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或许上个月公主偷偷潜出去的时候,他就应该杀掉江伯爻,以绝后患。
悔不当初,夏泽使劲锤了一下门框,苍白的骨节磕在艰利边缘,瞬间扯出一条口子。血蜿蜒而下,他却麻木的视若无睹。
他开始怀疑,公主让夏家进京就是为了制衡他。可想想,又觉得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疯子,一边挑茬找事,一边又为心爱之人开脱,混沌又痛苦。最后仰起头,靠在门板上,无力的勾了勾唇角。
他是一个男人,又在禁军待了十数年,还需要一个弱女子保护吗?
开玩笑!
就在此时,寝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护军,将楠木茶盘放在他面前。
“夏侍卫,公主说让你多喝点茶水,别上火。”
“……”
门外夜色渐浓,黑暗肆意蔓延,如同潜藏着看不见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爱恨交加间,夏泽无法自抑的站起身来,绢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护军一凛,“夏侍卫?你……你要干什么?”
夏泽沉然不语,步步逼近。
他一直惯着公主,这一次,他想顺从一下自己。
“夏……夏侍卫?”护军战战兢兢,见形势不妙,转身就要大喊,却被他急速捂住了口鼻。
一掌打在后颈,护军即刻就昏了过去。夏泽手一松,狼顾虎视看向门外,身影一跃而出。
贺兰靖巡守回来,听到乐安宫传来打斗声,慌忙跑进院内,眼前的景象让他深吸一口气
护军东倒西歪的躺了一地,到处都是哀嚎声,夏泽赤手空拳站在其中,身姿挺拔,如同夜幕下伫立的恶罗剎。
夏泽躬身捡起一把刀,黑眸中戾气四起。
“贺兰统领,你最好别拦我。”
这这次刺杀对瑛华来说并不顺利,她没想到江伯爻竟然会武功,内力还很强。
隐藏的真深!
不大的院子里,灯笼的光已经被熄灭了,借着疏朗月色,勉强可以看清院内光景。
江伯爻身中一刀,荼白浸染出大片血莲。身材高大的康坤站在他身边,腿部扎着几株暗器,手持精铁短柄狼牙棒,尖利的爪牙上有丝丝猩红。
两人都负伤了,瑛华也好不到哪里去,背部火辣辣的疼,右臂也被狼牙棒重击,留下几个血洞。
她咬紧牙关,再次飞身而起。
江伯爻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不想与她再正面交锋。康坤见状右迈一步,挡在他身前,抬起狼牙棒接了她一刀。
乒
虎口瞬间被震裂,瑛华皱起眉左跃几步,自腰间掏出三枚六齿镖,飞掷而出。
康坤眼疾手快,狼牙棒一挥打落两枚飞镖,剩下一枚让他硬生生用身体接住。而他像没事人一样,杀气腾腾的伫立在月色下。
真是难缠!
看来不先解决这个大个子,是靠近不了江伯爻了。
瑛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发狠似的冲了上去。
二人厮打在一起,衣诀纷飞,灌满朔风。康坤身材高大,蛮壮如牛,瑛华力气自然比不上,硬攻不行只能以退为进,找寻机会。
胶着之际,瑛华小腿突然被石子击中,麻痛让她登时半跪在地。
二打一她的确不占优势,康坤一脚将她踢得老远,身体翻滚数圈,重重跌在地上。
喉咙一热,瑛华吐出了一口腥甜,五脏六肺都被震破一样,让她冷汗直流。
神志模糊时,康坤走到她身边,巨呵一声,手中狼牙棒高高挥起,寒光刺目。
瑛华眼影一怔,正欲闪躲,风驰电掣间高大的身躯宛如神兵天降,瞬间挡在她身前
刀棒相抵,在黑夜中迸发出粲然的火星。
来人身穿玄色交领窄袖袍,身型欣长,脸罩银鬼面具,仅仅露出一双寒凉的眼睛,慑人心底。
康坤明显也有些惊讶,手上力道突然乱了一下。
借此机会,来人一拳正正打在他心口要害,康坤笨重的身子后退一丈,噗通仰倒在地。
仅仅是看背影,瑛华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终究还是关不住他。
康坤遭到重创,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
夏泽赶紧将瑛华拉起来,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寻睃。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但能确信,她受伤了。
心被蹂-躏生疼,他沉声道:“找地方躲起来,这里我来处理。”
不远处,康坤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公子,你先走!看我不杀了这两个混蛋!”
然而江伯爻却无动于衷,执剑死死守在屋门口,仿佛里面有他一生挚宝。
眼前之人格外扛揍,若是寻常人,方才那一招恐怕已经起不来了。夏泽眉头紧锁,正欲前冲,却被瑛华抓住了胳膊。
“拖住这个傻大个,我去解决正主。”
夜幕下,烟火声不绝于耳,两人互视一眼,情愫万千。
迟疑些许,夏泽点头道:“小心点。”
康坤的怒吼再次响起,二人兵分两路,瑛华直冲江伯爻而去,康坤要去追,被夏泽挡住了去路。
夏泽冷哂:“你的对手在这里。”
有了帮手,瑛华痛快很多,与江伯爻在门前打斗起来。
几个回合下去,江伯爻肩头又中一刀,身体踉跄一下,又颤巍巍站稳,脸上浮出邪性的笑:“你杀不了我的,我有鸟神护佑。”
什么狗屁鸟神护佑,应该是吃了什么邪药吧!
瑛华在心头痛骂一句,余光瞥到夏泽那边情况也很不太好,几刀下去,康坤依旧生龙活虎。
看样子这些人真是巫术加身,不太好对付。
事情愈发清晰,江伯爻肯定跟善于巫蛊的敕剌关系匪浅,而且他身边这个傻大个生的也与中原人样貌相异。
朔风掠过大地,寒意盘旋而起。望着江伯爻那狰狞的面目,瑛华灵光闪现,改变策略,急步向屋内冲去。
出其不意的举动顿时让江伯爻慌了神,他心道不好,也跟着追进去。看清眼前光景,手中的剑差点没攥紧。
瑛华手执盛灯油的甏子站在棺材前,未等他反应,将灯油全都泼在棺材里。
“别……别这样!”江伯爻讶然发声,“你到底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瑛华断然不会跟他磨叽,脚尖勾起地上的烛灯。烛灯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入棺材里,登时烧起烈焰。
跳跃的火焰让江伯爻瞪大眼,疯了似的冲上来。然而他心智混乱,招式破绽百出,轻而易举被她躲开。
火越烧越猛,发出噼啪的声音。
哐当
剑被被扔在地上,江伯爻无心再与瑛华缠斗,扑在棺材上用手拍打着火焰,厉声呼唤:“芙儿……芙儿!不要!”
门口身影闪进,夏泽将瑛华拉住,“官兵来了,快走!”
来的正好。
熊熊火焰映红了眉眼,瑛华上前几步将存放祭品的木架子拉倒。上头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直接把江伯爻和棺材一起砸在了下面。
坤康冲进来,看见主子的模样,恨不得将两人撕得粉碎,咆哮着举起狼牙棒。
电光火石间,瑛华飞出六齿镖扎进他的腹部。夏泽机敏配合,下盘使劲踹在康坤胸口,将他瞬间踢出数丈远。
砰砰砰
院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在里面!再不开门我们要冲进去了!”
夏泽乜了眼院外,旋即将瑛华护在身前,“走!”
瑛华点点头,将藏在腰间的敕剌令牌掏出,使劲扔向了江伯爻。
巨大的响声后,官兵破门而入。
两人应声自屋顶破洞处跃出,飞身离开了院落。片刻未曾停留,身影起伏翻飞,直到远离叫嚣才停下步伐。
无人的巷道内,瑛华倚着砖墙大口喘着粗气。
夏泽赶紧将面具摘下,检查她的伤势。见她右臂受到重击,心疼道:“除了这,还有哪伤到没有?”
“没有。”瑛华音色有些微弱:“你怎么如此不听话,就不怕我杀了夏家人?”
“我要是不来,你怕是想杀都没机会了。”夏泽咬住袍角,扯下一块布料,将她受伤的胳膊死死捆住。
望着那张清隽的脸,瑛华勾唇笑笑,“打伤我多少人?你得赔我。”
“好,你乖乖回去怎么都好说。”夏泽冷冷看向那片泛红的天穹,“人恐怕还没死,在这等着,我去补两刀。”
“别去了。”瑛华止住他,“不死也残了,我给他加了点料,这次他逃不掉了。”
夏泽一愣,想到了她扔出的令牌,“他跟敕剌有关系?”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两人方才的状态不正常,打都打不死似的。屋里还大行巫蛊之术,怕是十有□□。”瑛华咽了咽喉咙的腥热,“即使没有关系,那块令牌也足够他在刑部喝一壶了。留他半口气审审,江家风评也会跟着牵连,比斩他还好。”
皎白的月华下,夏泽面上朦朦胧胧,情绪有些揣摩不清,“你想的倒是缜密。”
“那是自然。”事情完成了大半,瑛华心里轻松许多,拉拉他的袖阑,“还要跟我一刀两断吗?”
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眸粲如星子,夏泽直直凝视,欲言又止。
一刀两断。
说得容易,做起来叫他如何忍心?
瑛华早就看透了他的内心,上前抱住他,将头靠在他心口。
“没那魄力,以后就别说狠话吓唬我,把我的心都弄疼了。”沉默一会儿,她又嗫嗫道:“对不起。”
娇言娇语分外惹人怜爱,愣了半晌,夏泽揽住了她瘦削的身体,“事情结束了吗?”
“明天进宫加把火,就结束了。”瑛华释然的勾起唇,“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我还能信你吗?”
“我保证以后与你寸步不离,同生共死。”她颤声说:“若有食言,必遭天谴。”
有气无力的承诺让漂泊无依的灵魂再一次寻觅到了归期,这大概就是绕指柔,再多的刚硬,再多的怨言,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灰烬。
这个圈,他逃不出了。
“别瞎起誓。”夏泽无奈的阖上眼,将她抱紧,“我只求你以后别再让我担心了。”
“……好。”
话落,反复上涌的血气终于压抑不住,瑛华身子一颤,几股腥热自口中溢出。
夏泽察觉到了不对劲,赶忙将她面罩扯下。白惨惨的面皮上,猩红浸染了整个下颌,还在不停往外肆虐。
习武之人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内伤,还很严重。
心头顿时一沉,他将瑛华打横抱起,“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
“不行……”内里的剧痛让瑛华愈发虚弱,强撑着一丝神志嘱咐:“不能让别人知道,去找……去找聂忘舒。”
夏泽将瑛华送到金银坊时,聂忘舒整个人都懵了,只看一眼,就觉得情况不妙。
他将瑛华安放在自己的床上,让掌柜火速去叫堂口妙手刘温过来,自己则坐在凳子上替瑛华诊脉。
脉来弦急,至数不清。似有似无,止而复作。
聂忘舒神色晦暗,不由拧紧眉头。
虽然知道此时急不得,可瑛华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夏泽心急如焚,忍不住追问:“忘舒,公主伤势怎么样?”
半晌后,聂忘舒收回手,折下袖阑将她藕白的腕子盖上,朝他使了个眼色。
夏泽了然,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屋。
夜色深沉,廊下不停有风灌过,发出呜呜哀鸣。
“小殿下在哪里受的伤?”聂忘舒率先开口。
夏泽张张嘴,却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避重就轻说:“遇到一点意外,公主的伤势严重吗?”
见他不方便多说,聂忘舒识趣的不再追问,“皮肉之伤到是无妨,但小殿下内伤很重,就怕……”
他半吞半吐,惹得夏泽越发焦急,“你倒是快说啊!”
聂忘舒叹气道:“就怕会引出血崩。”
“血崩?”夏泽愣了须臾,一把抓住了聂忘舒的衣襟,咬牙道:“不能这样,你快给她想想办法!”
“夏泽,你先别着急,我说得是最坏的光景。”聂忘舒理解他的情绪,安抚道:“我们堂口有位大夫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之术,等他过来再说。”
朔风卷起一片薄云遮住了满月,周遭黯淡无光。夏泽深吸几口气,强压住心头翻涌,松开了他,“对不住。”
“没事。”聂忘舒心生纳罕,“你明明跟着小殿下,怎么还会让她受这么重的伤?”
死一般的沉寂后,夏泽惘然道:“她没让我跟着,这次是独闯虎穴。”
“难怪。”聂忘舒忍不住嗔怪一句:“皇亲国戚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小殿下还真是不按套路来。”
“……”
夏泽心里发堵,不想再多说什么,漠然站在廊下等待。
很快掌柜带着刘温过来,鹤发童颜的老头提着药箱,冲二人行礼,随后进屋替瑛华诊治。
他的结论跟聂忘舒差不多,“这位姑娘内伤严重,气血滞淤。不过我这有一副治疗内伤的特药,好生修养还是可以有起色的,就是需要的时间会长一些。”
夏泽神色紧绷,听到最后才稍稍舒缓,“烦请老人家用最好的药,如有什么特别需要,告诉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是自然,”刘温捋了下胡子,“公子放心,聂堂主的朋友我自然会竭尽全力。”
夏泽道了谢,刘温没再多留,回去准备煎药。临走时特别叮嘱,一定要静养。
不知过了多久,瑛华浑浑噩噩的从疼痛中醒来,入目就是两张关切担忧的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