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泽与她对视,一下子竟有些看痴了,眼睛里好像蕴着粲然星河。
“在这乖乖等着我。”她娇声嘱咐。
“我肯定会在这等着公主的。”夏泽和煦一笑,“放心吧。”
瑛华一步三头的进了宫门,呈上凤驾,前往太极殿。
宣昭帝通天冠服加身,端坐在雕龙紫檀案前,不怒自威,皱着眉看着桌上的布防图。他已经为敕剌之事忙了好几天,神思疲惫。
李福这时进来,虾腰道:“皇上,固安公主来请安了。”
闻声,宣昭帝神色这才稍有好转,眼尾的皱纹笑到深刻,“快让华儿进来。”
“是。”
在李福的引领下,瑛华大礼叩拜在地,恭顺道:“因事情牵绊,儿臣这才来给父皇请安,祝愿父皇否极泰来,身康体健。”
“好,好,华儿有心了,快过来。”宣昭帝朝她一招手。
瑛华笑吟吟的走到他身边,见他神色不好,便贴心的为他锤肩,“父皇要注意身体,切莫太劳累了。一些琐事,就交给贤儿去做吧。”
宣昭帝抿嘴摇头,“贤儿啊,现在恐怕不行。”
“您若不给他点火候锻炼一番,他日后更不行。”想到赵贤吊儿郎当的样子,瑛华气不打一处来,肃然说:“儿臣看他现在就是太闲了,整日无所事事,就往歪门邪道上落功夫。父皇以后万万不可再迁就他了,要多加管教才行。”
“华儿现在也知道教导弟弟了,真是长大了。”宣昭帝欣慰地握握她的手。
“以前是光想着谈情说爱了,忽略了弟弟。”瑛华面上讪讪,“赵贤是太子,日后要做明君,儿臣要多费点功夫在他身上。毕竟姐弟一场,还是要相互帮扶的。”
“你有这份心,父皇就放心了。”宣昭帝叹气,“你们俩是朕的嫡出儿女,唯有拧成一股绳,朕百年之后才可瞑目。”
瑛华一听不乐意了,手使劲捏了一下宣昭帝的肩膀,嗔道:“大过年的,父皇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华儿不气了。”宣昭帝耐着心哄她,话锋一转道:“夏泽怎么样了,伤势好点了没?”
“好多了。”想到那张脸,瑛华皱起眉头,“就是可能会留一道疤痕。”
“无妨,男人嘛,瑕不掩瑜。”
面对宣昭帝的安抚,瑛华怅然叹气,“儿臣知道,就是跟着心疼呢。”
“放心吧,等朕抓到那些余孽,找到幕后之人,定不会轻饶了他们。”宣昭帝眸若烈炬,“华儿且耐心等待一下。”
“是,儿臣明白。”瑛华乖巧的颔首,乌亮的眼珠微微一颤,她柔声道:“父皇,儿臣这次来还想求您一件事。”
就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宣昭帝无奈的笑笑,“说罢,什么事。”
轩窗之外有风拂过,裹挟出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枝桠随之在窗纸上晃出斜生的暗影。
瑛华乜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宣昭帝那张英气不俗的面庞上,“儿臣想为一个朋友求个特权。”
一丝惊诧自宣昭帝眉目中闪现,“哦?什么特权?”
“贩盐。”
宫门外,夏泽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今天的日头很足,又是鲜少无风的天气,正午时分竟然让人感觉到一丝热意。
他将披风解下,这才感觉凉快一些。年后拜谒是个简单的事,没想到公主现在还未出来,估摸着要被留下用午膳了。
这么想着,他身体后靠在舆驾上,双手抱胸继续等待,微倾的姿态显得双腿修长。
没过多久,急急的脚步声从侧方传来。
夏泽回过神来,甫一转身,娇媚的身影裹挟着馨香就撞进了他的怀中,引得驻守的禁军纷纷侧目。
“对不起,我来晚了,有点事耽搁了。”她仰起头,眼眸如泓般清澈。
夏泽轻轻揽住她,“没出什么特别的事吧。”
去了那么久,又没有留下用午膳,他有些不放心。
“没有。”瑛华这次并未隐瞒,直起身来,自袖阑掏出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信笺,“我帮聂忘舒求了点东西,等这个等了好久。”
“……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瑛华笑眯眯买起关子,拎着裙阑上了马车,又转头对夏泽说:“快点,我们先去找聂忘舒吧。”
说完,她就将幔帘阖上。
夏泽心生纳罕,当下也没再追问,随着她一同前往金银坊。
此时此刻,聂忘舒正拿着银铲替他的爱鸟除粪,一身雪色锦袍,乌发半披半绾,简单插一琉璃梅花簪。
他身形本就比一般女人高挑,配之高雅清华的五官,显得俊极无俦。
“堂……堂主。”掌柜火急火燎的冲进来,脚下不稳,差点摔在院子里。
聂忘舒瞪他一眼,粗着嗓子说:“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沉不住气,白活了?”
掌柜红了脸,“堂主,固安公主的舆驾马上到了。”
“小殿下来了?”聂忘舒手上一顿,随后将银铲放在花架上,又在一旁盥了手,这才前去相迎。
二人在铺面等了好一会,舆驾才停在了金银坊门口。
夏泽站在门外,率先朝他揖礼,打了个照面。
瑛华慢条斯理的从舆驾上下来,环姿美逸,惹人艳羡,开口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格外悦耳:“翠羽,你跟仪仗在这里侯着,夏泽随我进去。”
翠羽听话的躬身福礼,“是。”
甫一踏进门栏,聂忘舒携着掌柜恭敬的跪在地上,“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客气,快起来吧。”瑛华眉眼含笑看向聂忘舒,“聂堂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聂忘舒粲然颔首,扬手一比道:“小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二人朝里头走去,瑛华看到他的小院,一霎有些惊讶。清凉瓦舍,鸟雀众多,雅趣盎然,真算的上是一座世外桃源。
她脱口赞叹:“聂堂主真是好雅兴。”
“多谢小殿下夸赞,这些鸟儿可不光是欣赏的。”聂忘舒将两人引进屋内就坐,又为其斟满茶水,“这是我们堂口特制的安神茶,喝了清心护脑,小殿下尝一尝吧。”
为了避免揣测,夏泽率先喝了一口,随后才说道:“公主放心喝吧。”
“嗯。”
瑛华端起漂亮的琉璃盏,微微呷了一口。入嘴有些茉莉花茶的味道,继而变得馨甜,回味如同饮蜜。
她咂咂嘴,“这个口味真的不错,我喜欢。”
聂忘舒满意的笑笑,“既然小殿下喜欢,那我差人送些到府中供您享用。”
“那就多谢了。”瑛华收下了他的好意,继而转向正题:“前些时日,多亏聂堂主相助夏泽才能脱险,今日特此来拜谢。”
“小殿下不必客气,昔日我落难,多亏夏泽才捡回了一条命,自然是应该涌泉相报。”
“唔,竟然还有此事?”瑛华探究的看向夏泽。
夏泽颔首,“约莫五六年前了,那时我还在禁军当差。”
“这样啊,聂堂主倒是义气。”瑛华眼眸轻弯,自袖阑掏出那封信笺,递给了他,“这是我特别为你带来的谢礼,还请聂堂主收下。”
“谢礼?”聂忘舒愣了愣,讪讪接过来,“小殿下这么客气干什么。”
信笺里放着一本明黄文书,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楷书和硕大的官印让他眼神一怔,“小殿下,这是……”
瑛华气定神闲的呷了口茶,“这是大晋十路的贩盐特权质照。”
轻柔的声音蕴含着无形的力量,让在场的两个男人皆是惊愕不已。
大晋贩盐权力一直掌握在官府手中,极少数盐商也大都是皇亲国戚。十路,地界不小,如此特权带来的巨大利益让人想想都为之咂舌。
夏泽望着那张俏丽的面容,愈发觉得看不懂她了。
而聂忘舒也是神智空白,他混迹江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如今手执质照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相信,以聂堂主的为人,一定不会囤积居奇,勾结豪强的。”瑛华一派淡然,将琉璃盏放在高几上,款款道:“希望以后能和朝廷亲密合作,尤其是……扶持好太子。”
听到话尾,聂忘舒更为愕然,“小殿下都知道了?”
半年前,他才派人到东宫当宾客,对此事三缄其口,知道的人为数不多。
江湖之中,数百门派堂口,若想在大晋伸枝展叶,就势必要跟朝廷有勾结。选来选去,他还是觉得扶持储君才是正道。虽然这位太子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毕竟年纪尚小,还是可塑。假以时日,在新皇羽翼庇护下,易安堂定然能够鼎盛一时。
“易安堂不少人在东宫当宾客吧。”瑛华赞赏的笑笑,“聂堂主好眼力,站对地方了。”
夏泽听着二人谈话,意味深长的看向聂忘舒。
江湖人果真没有一个省油灯,本以为他超然物外,没想到也在暗箱操作。
倒是厉害,爪牙都渗到东宫了。
事情摆在了台面上,说话做事倒是爽利了。手中的质照就是一本招安书,聂忘舒心头了然,跪地恭顺道:“小殿下放心,忘舒以后定当扶持太子,助太子荣登大宝。”
听他表忠心,瑛华甚是满意,“不仅如此,你还要帮他稳住根基。”
“小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瑛华往前探身,一双黑眸锐色顿出,“你拿到了贩盐特权,一定会有不少官员找到你,想谋些私利。不大不小的,放给他们也可以,但你要捏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站好位置。”
站好位置……
聂忘舒神色晦暗不明。
朝廷的东西没有那么简单拿,说白了,就是互换利益。如今将特权给他,不仅能为了减少朝廷营运的压力,还能借易安堂的势力镇压那些不法盐贩,进而收买人心,为东宫充盈羽翼。
一石三鸟,委实妙哉。
不过这样的利用他甚是喜欢,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这么想着,聂忘舒气度高雅的笑笑,“是,忘舒明白了。”
“还有,”瑛华道出心头最大的顾忌:“太子这些年不成体统,让你的人跟紧他。只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尤其是那烟花柳巷,及时告诉我,看我不宰了他!”
话到末尾,她眉心拢成了小山,恨得咬牙切齿。
聂忘舒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小殿下莫气,我派人看住太子便是。太子乃是储君,的确应该好好教导一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瑛华伸出纤纤玉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雅致不俗的室内,二人击掌为誓,一场交易就此达成。
势力又增几分,瑛华欣然大喜,站起身来拂去袖阑上的褶皱,雀跃道:“你这里有厨房吧?”
“有。”聂忘舒狐疑的眨眨眼。
“为表诚意和祝贺,我给你们做两道菜吃,今儿就喝上两杯吧。”
聂忘舒不可思议的笑道:“那真是忘舒的荣幸了,能吃到小殿下做的菜。”
瑛华挽起袖阑,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聂堂主,让人带我过去吧。”
“是。”
聂忘舒旋即唤了管家过来,让管家领着瑛华去了厨房。
室内只留两个男人,一下子静谧下来。
“真没想到,你这小殿下还爱好厨艺,捡到宝了呀!”聂忘舒讥诮的看了眼夏泽,眉头不禁皱起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会吃上你就知道了。”夏泽扶额嗟叹,敢情做饭这事还上瘾?
看他唉声叹气,聂忘舒挑了挑眉,又将眼光放在手中的明黄质照上。有了这个小东西,对易安堂来说便是如日中天的加持。
“稳当点,朝廷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沉澈的声音徐徐传入耳畔,聂忘舒回过神来。
“那是自然。”他换上一道儿娇滴滴的语气,扭捏着朝他逼近,“难得你今天这么关心我,奴家好开心喔!”
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不似瑛华那般清淡,浓烈绽放让人鼻子发痒。
夏泽搓搓鼻尖,直接拿刀鞘抗在了他的肩膀上,阻止他继续靠近,“整点阳间的东西,给我好好说话!”
“……”
这顿午膳聂忘舒还是蛮期待的,然而菜品上桌,他整个人都傻眼了。
这是人吃的饭?
此刻他终于明白夏泽的心情了,大概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瑛华笑盈盈道:“来,别客气,都多吃一点!”
盛情难却,两个男人只能硬着头皮上。
瑛华今天心情大好,又让聂忘舒拿来了美酒。
夏泽本不想喝,却又不好扫兴,只得作陪几杯。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嚼都不嚼,直接生吞硬咽,感觉比上次好了一点,最起码味蕾不那么受罪。
然而聂忘舒实惨,他本就是个挑食的,这顿饭吃的他生不如死,还得勉强陪笑,瑛华还一杯杯劝他酒。
半晌后,他坚持不住,苍白着脸说:“小殿下,容我出去吐一会。”
说完,他就跑了出去,蹲在树坑里吱哇吱哇的乱吐一通。
瑛华懵懂的看向夏泽,“他酒量这么差吗?”
“可能吧。”夏泽抽抽嘴角,曾经二人拼过酒,回到禁军他连着吐了好几天,自那以后再也不跟聂忘舒喝酒了。
酒足饭饱后,瑛华一改往日的婀娜,蹦蹦哒哒像只麻雀似的登上舆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