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一句话,镇北王迅疾转生,就怕眨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八月的天还有些炎热,尤其是苍穹碧蓝如洗,一丝遮挡的云彩都没有。张阑楚把目光收回,晃了晃头,汗珠四下甩在地上。他睇着斑驳的湿痕,一时间思绪渺远。
他已经好多天没见瑛华了,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是在府邸还是忙于奔走,亦或是在准备婚事。忽然间,想见她的念头拔地而起,他搓搓日渐粗糙的手,反复压抑着内心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有窸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张阑楚回过神来,大概是他爹找来了大夫,甫一回头,黯哑的瞳子迅疾收缩,有些难以置信。阳光下,绯红的身影娇俏妩媚,宛如八月里跌落的艳花,缀在心尖,化为一粒抹不去的朱砂痣。
“华华?”张阑楚眼底有欣喜汇聚成光,赶紧将袖口放下,遮住腕子上的伤痕,站起来快步迎上去,“华华,你怎么来了?”
“我听沈幕安说,你的名牒被镇北王送进了兵部,我就过来看看你。”瑛华对他笑笑,眉眼间略带嗔责之意,“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张阑楚摸摸后脑勺,面上难得有些腼腆,“我怕我舍不得你,又不想去了,所以就先让我爹先把名牒送过去了。木已成舟,这样我想不去也没办法了。”
难得他这么正经,瑛华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要去萧关?”
“现在边境不安,听说荆湖北路澧州又有大疫苗头。”张阑楚神色肃然,“现在内忧外患,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也应该追随父志,不枉镇北王的名号才是。”
大剌剌的日头下,他身影修长,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少年郎便成了伟岸的男人。瑛华庆幸,又忍不住哀伤,“你能有这个想法,我真心为你高兴。但如今光景不同,到了萧关怕是要跟党项打起来,战场刀剑无眼,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咱们京城官位这么多,六部,枢密院等等,若你有心,哪里都能一展雄风。可是战场太凶险了,镇北王就你一个儿子,我怕……”
话音戛然而止,不吉利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言不语,一双秋眸满盛着担忧,张阑楚已经记不得这样的神色多久没看见过了,发自内心的,只为他而忧心。
一抹暖意带着丝丝哀伤盘踞在心头,张阑楚勾唇笑笑,柔声安抚道:“你不必多想,那天你有句话说得很对。若我手无权势,拿什么去保护你?日后你想垂帘听政,就如同刀尖舔血,定是如履薄冰,若我依然像这样一事无成,怕是连见你都难了。”
瑛华一时语塞,她知道肯定是因为那天的事刺痛了他,他才会有去萧关的想法。万千万语萦绕在唇边,却不知该从哪句说起,她一时有些惘然,不知那天做得是对还是错。
若说错,张阑楚认识到了危机。若说对,张阑楚征战沙场必是性命堪忧。
似乎哪里都沾不上,又哪里都能沾得上。
静默席卷而来,到最后,她音色微颤,只说出三个字:“你确定?”
“确定。”张阑楚目光坚韧,半跪在地,拱手道:“臣愿为殿下开疆固土,扬我国威!”
温热的风穿身而过,撩起两人的衣决。四目而望时,瑛华眼瞳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她咽了咽吼,忍住眼眶酸热,沉声道了个“好”。
“对了,那殿下能答应我件事吗?”张阑楚仰着头,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笑的纯澈。
瑛华想都没想,“什么事,尽管提。”
“等我回来,让我做你的侍君。”他面上笑意更浓。
瑛华闻声一愣,好半天才缓过来,使劲弹了下他的脑门,掐腰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给我玩苦肉计呢?得亏我担心的要命,结果你还想着这混账事!”
她生气要走,张阑楚赶紧起来拉住她,捂着脑门说:“九月我就要出征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城,你就不能给我留个念想?万一我战死沙……”
“别胡说八道!”瑛华使劲掐了一下他的嘴,瞅着他真诚又哀戚的模样,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思忖半晌,她乌睫一抬道:“这件事,等你凯旋而归的时候再议吧。”
视线胶着时,两人笑逐颜开。
犹如十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绚烂的花海中,两人相视而笑,一下子就跌入了那汪温柔之中。
坐上回去的马车后,瑛华还是惴惴不安,把玩着矮几上的鎏金香盒,嗫嗫道:“阑楚要去戍边了,不知道是不是我上次说的话太重了,让他有些急躁。”
夏泽坐在一旁,拎起紫砂壶为她斟茶,“世子性子浮躁,上战场也未必是坏事,若能立下战功,也算光耀门楣的好事。”
方才他没有进去,只在王府外面候着,这个时候若他们两人无法开怀畅谈,怕是会成为心里难解的死结。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瑛华沉沉叹气,头上坠珠步摇随着颠簸而轻轻摇曳,“我知道这是好事,可如果阑楚出什么意外,我真的愧对镇北王。阑楚的哥哥早亡,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不知他们老两口日后该怎么过。”
“不要这么想,他是世家子弟,又有云麾将军带着,不会有什么事的。”夏泽揉揉她的头,温声安抚:“再说江山社稷总要有人带兵打仗,现在朝野中的将军都已经上了年岁,的确需要一批新将领起来。世子武功不俗,是个好苗子,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额前的掌心渐渐带走了心头的郁闷,瑛华上前抱住他,阖上眼不再说话。她思绪混乱,唯有在他怀中才能获得片刻宁静。
沉沦碾在凸起的青石板上,忽然重重颠簸一下,窗幔轻晃,自缝隙中瑛华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愣,坐直身挑开窗幔,惊诧道:“夏泽,那个是不是赵贤?”
马车正路过陈家巷子,这里头有家老字号妓院,烟红楼。不过这里不像万翠楼那般火热,因为里头的姑娘卖艺不卖身。
烟红楼门前听着一架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瘦长的身影立在一侧,举止神态似乎正在迟疑什么。虽然背着身,仅仅是看他发顶的金冠,夏泽就认出了他。
是太子赵贤。
余光中那张秀丽的小脸已经变色,夏泽赶紧将马车叫停,沉声道:“公主,我去看看。”
瑛华怒叱:“把他叫上来!”
自从跟随宣昭帝理政后,赵贤已经近一个月都没有跨出宫门,连宋文芷都没来得及见。他虽纨绔,但胜在头脑聪明,再加上宣昭帝的辅佐,进步颇快。
瑛华本以为这孩子慢慢转性了,谁知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说不出的心塞。如同五雷轰顶,让她耳朵脑子嗡嗡直响。
赵贤被揪上马车时,俊逸的脸满载着惊惶,“皇姐,你怎么在这?”
“我是路过。”瑛华依靠在引枕上,目光如毒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到是你呢,怎么会在烟红楼门口?我记得你不是答应过我,这种地方不会再来了吗?”
赵贤一听,急忙解释:“皇姐误会了,我只是来拿画的。”
“拿画,到烟红楼这里拿?”瑛华挑着眉梢,气极反笑:“敢情你现在不去万翠楼了,改道烟红楼了,你的画就是揣在女人怀里的吗?!”
“我真的是来——”
响亮的耳光落在赵贤脸上,火辣辣疼将他的话堵在嘴边。
“混帐东西!”瑛华气急败坏,理智瞬间崩断,近乎于声嘶力竭的怒吼道:“你知道我为了稳住你的皇位做了多少付出吗?我对你一次次心怀希冀,到头来全被你无情碾碎,你他妈还是个人吗!好,我是看明白了,这个皇位你爱做不做,老娘不管你了!没有你还有惠王,瑞王!随便揪一个都比你强!”
赵贤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皇姐,你说什么呢!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忽然间他也急了,坐直身子说:“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玩!刘贸说新得了一副山扬道人的百子福寿图,我便想着讨来送给皇姐当大婚贺礼,谁知道他们今日在这里设宴。我正纠结着呢,你就过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让姐夫去问问!”
瑛华就像是形成了反射,不分青红皂白,见到赵贤在花楼门口就会炸毛,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心灰意冷。
“狗屁!我稀罕那画吗?!”她眼中含泪,使劲拍着矮几,“别找理由!你结交的都是一些狗肉朋友,不来这里能去哪?还能去书院?!滚,给我赶紧滚!爱上哪上哪去!”
赵贤硬着头争辩:“我凭什么滚?今天的事情我没错!”
“你蠢吗?还在这里死鸭子嘴硬!脱不开这个圈子,你就永远跟着他们趟浑水吧!”瑛华恨到咬碎银牙,本就因为张阑楚从军之事心里窒闷,忽然又遭遇这种光景,心里的信仰仿佛一霎就崩塌了。
过往的重重艰难都积压在一起,化为狰狞的幽魂,呲牙咧嘴的讥笑着她。
愤怒,不甘,惋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在一起,盘根错觉,一下子扎进了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忽然间血气上翻,她犯恶心,捂着心口忍了忍,还是呕出一滩艳色的血,跌落在鹅黄织金裙上。
奈何赵贤心中怒火升腾,见到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是慌了神,“皇姐,你怎么吐血了!”
他赶紧上前扶,却被瑛华使劲推开,“我对你失望至极,快滚!”
守在外面的夏泽听到动静不对,迅疾冲上来。见瑛华吐血,他眼瞳一怔,拉开赵贤将她抱进怀中。
委屈的泪水决堤而下,瑛华缩在他怀中嗷嚎大哭,发泄着心中的怨念。
夏泽的心都碎成了粉末,用袖子拂去她嘴角的血渍,咬牙看向赵贤,“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走,真想气死你姐姐吗?!”
赵贤满脸煞白,盯着痛哭的女人,惶惶然不知所措。
印象中他从没看见皇姐这么失态过,就因为他来拿画,只不过恰巧地点在花楼,就惹得她气到吐血,还说要用别人来顶替他的太子之位?
他火气盘旋,心里委屈又疼惜,反复碰撞的情绪让他攥紧拳头,忿忿离开。
目送马车走远,赵贤怒气冲冲的走进烟红楼。
刘贸和几个公子哥正在二楼喝酒听曲,每个人身边都偎依着两位妙人。抬头见他来了,刘贸连忙招呼,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赵公子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好久了,快坐下!”
赵贤径直走到他身边,寒声道:“画呢?”
他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冷峭,天家威严尽显。刘贸满头雾水,不知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将身侧用绯红云纹缎裹好的画卷呈给他。
赵贤接过来,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就将刘贸架起来。
“赵……赵公子,”这架势让刘贸脸色青灰,腿都开始发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要画,你却在花楼宴请我,简直是有辱斯文!”赵贤眸底深如寒潭,“跟我走,把今天的事给我姐姐解释清楚!要不然,你等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追更的小可爱留评拿包包~
第76章 、奔赴澧州
奈何心里憋气,赵贤依旧放不下姐姐,上了马车便往公主府赶。谁知压着刘贸进了公主府后,瑛华却避之不见,让他焦躁不安。
夏泽站在乐安宫院内,朝他揖礼说:“太子殿下请回吧,公主已经服完药歇下了。”
赵贤薄唇翕动,示意随从先将刘贸带走,适才问道:“姐夫,皇姐身体怎么样?怎么会突然吐血?”
望着他那张懵懂的脸,夏泽眉间蕴着不悦,“我说过公主现在身体不好,不要惹怒她,可太子就是不听。”
“可我今天真的是为了拿画,姐夫也听到刘贸方才说的了,不知道皇姐为什么这么大火。”赵贤咬住唇,面上含冤带怨。
“太子应该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管今日是何原因,太子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夏泽抬眼,沉声道:“公主让我捎个话给太子,前路漫漫,还请好自为自。”
四周沉寂下来,唯有树木摇曳。赵贤眼波轻颤,双眉攒在一起,“姐夫,这话什么意思,皇姐不要我了?”
夏泽没说话,颔首示意后,踅身走上高阶。
“姐夫!”赵贤往前追了一步,还是没有胆魄踏上去。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倏尔抽出画卷,发泄似的扯得稀烂,掷在地上拂袖而去。
惠王,瑞王……
赵贤眉眼寒冽,只要他还活着,这些人就别想觊觎他的太子之位!
打从这天起,赵贤除了隔三差五命人送些补品过来,人再也没来过。
瑛华让人将撕烂的画装裱修复好,就安心在府邸养身体,也没有去找他。
姐弟俩的冷战,悄无声息的打响了。
夏泽对瑛华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冷战功力简直是天赋异禀,姐弟俩都是这样的性子。
怕她憋出内伤,夏泽忍不住相劝:“这次情有可原,公主不必如此较真儿。你们俩往前各迈一步,说开就算了,别弄到最后伤了姐弟情分,这样就不好了。”
谁知瑛华气定神闲,倒让他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样子,“那可不行,我不能惯着他。姐姐对弟弟的情分也不是应该的,有来有回,他也得学乖点。”
就这样,两人杠了将近一个月,还没消停。
婚期将至,按照习俗夏泽只能暂回太尉府居住,期间不能与准新娘见面,会犯忌讳。临别时,他放心不下,苦口婆心的交待着,架势好个婆妈,惹的瑛华哭笑不得。
准驸马走后,公主府也开始置办起来,张灯结彩,红帐纷飞,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院中树木裹上红绸,婢女小厮们换上了暖橘色偏襟吉服,就连护军也坠上大红百子千孙坠。
文武百官的贺礼也开始奉上,仅刑部尚书季棠就送了满满一大箱子,里头还有尚书夫人亲自缝制的小孩衣物。
瞅着这光景,瑛华不由开始紧张起来。明明不是第一次成婚,她却还跟个少女似的,时不时发怔脸红,想到夏泽身穿喜服的俊郎模样,更是心若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