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瑛华捏捏眉心,“让他进来吧。”
“是。”
翠羽很快将人引进殿内,欣长高大的身影半跪在地,谦卑恭敬道:“属下夏泽参见固安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方才在比武场对他的样貌看的并不真切,瑛华扬声说:“抬起头来。”
夏泽闻言,很听话的抬起头,眼神却一直落在地上,没有半分僭越。
入目是一张清隽的俊脸,五官分明,身着皂色窄袖常服,乌发一丝不苟的束起,整个人丰神俊朗。瑛华秋眸亮了亮,继而恢复了沉寂,“你是哪里人?”
“江南金州。”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没了,父母都过世了。”
望着那张神情寡淡的俊脸,瑛华的目光有些耐人寻味,半晌后曼声道:“以后在公主府好好当差,本宫亏待不了你。”
“是。”
夏泽正要踅身,却被瑛华再次叫住,“夏泽,全程你都没抬眼,记得你主子长什么样吗?”
“……”
清泠的话音传入耳朵里,夏泽一下子被她说愣了,眼睫低垂,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男侍卫,保护的是大晋最受宠的固安公主,自然是要避嫌,又怎敢乱看。
茫然间,伴随着一股清雅馥香,绣着金凤的裙摆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下一瞬,温热的指尖就抬起了他的下巴。
“看着本宫。”瑛华微蹙眉头,意态流露出些许傲慢,“记住本宫的脸了吗?”
夏泽被她拖着下巴,一动也不敢动。面前的那张脸太过艳丽,极具攻击性的撞入他眼眶,不知不觉后背就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觉得面熟,思来想去原来是今日在比武场见到的那位手持金扇的女子。
沉默须臾,他回道:“记住了。”
“那就好。”瑛华并未着急松开他,而是往前逼近一步,饶有深意的眼神在他面上寻睃一圈,红唇携出一丝讥诮,“不过是碰你一下,干什么要害羞?”
殿内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气氛烟煴而起,夏泽脑子发懵,好半天才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接触,垂头道:“若公主没有别的事,属下先出去候着了。”
瑛华挑了下眉梢,宽袖一甩道:“去吧。”
看了一眼夏泽挺拔的背影,她再次躺回榻上,嗫嗫说:“老大不小了,对女人还这么腼腆,白活了。”
翠羽跟着陪笑,将蜜饯递给她,“公主说的是。”
“碰一下都害羞的男人,真是让人没有欲-望。”瑛华嗟叹一句,将蜜饯扔起来,红唇一张接入口中。
第54章 、执念
此时,聂忘舒站在书房内,身影清瘦如竹,逗弄着笼中八哥。
乌黑的鸟儿被他唤醒,尖细的鸟喙上下开合,尖着嗓子叫:“悠悠,悠悠。”
聂忘舒笑笑,又将笼子挂在了窗前,自己坐在榻上托腮而望,风情平生的眼眸渐渐变得迷离。
思绪又回到了八年前,那时他年方二九,意气风发,满腔热血,行走江湖好不惬意。
本以为会潇洒渡过此生,然而他却遇到了命中的劫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
准确的说,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婆。
两人在江南相遇,一见如故,后来他才知道悠悠是靖王的女儿,而靖王是当今万岁爷的皇兄。靖王携两子常年驻守永兴,悠悠也追随父兄金戈铁马,巾帼不让须眉。
在江南的时光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悠悠顽劣,最喜欢骗聂忘舒着女装,说他生的好看,穿上魅惑万千。
时光仿佛凝滞不前,短短数月两人就私定了终身。
回京之后,聂忘舒准备向靖王提亲。然而党项发起挑衅,意欲攻打延州。宣昭帝这次将靖王召回,本想让他在京颐养天年,然而事出之后,靖王又一次主动请缨。
那段时间,聂忘舒跟悠悠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悠悠要随父西征,聂忘舒不允,最后将她关在了两人准备成亲的宅邸中。
大军出征后,聂忘舒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趁着守卫松懈,悠悠逃出了府邸,给他留下了一封信
“吾身为郡主,自要习得父兄安民平天下,告慰社稷才能顾吾私事,望汝理解。待吾归来,再行赔罪。”
草草几句话,让聂忘舒如坠深渊。
追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等待。
一个多月后,捷报传入京城,延州战役大获全胜。然而靖王率领的先锋军却在三河口遭到埋伏,一万兵马全军覆没。
噩耗袭来,他依然心存侥幸。半月后大军班师回朝,将三裹巨棺送入了靖王府。
无人幸免。
天下太平了,悠悠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日聂忘舒悲痛欲绝,每个夜晚都会惊醒,勾起无数遗憾和懊悔。或许他当时应该和悠悠好好谈谈,或许应该追随她一起西征,而不是自私的将她关起来。
两个人连好好道别都错过了。
如今八年过去了,这件事变成了他心上的疤,每每想起,都还会隐隐作痛。
夏泽被掠那天,瑛华率人冲进来,他似乎看到了悠悠的影子,相仿的年纪,同样的英姿煞爽。
他不想让夏泽走他的老路,看着爱人去搏命是痛苦的,但不能与她分担,抱憾终身才更痛苦。
生而同衾,死而同穴,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如果老天还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站在悠悠背后,托着她,护着她,与她同生共死。
然而,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悠悠死后他才揣摩明白,动了心的男人是拗不过绕指柔的,唯有依着,别无他法。
砰
风雨交加吹开了轩窗,惹得八哥叽喳乱叫。
聂忘舒回过神来,将窗棂关上,撑起一把油纸伞,来到庑房。
里面的人已经睡了,他敲敲门,很快就传来了窸窣的穿鞋声。
掌柜趿拉着靴子,急急忙忙打开门,“堂主,出什么事了?”
油纸伞下的人男生女相,清雅不俗,一双眼眸蕴着湛亮的光华,“你去告诉刘温,让他务必准备好吊命的方子。若有差池,必不轻饶。”
这一次小殿下受伤,夏泽直接将她带到了金银坊,想必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他必须要好最坏的打算。
只要他在,不会让小殿下轻易赴死的。
这一晚格外漫长,寅时三刻,京城的鞭炮声才算归于沉寂,这个年算是过完了。
刘温的药也送到了屋里,夏泽伺候瑛华喝下汤药,想让她歇歇,却被她拒绝了。
不出意外,早朝时宣昭帝就会听到关于江伯爻禀报,她要掐好时间,去太极殿演上一场。
服下回春丹后,虽然内里还是有些隐痛,但精神已经大好。瑛华不敢耽搁,决定赶回公主府梳妆。
聂忘舒旋即派人悄悄将二人护送回府,马车停在后院,二人越墙而入,避开护军回到了寝殿。
瑛华把翠羽叫来,脱下了染血的夜行衣。
看到她的伤,翠羽登时就落泪了,“公主怎么弄的?怎么会受伤了!”
趁着绢灯的光线,本该冰肌玉骨的身体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青红,刺目惊心。夏泽也遽然愣住,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攥紧。
“小声点,我受伤的事,公主府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都管好嘴。”瑛华皱着眉换上中衣,复又将地上的夜行衣扔给夏泽,“找个隐蔽的地方烧掉它。”
“是。”眼下夏泽也顾不得心中绞痛,迅速将夜行衣用纱幔包起来,领命离开。
翠羽惶然焦躁,杏眼扑簌扑簌往下掉着泪,“公主,您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哭哭啼啼让人烦闷,瑛华兀自坐在妆台前,沉声道:“别哭了,快替我梳妆,天亮后我要进宫。”
她面含肃然之色,公主威仪尽显。翠羽不敢造次,抬袖擦掉眼泪,为她梳发,然而拿着篦子的手止不住在颤。
篦子绾到了头发,让头皮一疼,瑛华像没有察觉一样,目光灼灼看向镜中。
发髻盘完后,她道:“上浓妆。”
“……是。”翠羽嗡哝应着,替她扑檀妆,点鹅黄,染了一弯倒晕眉。
镜中人唇红齿白,气色顿时好起来,瑛华这才满意的抿抿唇。她沉思少顷,对翠羽说:“一会把我的腰牌和金印取来,若我回来一病不起,公主府的一切适宜全权交给夏泽处理。”
“公主?”翠羽一听,水灵的脸上写满战战兢兢,“奴婢胆子小,您别吓我!”
毕竟是跟了她多年的人,瑛华还是疼惜的,笑着揉揉翠羽的团子脸,“我只是说如果,你一定要帮夏侍卫处理好府里的事,知道了吗?”
难得她如此耐心,翠羽咬着唇,沉重的点点头,“公主,您一定要好好的。”
她家里早就没人了,若公主真有什么意外,她心里再也没什么盼头了,也活不下去了。
出门时,瑛华眉眼粲然生光,一身朱红宫服,秉绝代姿容。
夏泽站在廊下,侧颜冷肃。余光瞥到她,微一凝眸,踅身与她面对面而站。
眼前的妙人若不细看,真的看不出受了伤。他压低眉宇,好半天才挤出一丝笑意。
瑛华上前几步,拥入他怀中。说不紧张是假的,唯有他的气息才能让狂跳的心安静下来。
“夏泽,我们走吧。”
今天的早朝散得格外早,辰时一刻,身着龙袍的宣昭帝就气呼呼回到了太极殿。屁股还没坐热,就听李福进来通传,“皇上,固安公主求见。”
宣昭帝立于案前,宽袖一甩道:“来的正好,快宣!”
“是。”
李福虾着腰来到殿外,面含笑意的对瑛华说:“公主,皇上有请。”
瑛华乜了一眼夏泽,用眼神叫他放宽心,随后深吸一口气,顿时泣下沾襟,冲着太极殿凄然喊道:“父皇!您要替儿臣做主啊!”
这一嗓子嚎的发自肺腑,惊天动地。夏泽为之一凛,若不是他知晓前后,还真以为谁欺负了公主。
太极殿内,宣昭帝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心都要碎成渣了。他心切的迎上去,很快父女二人相拥在一起。
“父皇,儿臣一早听说昨晚京城民宅发生了打斗,引发大火,里头那人竟然是江伯爻!”瑛华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到这哭的更大声:“他在屋里头竟然藏了一个女人的尸体!难怪不肯跟儿臣好生过日子,这叫儿臣的脸往哪里放!儿臣活生生的,还比不上一个死人了!”
眼见爱女哭的梨花带雨,宣昭帝恨得更是牙痒痒,手轻拍着她后背安抚着,嘴边狠嗤道:“不光如此,江伯爻还私通敕剌,委实一个乱臣贼子!”
“私通敕剌?”瑛华抬起泪眼,状似惊愕,“父皇,此话当真?”
“当然不假,”宣昭帝浓眉一横,“他在民宅里大兴巫蛊之术,官兵还在他身边查获一枚敕剌令牌。他还有个护卫身上也有敕剌刺青,证据确凿,还想如何推脱?”
一听这话,宽袖掩住的手不由紧紧攥起,瑛华暗自生笑,面上却愈发凄惨,“儿臣无能,眼瞎选了这样一个驸马,给父皇丢人了。驸马私通敕剌,藏匿女尸,想必京城现在人尽皆知了……”
她抽噎着再加一把火,“父皇下令禁足,他还抗旨不遵。驸马竟是如此狗贼,儿臣要被戳脊梁骨了!实在无颜以对天下人,不如让儿臣死了算了!”
撂下一句话,她就要往朱红柱子上撞。
宣昭帝本就气急败坏,眼见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又拿出来了,彻底没辙,拉着人不撒手,“华儿别急!父皇这次一定为你做主!”
瑛华挣扎了几下,乖乖缩回他怀中,无语凝噎忍人哀怜。
“华儿放心,朕现在就下旨,允你们和离。”宣昭帝慈眉目善的望着她,口中振振有词:“在大晋没人敢看你笑话,若有人非议,朕肯定饶不了他们!”
和离她等了太久,见父皇终于吐口,瑛华眼眸亮如星辰,嗫嗫道:“真的?”
宣昭帝沉然点头,这种时候必须要让两人解除婚姻,否则对瑛华也不利。
“李福!传朕旨意,江伯爻居心叵测,允固安公主与其和离,即刻昭告天下!”
浑厚有力的声音掷地有声,震人心神。夏泽立在门外,惶惶眨眼,心跟着错乱几拍。
“老奴遵旨。”
李福得令,虾腰退出殿外,对夏泽打了个礼,面上是恭顺欣慰的笑:“沈公子,恭喜了。”
这话颇有深意,夏泽忽然觉得脸颊热起来,拱手回礼,未再多说什么。
李福便笑眯眯的走了,凝着他的背影,夏泽心里有多高兴,就有多感伤。
公主终于和离了,倘若没有受伤,那该多好。
殿内,瑛华又哽咽着撒起泼:“只是和离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伪装的像只小白兔,实则是匹狼,这些年可把儿臣害惨了。敕剌人还划伤了夏泽的脸,十有□□也是他指使的!”
“这件事朕自然不能轻饶,昨夜江伯爻身负重伤,朕已经将他交由刑部收押,疗伤候审。”宣昭帝深吸一口气,狠厉道:“朕一定要在他嘴里撬出东西来!”
事情按照预计发展,瑛华心里大喜,道出最后一个顾忌:“上梁不正下梁歪,江隐怕是也有牵扯,父皇断然不可留他。”
话落,宣昭帝脸色顿沉,在她身边负手而立。
江隐这人该如何处置,他从方才就一直考虑。
朝堂上江隐一直请罪,与江伯爻之间撇的一清二楚。而且现在江伯爻重伤昏迷,一时半会可能也问不出什么。
刑部刘侍郎对江隐的调查还差那么一点,手里的秘折也无关痛痒。倘若现在就突然削了他,非但不能服众,怕也不能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如果能有人出头参江隐一本大的就好了,那就不用等江伯爻吐口,便能将盘根错节的江家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