下台阶,正欲拨开幔帘,却被沈暮安揪到了一边。
“弟弟,你可来了。”沈暮安乐的唇边全是白雾,挑起幔帘,伸手要扶他,“哥哥俩都等你一会子了。”
“沈侍郎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会下。”夏泽寡淡的瞥他一眼,自顾自下了马车,仰头看向红底金字的“太尉府”。
瑛华昨日为他挑了一件竹青交领锦袍,有暗银丝线绣着八宝祥云纹,外罩狐裘大氅,宽袖轻飘不染凡尘。乌发一丝不苟束着雕镂兰花的羊脂玉冠,龙眉凤眼,与以往飒爽相比,举手投手投足间倒显出温润如玉的书生气来。
沈暮安眯着笑眼从他身上寻睃,“弟弟,这身格外衬你,英俊儒雅。以后就这么穿,少舞刀弄枪的。”
夏泽充耳未闻,对着朱红大门前挺拔而立的沈德卿抱拳揖礼,“沈统领。”
沈德卿回以一礼,与吊儿郎当的沈暮安相比,不怒自威,朗声道:“走吧,父亲和几位老太爷已经在宗祠等着了。”
三人一前一后踏进太尉府,沈家宗祠在府邸最东侧,一路上雕梁画栋,崇阁巍峨,偶有青松抚檐,彩镂螭头,铺设设列虽不及公主府雍容,但也彰显出朝廷命官的不凡气度。
对于夏泽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还来源于小时候的朦胧一瞥。对沈家人来说,这里是他的家对。对他来说,他的家在金州,那座雅致不俗的小院子里。
沈家祠堂坐东朝西,一众族人站在飞檐拱角的门楼下翘首以待,皆是华服盛装。
沈俞一身绯色锦袍,站得笔直,腰系白玉带,脸颊的络腮胡精巧修饰过,气度坚毅而威武。瞧见沈德卿三人转过拐角处,顿时喜笑颜开,宽袖摇曳,大步流星的迎上去。
面对夏泽时,沈俞观之可亲,“儿啊,你来了。”
“太尉。”
夏泽沉然不惊,声线清润带着疏离之意。
沈俞早有准备,知道他心头的怨念一时半会消融不了,自然也不会勉强他去叫自己父亲,便亲和的笑笑。
其后两位上了年纪的族人也跟着凑过来,约莫六十几岁,皆是沈俞的叔伯辈。沈家人丁稀薄,如今老辈里就剩这两位年岁高的了。
沈俞侧步让出主路,手一比,为夏泽介绍起来,“这是你的大老太爷,二老太爷。”
夏泽低首,规矩的向二位行礼。
沈俞又对两位说:“这位是我小儿,夏泽。”
大老太爷身穿鹤氅,花白的胡子坠到胸前,一双眼眸湛亮,显得精神矍铄。他将夏泽上下打量一番,皱纹横生的脸上浮出笑意。
“这就是我那三侄孙啊,啧啧啧,真是仪表堂堂,神采飞扬啊。”他笑着看向沈俞,“有大郎你年轻时的风范。”
旁边略显瘦削的二老太爷也跟着附和:“可不是么,瞧这气宇,一看就是将门之后。”
说完,他还拍了拍夏泽的膀子。
夏泽与沈家族人并不熟稔,本身又是个内秀的,只能友善的笑笑,一时半会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沈俞看出了他的尴尬,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儿啊,快进去看看,这是谁来了。”
除却这两位老太爷,门口还站着一些夏泽的堂叔伯们,人员复杂。顾忌面子,夏泽只能由着沈俞牵着他往宗祠院里走。
进了门廊便是前院,古朴雅致,陈设没有半点累赘。青石地面上摆着两溜十八张金丝楠木椅子,正对甬道就是正堂,隐约能见得里面设有诸多牌位,悬挂着不少牌匾。堂外南北两侧也是旌旗林立,彰显着这个沈家昔日的辉煌。
“儿啊,你看那是谁。”
在沈俞的提醒下,夏泽才注意到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位年过花甲,面向和蔼,虽然沉默不语,但表情总带着笑意。另一位不惑之年的男人嚯地站起身来,衣冠不俗,热忱的眼光与他交织着,嘴唇有些微微颤抖。
夏泽眼眸一怔,顿时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嗫嗫唤了声:“舅舅……外祖……”
他做梦也没想到,能在今天,在太尉府见到他们。
夏冬晖快步向前,一把就将夏泽抱住,忍不住老泪纵横,“泽儿啊!八年了没见了,舅舅想死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了什么??迷茫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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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竹马而来
当年夏素秋怀孕后,夏家家主是她大伯,自然是不肯容忍败坏家风的事,不顾一切的将她赶出去。
夏素秋的父亲夏广顺人微言轻,也只能跟儿子偷偷接济母子俩。
后来夏泽进京,几年间一直没有音讯。夏广顺不放心,就让夏冬晖骑马北上去寻。
多方打听,才知道沈俞并没有与他相认,而是把夏泽送入了禁军。
夏冬晖愤慨又无奈,只得托生意场的朋友找到了熟人,才将夏泽带出来,与之在京城小聚一次。
京城离金州虽然不算遥远,但来回也是舟车劳顿,夏泽便让舅舅放心,照顾好外祖,以后也不必再来看他了。
那年一别,夏冬晖的生意愈发难作,夏广顺的身体也不算太好,年年想进京,年年都耽误。
而夏泽在禁军摸爬滚打也不容易,就这样一晃八年,都没有再过面。
祠堂里响彻着男人低沉的哭号,在场所有人不禁为之动容,就连沈俞也愧疚的低下头。
夏泽眼里泛起酸涩,拍拍夏冬晖颤抖的肩膀,“别哭了舅舅,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对,不哭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夏冬晖站直身子,抹掉眼泪,“你娘要是在天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夏泽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你们怎么来了?”
京城比金州要冷很多,夏冬晖抽了抽鼻涕,徐徐道:“是固安公主派人往金州捎了信儿,我这才知道你能认祖归宗了。知州就连夜派人收拾家当,顾了车马,将我们一家老小拉到了京城。”
“……公主?”
夏泽心头一颤,京城往来金州最快也要十数日,这期间他可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细细一算,好似能跟姜丞消失的时间对的上,他问:“公主派的人可叫姜丞?”
“正是。”夏冬晖点头,“姜郎带了公主亲笔信给知州,昨日将我们送到了太尉府,一路上倒是不赶。”
原来是这样。
夏泽了然,他当时还怀疑姜丞的去向,没想到竟然是被派往了金州。惊诧之余,有温暖如星星燎原荡漾在心涧,这个惊喜委实让他感激万分。
他没想到公主竟然如此体贴,让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拥之入怀。
失神之余,夏冬晖拉住他的胳膊,“快去看看你外祖吧!”
夏泽敛起神思,快步走到夏广顺身边,撩起大氅半跪在地上。
“外祖,我是泽儿,这些年我好想你。”他声音发颤,抚摸着夏广顺那双形若枯槁的手,忍了又忍,才将眼眶里的盈热憋回去。
然而夏广顺看看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含着浅浅的笑意。
夏泽看出了他的异常,诧异的唤了声:“外祖?”
“你外祖这些年,有些不认人了。”夏冬晖讪讪解释着:“身体倒是健朗,就是神志混沌。”
离开金州时,夏泽才七岁,那时夏广顺还是个精明干练的商人。
如今感觉不过弹指一挥间,就变成了须发花白的老人,夏泽眼角低垂,满心怅然,像小时候一样趴在他腿上,仰着脸望他,“外祖,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泽儿……”
再诚挚的呼唤也掀不起任何波澜,夏广顺依旧笑盈盈的,不言不语。
夏冬晖叹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外祖能来到京城看到这一幕,也算圆满了。”
若不是这样自我安慰,还有他法吗?夏泽擦了下眼角,紧紧攥住夏广顺的手。
大老太爷看了眼天色,提醒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夏冬晖用袖阑拂去面上的残泪,清清嗓子说:“公主在京城赐了宅子给我们常住,以后有的是时间叙旧。快去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宅子?夏泽一愣,眼中的情绪有些晦暗不明。
在大老太爷的再次催促下,他这才缓缓起身,随着指引站到了正堂门前一丈远的地方,身姿挺秀,眸光灼灼的望向堂内林立的牌位。
“礼启——”
大老太爷虽然是位古稀老人,喊起号子来却声如洪钟,震人心魄。
众人听罢,皆在椅子上坐好,几位小辈比如沈德卿他们,则站在后面。
按大晋礼俗,入谱礼示有些门门道道。先要朝列祖列宗敬香,大老太爷则高亢的念着祝文,随后要敬酒,四起四落洒在地面,以示虔诚。
夏泽办完这一些,有两位礼生抬着供桌而来,其上有胙肉蔬果厢盒等等,摆于正堂前。
又是焚香过后,大老太爷高喊:“子孙拜谒了!一叩首——”
随着礼号,夏泽四叩四起,行的是叩拜大礼。由礼生指引,在黄铜盆里燃起一刀火纸,橘色的火焰瞬间映红了他那张俊秀的脸。
大老太爷拿着祝文过来,也一同跪在地上,将祝文焚入铜盆。一袭灰片随着旋风升腾而起,洋洋洒洒升入天际。
行至到此,夏泽才能正式进入祠堂,对着先祖的牌位焚香叩拜。
一系列完成之后,约莫半个时辰,大老太爷才开启族谱,找到沈愈这一支,将沈夏泽的名字归入正妻王娟华其下,在一旁添注一项,侧室。
夏泽悠悠看着那一笔一画写出来得夏素秋,不知不知觉红了眼眶。
娘亲终于如愿以偿了,在二十多年以后。
而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添注完毕,大老太爷再次将族谱封禁,对堂外扬手一挥。
礼生立刻跑出了祠堂,不过须臾的功夫,礼炮在外凭空炸开,响彻云霄。一共九下,象征九九归原,兴旺发达。
礼炮声消逝后,众人才齐齐起身,对沈愈表示祝贺。
“三侄孙,恭喜贺喜,沈家有你人丁又旺了。”大老大爷笑颜绽开,挟着夏泽一起出了正堂。
这一出不要紧,人顿时将夏泽团团围住
“侄子,我是你堂伯沈靖!”
“贤侄啊,我是你堂叔叔,我叫沈扩。”
还有毛头小子问他:“哥哥,听闻你在公主府当差,公主长的漂不漂亮?”
一时间七嘴八舌,聒噪万分。夏泽也不知该先答谁的,只能噙着笑,点头示意。
祠堂里的事完了,礼生们开始将贡品分装,准备去府外分发,意在报喜。
夏泽还要去正厅向沈愈和当家主母王娟华磕头敬茶,礼生正招呼着他们离开,忽然外头传来敲锣打鼓鸣唢呐的贺喜声,伴随着冗长的通传:“万岁御赐到——”
众人面带惊讶,四下散开,齐刷刷跪在院里。
很快李福就迈着方步进了祠堂,其后跟着二人高抬的御匾,还有多人排成两列紧随,端着诸多玉器银匣等等。
沈愈打头,沉沉磕道:“臣沈愈,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李福肃然站着,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尉沈愈心系家国,劳苦功高,朕甚嘉之。又闻骨肉相逢,乃是双喜。特此赐御笔牌匾——忠顺可嘉,赏黄金千两,珠宝不等,以示贺之,钦此!”
众人一听,惊愕过后满心欢喜,尤其是圣上御匾,这才是家族的万千荣耀。
圣旨写的很明了,沈愈顿时心领神会,虽然是赏给他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举一出,连万岁都认可了,沈家人谁还敢轻慢夏泽?
他骤然松了一口气,还好当初没上江隐的套,若为夏泽求官,恐怕今日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真是爱女心切啊!
“沈太尉,还不快领旨谢恩?”李福一改方才的肃穆,笑眼盈盈的提醒他。
沈愈回过神来,连忙叩地,“臣沈愈接旨,叩谢皇恩!”
由于李福的到来,沈家又繁琐起来,忙着接御赏,还得找地方挂御匾。轮到敬茶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