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泽第一次见到王娟华,其人富态可掬,对他倒是颇为热情。
礼闭,沈俞在府内宴请众人。
这次有代表万岁前来的李福,夏泽一下子抽不开身了,只能在场作陪。好不容易送走了众人,已经暮色渐沉。
为表礼遇,沈俞邀请夏老爷子和夏冬晖在太尉府留宿几日。
“儿啊,你今天也留下吧。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院落,我们父子俩好好说会话。”沈俞喝了酒,双眼有些迷醉。
沈暮安打了个酒嗝,笑吟吟说:“就在我院子隔壁,春悦堂。当初我想住,爹爹都不舍得给我呢!”
两人嘴皮子一张一合,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夏泽微微蹙眉。
一整天他都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现下自然不肯多待,“公主府还有事,我得抓紧回去当值,先告辞了。”
不等他们反应,夏泽便一拎锦袍,速速离开。
身后是沈俞的热忱呼唤,他充耳不闻,脚下生风,很快出了府邸。
然而公主府的马车并未按时在外头候着,他也顾不得多想。下台阶没走几步,就见街口立着一个穿水袄系斗篷的曼妙女子,秋眸明丽地凝着他。
夏泽停下步子,愣道:“公主?”
“你怎么这才出来啊?”瑛华噘起嘴,“我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腿都酸了!”
说完,她走上前几,委屈的缩进夏泽怀中。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二品以上的重臣,有身着华服的人路过,见到这场景忍不住倾目相看。
夏泽视若无睹,伸手抱住她,眉头一点点拧起来,“公主一个人来的?”
瑛华点头,“嗯。”
“这也太胡闹了!”他面色愈沉,薄责道:“我不是让公主在府邸等着吗?即使要出来,怎么不让仪驾随行?”
“带仪驾太引人注目了,我在府邸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就溜达过来了。”瑛华抬起眼,眉眼含笑说:“我又不是不会武,没关系的。”
其实她就是突然来了兴致,想跟夏泽单独外出的遛遛,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
“……下次绝不可以这样了。”
“好。”瑛华红唇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娇声细语:“还不都是因为我想你了,那你呢?有没有想我?”
她的笑颇有感染力,逐渐抚平了夏泽拢起的眉心。
何止是想了?
太多的情绪绞缠不清,他叹气说:“想。”
“这还差不多。”瑛华满意的阖上眼,在外面站了太久,有些贪恋他怀中的温暖。
“谢谢你,公主。”
沉澈的声音有些发颤,瑛华复又睁开眼,“嗯?为什么谢我?”
夏泽轻声问:“你把我外祖和舅舅接过来了,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哦,这事啊。”瑛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叉起腰,像只傲慢的孔雀,“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喜,意外。”夏泽很配合的回答她,看着她娇憨的模样,脸上也跟着浮出笑意。
忽而有风从街口灌进来,瑛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夏泽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罩在她身上,将她裹成了一只小黑熊。
温暖袭来,瑛华呵出了一团白雾,“姜丞回来说你舅舅不是做生意的料,金州的铺子都赔光了,正巧我还有几间铺面用不上,给他经营吧。你舅母和弟弟也安顿好了,以后就让他们在京城住着吧,老人家也可以颐养天年,也方便你去探望。”
夏东晖是个老实憨厚之人,接手夏广顺的生意赔光铺子也是迟早的事,夏泽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
他咽了咽喉,压住心头潮涌,“公主对他们这般好,我实在是替他们受之有愧。”
“怎么叫受之有愧呢?”瑛华不以为然,弯着一双笑眸,撞进人眼中宛如三月春风拂面,“他是你的家人,自然受本公主庇佑。”
夏泽抿唇想了想,从衣襟里掏出一沓桑皮纸递给她,“太尉和夫人非要给我,说是规矩,一定要收,现在给公主吧。”
瑛华一愣,接过来在手中颠了颠。
“太尉出手倒是大方,”她饶有趣味的看向夏泽,“怎么,夏侍卫这是要上交?”
“嗯。”
“不藏点私房钱?”
“为何要藏?”夏泽微挑眉梢,正色道:“我要银子也没用,公主破费那么多,这些肯定不够,回头我把盈余的都给公主。”
他没什么不良嗜好,这些年月俸外加赏赐手头也有不少银两,对比一般侍卫是阔绰太多。
“你的银子自己留好吧,男人手里没个响儿怎么行?”瑛华将银票收起来,“这笔银子我也不要,那留给你舅舅重新开张吧!”
夏泽无奈的咕哝一句:“就是开张也得让他赔光。”
“瞎说,也不看看这到谁的地盘了。”瑛华嗔他一眼,继而笑道:“有本宫在,保证你舅舅的生意风生水起,放心得了。”
“……”
咕噜
肚子不雅的叫唤起来,瑛华讪讪嘟起嘴巴,“都怪你,害我饿肚子,还不带我去夜市找吃的?”
一听夜市,夏泽眉头又拧起来,他一向抗拒鱼龙混杂之地,尤其是带着公主。
他试探:“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用晚膳,好吗?”
瑛华囔鼻子说:“不成,我就要去夜市那边,热闹。”
“公主能不能依我一次?”
“不依!”
“……”
对峙半晌后,夏泽败下阵来,公主任性他是一点没辙。
太尉府离清河夜市不算远,大概隔着几个街口。两人牵手走在人群中,华服加身的俊男美女格外引人注目,仿佛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夜幕降临,清河边上盏盏绢灯排成火龙,一溜望过去红瞳一片。街上摩肩擦踵,偶有调皮的孩子们鱼贯而出,碰到大人身上又嬉笑着跑开。
二人停在安德楼门口,这家是正统的京城老字号,鱼闷肘子做的非常正宗。
时值晚膳时分,安德楼客人众多,二楼包厢已经满了,他们俩只能坐在一楼厅堂。
门口不远处有摊位在卖小点心,瑛华馋虫上来,想吃个新鲜,戳戳夏泽的胳膊说:“我想吃那个。”
夏泽微皱眉头,“街边小贩的东西不干净,公主还是别吃了,闹肚子就麻烦了。”
“不行,我就要吃。”她又开始耍无赖,“你不给我买,那我自己去好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
夏泽真是怕她了,伸手将她按回椅子上,皱眉道:“行,我去买,祖宗。”
瑛华这才换上笑脸,不顾旁人众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夏泽神色这才缓和几分。
待他出门后,瑛华乖巧的坐在方桌上等着,双手托着腮。眼角余光突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几个公子哥的簇拥下准备登上二楼。
瑛华眼瞳一怔,见鬼似的低下头,慌忙用手遮住半张脸。
好端端的吃个饭,京城这么大,怎么偏偏碰上这个狗皮膏药?
本想躲过他,谁知这人眼尖,先一步看到她。
男人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来了精神,敛着袖阑蹬蹬蹬朝她跑过来
“华华!”
这名叫的格外亲切,她父皇母后都没这样叫过她!
瑛华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避是避不开了,便故作轻松的抚了一下鬓角,顺势将手放在桌上。
“呦,这么巧?”她红唇一勾,“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见了世子爷。”
“这说明什么?”张阑楚撩起赭色锦袍坐在她身边,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流露出一股似醉非醉的意味,“这说明,你我之间缘分深长。”
放在以往,若有人敢她面前说这种大言不惭的话,瑛华早就一巴掌抽上去了。可张阑楚跟她算是青梅竹马,念着小时候的情谊,她还是按捺住情绪。
“缘分缘分,有缘无分。”她黛眉一挑,“世子爷说对不对?”
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张阑楚顿时就蔫了,“华华,你怎么每一次见我都要说风凉话?人生那么长,怎么就能确定咱俩有缘无分了?”
他靠近瑛华,压低声音:“我听说江家那个坏种在外头养相好的了?华华别难过,这种人跟他和离算了。选我,我绝对没有花花肠子,现在府里连个暖床丫鬟都没有,我还是雏儿呢。”
瑛华抿着唇品味一番,眼光讥诮,“这么大了,还是个雏儿。我忘了告诉世子爷,我这个人喜欢活好的,不爱雏儿。”
“那没关系,我没少看风月本子。”张阑楚敛正神色,“我这身板比江家那小子好,要不你先把我召进府里当面首,先试试?”
“……”
话越说越没品,瑛华也懒得跟他再掰扯。
张阑楚本质并不坏,就是嘴皮子碎,没个正经。若非两人算是深交,谁也不会信轻佻浮夸的镇北王世子会是个雏。
可惜,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上辈子不是,这次也不是。
瑛华肃起脸,正准备给张阑楚升华一下思想,黄油纸包裹的点心忽然隔空飞过来,正巧落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公主,点心买好了。”
不知何时,夏泽已经站到两人身边,又朝张阑楚揖礼,“见过张世子。”
他话音无甚喜怒,眸光深邃无波,让人摸不出情绪。
“夏侍卫。”张阑楚沉着脸看他,“今天穿的倒是人五人六,扮富贵公子呢?”
夏泽眉目不动,自从公主招幸他之后,张阑楚一向视他为眼中钉,每次见面都逞口舌之快,他也懒得跟张阑楚磨嘴皮子。
然而瑛华却没有他那么大度,面上虽然笑着,眸子却寒意四起,“世子爷整日玩乐可能还不知道,夏泽是沈太尉的小儿子,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公子,这样打扮有问题吗?”
“……嗯?”张阑楚有些懵,倏尔想到午头太尉府响彻的九声礼炮,震的半个京城都能听见。后来有礼生到镇北王府分派贡品报喜,他当时没在意,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夏泽。
张阑楚神色复杂,顾忌到太尉,他准备好奚落夏泽的话又咽回肚子里,眼珠一转将目光落回瑛华身上,“华华,你觉得我说的如何?让我去当面首怎么样?”
言辞间,他又瞟了眼夏泽。见对方面色不虞,忍不住瑟瑟得意。
夏泽不开心,他就开心。
思及此,张阑楚轻咳几声,桃花眼脉脉含情,意欲再往夏泽心里补一刀,“华华,以后我去府里陪着你,好白菜不能让猪给拱了。”
说完,他的咸猪手伸向了瑛华,想握住她白皙的柔荑。
谁知一双微凉的手顿时钳住了他的腕子,力道有点大,让他不禁皱起眉,瞪向始作俑者,“你……你干什么?”
“好白菜不能让猪给拱了,”夏泽眸光清寒,“世子说的猪,是我吗?”
“你自己要对号入座,跟我有什么关系?”张阑楚来回拽了好几次手,然而都摆脱不了夏泽的禁锢,面上有些挂不住,“松手!别以为你成了太尉的儿子,就能对我动手动脚了!”
真是色厉内荏!夏泽心里暗忖,面上不卑不亢道:“我出手与这无关,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若世子再对公主毛躁,我就不会顾忌王爷的面子了。”
四周宾客高坐,沸反盈天,有的桌上已经开始呵五吆六的划拳,唯有他们这桌气氛诡异。
夏泽跟张阑楚四目相对,虽然都噤了声,但明显谁也不服谁。
“行了,放开他吧。”瑛华打起圆场,“这里人多嘴杂的,传出去就不好了。”
夏泽迟疑些许,沉着脸松开了张阑楚。
腕子被钳出一片红手印,张阑楚额头上渗出了汗,忍着疼对瑛华说:“你看看你惯的他,成何体统!”
“阑楚,你够了,少说几句。”瑛华拎起桌上的青花瓷壶,自顾自倒了杯茶,“镇北王只有你一个儿子,是不可能让你去当面首的,这种蠢话我相信没有人爱听。”
她呷了几口茶,又将茶盅放下,美眸看向张阑楚,“你也算是文武双全,以后说话用点智慧,别让人听了笑话。”
然而好言规劝并不管用,张阑楚死心眼又上来了,眼眸里忽然蹦出泪来,哽咽道:“华华,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连个面首不能让我当?我爹算什么?只要你愿意,他横竖都得答应。”
嗐!耐着心说一通,全变成了鸡同鸭讲。
瑛华扶额嗟叹,还好张阑楚不知道她跟江伯爻准备和离的事,否则还不得被他缠死?
她深吸一口气,掩住狂躁的心,努力让面色变得平静,“阑楚,你能不能别老是哭来哭去,你是个……”
话没说完,就被夏泽打了岔。
“这边都是些乌合之众,别让他们搅了公主的雅兴,我们还是换地方吧。”夏泽拉着瑛华手直接将她拎了起来,反应的空间都没有留,粗暴的拽着她往外头走。
“歡!华华,华华!”
张阑楚反应过来,起身去追,然而二人已经混入了乌压压的人群中。
现在是清河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人烟阜胜,放眼望去已经不好分辨了。他站在大门口,懊丧的锤了下门框。
这个死夏泽,真是愈发恃宠而骄了!公主都还没发话,他就敢带着人走了?!
真是放肆!
街上行人众多,夏泽用精壮的身躯给瑛华开了一条道儿,拉着她走的很快,好像生怕有人追上来似的。
瑛华被动的跟在后面,花丝簪上的流苏随着步幅疯狂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