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夏泽冲她笑笑,解下了腰间佩刀,唰一下抽刀而出,刀身映出他淡漠的双眸。
倘若公主真的醒不过来,他也不会独活。
他会带走江隐一家,给公主陪葬。
刘温开的药真的管用,不到半日,瑛华面色又红润起来,呼吸虽然细弱,但也变得稳健。
入夜后,月华如水。夏泽换了身黛蓝窄袖袍坐在床沿上,手揽住瑛华,将今日最后一副药汤喂给她。替她盖好锦被,兀自坐在圆凳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叩叩
敲门声传来,他头也没回,淡淡道:“进来吧。”
朱红大门打开后,翠羽手持镶金檀木匣走进来,见圆桌上的菜品纹丝未动,担忧道:“夏侍卫,您一点晚膳都没吃吗?”
“不饿,没胃口。”
翠羽皱起眉,“不吃饭怎么行?我来照顾公主,你多少吃一点吧,过过饭时。”
面对她的劝说,夏泽沉默不语,将头靠在床栏上。
望着他疲惫落寞的身影,翠羽也跟着不好受,她只能将后头的话咽回肚子里,拖着檀木匣走到她身边,“夏侍卫,这个是公主让我交给你的。”
闻言,夏泽晦暗的眼眸顿时一亮,看向她手中的匣子,“什么东西?”
“公主说,若她回来一病不起,府里的一切事宜由你全权负责。”翠羽全封不动的复述一遍,随后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装着两样器物,一个黄金令牌,还有一枚小巧的金印。
夏泽愣了半天,才道:“我知道了,放桌上吧。”
“是。”翠羽将匣子阖上,放在了圆桌上,复又说道:“今晚我来上夜,夏侍卫回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了。”夏泽沉沉道:“我不放心。”
见他一意孤行,翠羽叹气道:“那我就在庑房,有事随时喊我。”
待她退出去后,夏泽默默起身,走到圆桌旁打开了檀木匣,拿起令牌端详着。巴掌大的金令四周勾勒着螭龙瑞凤,其上刻着楷字——大晋固安公主令。
看着看着,他眉眼间携出苦涩的意态。
未雨绸缪,步步为营,这样的生活他都替公主觉得累。
半晌后,夏泽将金令挂在腰间,又走回床边坐下。瑛华的金令与他的腰牌相互碰撞,发出窸窣的响声。
“放心吧,府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也要快点好起来。”他将耳朵贴在瑛华心口,听着那脆弱的心跳,慢慢阖上眼,“别忘了,你还要给我生小孩呢。”
子时,太尉府静谧一片,百尺雪松撑起一轮银盘。
沈俞没有睡意,提着琉璃灯从卧房出来,缓步朝书房走着。
他只穿了中衣,在外罩着一件大氅,曲折的回廊下灌满夜风,让他不禁拽紧了衣裳。
没走多久,沈俞机敏的察觉到后面有道暗影在追随他,浓眉拢在一起,加快了脚步。来到书房前,他眼神一凛,手中的琉璃灯直朝那道暗影飞去。
然而来人功夫极好,眼疾手快的将琉璃灯稳稳接住,提在手里。
昏暗的光线映出此人姣好的身形,沈俞眯了眯眼,看清面容后大惊失色。
“泽儿?”他快步上前,上下察看问:“有没有伤到你?”
夏泽只字未说,紧紧是将手中的琉璃灯还给他。
眼下月上中天,这个时候三儿潜入太尉府肯定有要事,沈俞心知肚明,赶忙拉着他走进书房。左右环顾,确信四下没人,这才将书房的门关上。
书房东侧摆着一张红木桌案,其上放着数十笔筒宝砚,名人字帖,书香雅气满溢室内。沈俞燃起角落绢灯,瞬间将书房照的亮堂堂的,随后走到夏泽身边,声音极低:“泽儿,昨晚的事,是不是殿下做的?”
夏泽避之不答,开门见山道:“太尉,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对于这个疏离的小儿子,沈俞倒是颇为爽快,“什么事?但说无妨。”
“明日早朝,希望太尉可以参江隐一本。”
夏泽音色平平,没有任何情绪,却在沈俞心里掀起惊天动地的波澜。凝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他愣了许久,才道:“是殿下让你来的吗?”
闻声,夏泽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腰间金令,稍微迟疑,又垂在身侧,“不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沈俞负手而站,眯起的眼睛异常明锐,直言道:“明天我若是参了江隐,沈家在朝堂之上再也无法明哲保身了。”
“太尉早有准备不是么?要不然,上次也不可能在礼示贺宴上帮着公主。”说到这,夏泽似笑非笑,“既然要站队,那就干脆利索点,还能为沈家博得一个感念。”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沈俞神色微凝,抬手捻了一下腮上的胡须。
自从收到皇上御匾后,他就一直在思忖以后的路。这一年来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尤其是在地方官吏的任选考核上,不公之事多有发生,底层官员怨声载道,不时有折子递上京城。可惜这些官员人微言轻,折子大多被江隐的人私自截下。
万岁爷耳目通天,对这种事自然心知肚明,但他暗地纵容,等的就是江隐膨胀自大。
如今江伯爻出了丑闻,暗藏女尸是小,私通敕剌是大,万岁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拔除脓疮的大好时机。本以为今日上朝万岁就会对江隐动手,谁知却没有。
他回来寻思,或许是断头铡还不够锋利,无法把江隐的爪牙斩草除根。
真如夏泽所言,他也在考虑这,一个可以让万岁和公主感念的机会,他要不要抓住呢?
父子两人沉默对视,眼中神色各有千秋。
书房内不时飘来清雅浅淡的檀香,与沈俞的沉然相比,夏泽一派云淡风轻。他不过是突然想探探沈俞的真实想法,尤其是对公主的帮扶,究竟是不是虚情假意。
他并不介意的沈俞的最终说辞,因为公主金令一出,沈俞不答应,也得答应。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提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条件。
“泽儿,明日上朝,我可以参江隐一本。”沈俞顿了顿,慈眉目善道:“但你要答应我,日后你我以父子之礼相对。”
“……”
夏泽皱起眉头,眼光有些耐人寻味。
“不瞒你说,我本想安然度日,沈家却被殿下捏住了把柄。”沈俞如实侃侃道:“全因你那个不争气的二哥,豪赌三千两白银,来源自然不清不楚。所以,我只能站在殿下那边,为保沈家余生安稳。”
夏泽闻言愣了许久,忽然心头明朗,冷哂道:“难怪太尉这么急着让我认祖归宗,说到底,还是为了安抚公主。”
“并非全是。”沈俞嘴角低垂,不时叹气,“我的确亏欠你们母子,日日夜夜都未曾安稳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殿下的事不过是一个契机,让我有了面对你的勇气。你回沈家那天,我就做好了打算,若说以前是被逼无奈,现在则是真情实意。为了沈家,也为了你和公主的未来,我愿意在朝堂上搏上一搏。”
诚恳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夏泽的思绪,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万岁跟公主的想法一样,拔出江家,铲除野心勃勃的老官吏,不过是为了保太子的中宫之位。”沈俞看的透彻,正色道:“既然不能独善其身,那我就送佛送到西,从此以后,鼎力支持东宫储君。”
柔和的光影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仿佛又注入了当年的英姿勃发,神采奕奕间,轮廓锋利异常。
东宫,储君。
想到瑛华为之付出的惨痛代价,夏泽不禁攥紧拳头,“太尉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九鼎。”沈俞铿锵有力道。
话音落地,书房寂然无声,恐怕掉根针都能听见。
夏泽直直盯着沈俞,本以为要用上公主金令,却没想到沈俞这么轻巧的就答应了。
半晌后,他冲沈俞拱手一礼,“既然已经达成共识,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夏泽踅身要走,沈俞却拉住他的胳膊,面上扬起讨好的笑,“泽儿,你能不能……先叫我一声父亲。”
夏泽踌躇一会,淡淡道:“等太尉参完江隐之后吧。”
留下一句话,他离开了书房,身影一跃消失在了夜幕中。来也匆匆,去也无形。
沈俞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好半天才笑道:“臭小子,有老子当年的风范。”
他对着月色叹气,复又将书房的门关好,回身坐到桌案前,从抽屉下层翻出几封密信。
沈俞自南伐回到朝堂,一路爬到太尉这个位置,走的是中庸之道,靠的是左右逢源。不少官员求助无门,都会向他一诉苦衷。
这几封密信都是关于江隐的控诉,其中有一条菱州路黔州刺史的实名举谏,行贿江隐白银两千两,良田四百亩,为求转调入京。
然而江隐的允诺几年都没有实现,黔州刺史又是个热血之人,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就将密信打到了他这里。
当初他为求太平,婉转答复,让黔州刺史耐心等待时机。
如今,这个时机来了。
沈俞研墨蘸笔,打开明黄奏本,龙蛇飞动,落下字字珠玑。
横竖都要出山,换来小儿子的心,不亏。
正月十七,卯时一到,午门上钟鼓响起,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列队而入,在紫宸殿前一跪三叩头。
“上朝——”
伴随一声通传,四品及以上官员列队进入紫宸殿,高呼叩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昭帝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龙袍,在龙椅上正襟危坐,“众爱卿免礼。”
“谢皇上!”
百官整齐站好,左文右武,宣昭帝朗朗道:“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话落,大殿之内弥散出死一般的静谧。
百官垂首不言,连个普通奏事的都没有,有几人时不时乜向同僚,面上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似乎都在等待。
出头鸟还真是难找,宣昭帝神色沉黯,手指一下下在龙案上点弄着。
耐心一点点流失,他忿然抿起嘴,心道江隐还真是不容小觑,惹的百官都不敢进言。
就在这时,位列武官之首的沈愈上前一步,一身绯紫官袍,手执笏板,恭顺道:“万岁,臣有本启奏。”
宣昭帝愣了愣,大手一扬,“奏。”
“臣要参吏部尚书,江隐!”沈愈抬起头,眼含凌厉。
话音一落,精神紧绷的江隐倏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向沈愈,百官也是震颤不已。
尤其是站在后面的沈幕安,大惊失色的看着自己老爹,半晌后自豪一笑,这才叫气魄啊!
以往太尉启奏,大多是关于边防用兵之事,这样明目张胆的与同僚对抗,还是首次。短暂的惊诧后,宣昭帝目似剑光,“太尉但说无妨!”
“万岁,吏部尚书江隐贪污腐败,卖官鬻爵,对地方官员考核有失公正,借此聚敛财富,结党营私!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实乃我大晋江山的蛀虫!”
沈愈一气呵成,声声指责让江隐不由捏紧了笏板。
江伯爻出事后,他连夜伙同其党羽,给一些平日有怨言的官宦家中送去安抚金,还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意义不言而喻。
他本就是吏部尚书,手握重权,官员都不想得罪。但他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参他一本的竟然是一直中立的沈愈。
焦急自心中升起,江隐故作镇定道:“万岁明察!臣一片丹心为社稷,这是对臣的巨大诬蔑!”他忿忿看向沈愈:“太尉,你有何证据!”
“江尚书,本官若无证据,必不会开口。”沈愈乜他一眼,随后看向宣昭帝:“黔州刺史张募实名直谏,江隐收受其贿赂,恶意诓骗。然而张募多次上奏,自请惩戒,皆被江隐党羽私自拦下。现奏本在此,请万岁过目!”
一听张募的名字,江隐忍不住虎躯一震,面上再也没有方才的底气,握着笏板的手开始颤抖。
他自认为事情□□无缝,却没现想到百密一疏,竟然遇到了一个不要命的愣头青!
“呈上来!”
随着一声厉喝,李福将奏本呈给宣昭帝。
宣昭帝打开一看,正是他需要的药引,顿时龙颜大怒,拍案而起:“大胆江隐!竟敢公然挑衅大晋法度,你该当何罪!”
江隐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万岁爷息怒,事出有因,请听臣解释!臣其实……”
抓住时机,刑部刘侍郎右跨一步,“万岁,臣也要参吏部尚书一本!”
“臣也有本启奏!”
“臣也有!”
在沈愈的领头下,一时间数个官员出列,压根不留给他解释的机会,剑锋直指江隐与其党羽,颇有墙倒众人推的架势。
数条罪名罗织,江隐面如死灰,颓然瘫倒在地。
还有几位吏部官员牵扯其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喊着:“万岁爷饶命!”
“来人!”宣昭帝怒发冲冠,高声吩咐:“将江隐及其党羽压下去,交由刑部审查!家人收押大牢等候发落!”
“万岁……”大厦倾颓,江隐这才缓过神来,急急道:万岁听臣解释!”
禁军很快上前扣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和涉案官员生拉硬拽的拖下去。
大殿之内盘旋着告饶声,还有江隐对沈愈的痛骂,过了很久才消逝。
压在心口的大石瞬间消失,宣昭帝赞赏的看了一眼沈愈,随后正色道:“望诸位爱卿引以为鉴,不可心存侥幸,若被朕发现,必不轻饶!”
声如洪钟慑人心神,百官齐齐叩首道:“臣遵旨!”
“退朝!”
几天后,在刑部的审查下,江隐数条罪名落实,江家被抄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公主府。
寝殿内,夏泽坐在床沿上,一字不落的给她叙述着:“公主,今天有个好消息,江家被抄了,这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