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抱着身受重伤浑身冰冷的他,满眼无措的女子,她褪去衣裳,将他抱入怀中,温暖着他的体温。正如他曾做过的那一场旖旎的梦。
记得的,不记得的,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挤占着本狭小的位子。
这场钻心之痛,持续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缓缓淡了下去。
他亦如从冰水中捞出。
郁殊缓和着呼吸,良久从地上跌跌撞撞站起身。
身形高了,抬手至眼前,手也恢复如以前的大小。
他的每一寸骨头仍酸痛着,踉跄着走到桌旁,点亮烛火,拿起苏棠留在这儿的铜镜,安静看着铜镜里的人。
熟悉的不复少年的眉眼,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上天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郁殊伸手,轻轻抚摸着铜镜里的影子,触手一阵冰凉。
竟恢复了。
在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若不能恢复也无妨”的这一夜,恢复了。
他活动着五指,张开、合拢,终于不是少年的无力、瘦弱。
刚好,他有一笔账要好生算一下,有些话,要去仔细问个清楚。
还要那些弃他如敝履、见过他最不堪模样的人,也该一个一个的去清离。
可是……
郁殊怔了怔,目光不觉透过房门望向外屋。
他最不堪的模样,除了宫里那些曾将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曾将他双腿打残的、曾一刀一刀割着他身上肉的下贱之人看见过外,还有……
苏棠。
外屋传来一阵翻身的窸窣声音。
郁殊猛地回神,手指轻弹,已将烛火熄灭。
所幸翻身声音不过响了一下已然停止。
郁殊迟疑片刻,方才下手极轻,算来,她该醒了。
他安静打开门栓走了出去。
今夜阴沉的缘故,外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郁殊蜷缩在床榻边,依旧如同以往的那个少年,看着苏棠。
她的肌肤胜雪,在夜色中仍能瞧出轮廓,尤其是细颈,白皙修长,仿佛抬手便能拧断。
郁殊以手背虚蹭着她的颈。
突然想到少时,秦若依舍他而去那日,碰见的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娇嫩的脖颈,禁不起丝毫用力。
可此刻,他却觉得苏棠的颈,多看几眼都怕被伤着。
指尖微颤,已飞快收回。
“阿姐。”郁殊刻意放低嗓音,虽仍夹杂着痛极过后的嘶哑,却也掩盖住了成熟。
苏棠动了动身子。
“阿姐。”他又唤了一遍。
苏棠仍迷蒙着,后颈微痛,只勉强睁开了眼,隐约看见一个蜷缩在床下的黑影:“怎么?”伸手便欲摸一旁的火折子。
“不要点火。”郁殊阻止了她,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苏棠顿了顿:“安稳一生。”
“安稳一生……”郁殊重复着她的话。
“……”苏棠未应。
郁殊的嗓音柔了些,“阿姐,你可会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苏棠应:“怎么可能。”声音仍带着睡意。
郁殊静默着,再未言语,直等到苏棠再次沉睡过去。
“幸好,你不信。”郁殊轻应,嗓音幽沉。
第22章 (含入v公告)
苏棠醒来时,后颈仍有些酸痛。
昨夜的事,像是一场梦,格外不真切。
她撑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位子。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苏棠想到什么,转头望去,里屋的房门半掩着,听不见半丝动静。
她起身朝那儿走去,脚步迟缓,轻轻将房门推开。
满屋的空荡荡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苏棠心中微紧,转身便要飞快出门而去,却在看见桌上铜镜倒映的一闪而过的光亮时顿住。
桌上,那个她原本收拾好的小包袱都消失了。
之前,她几次三番提及,均没被阿郁带走的小包袱,而今不见了。
阿郁拿走了吧。
如今他伤势已好,她心中也知,他本不是池中鱼,离开也是应当的。
可是……
苏棠眼神直直盯着铜镜。
昨夜还对她说“家”的少年,离开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没家了。
可还是会为了这句“家”而动容。
早知聚散终有时,却还是想着……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个人,会为她停留。
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袖袋中沉甸甸的。
苏棠将东西拿了出来,正是昨夜那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的白玉石,冰凉彻骨。
她端详了一会儿,面色平静的将它扔进了床下的简陋槐木盒子里。
身边人来了又走,她也该惯了。
昨日换下的戎服仍在搭在椅侧,苏棠打了盆水,将其洗净,包在一块白净的麻布中,放在板车里,推着去了街口。
在市集上花了七个铜板,雇了个行夫,将戎服送去了陆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均日出而作,日落而休,每日数一遍攒下的银钱,盘算着多久能自个儿盘下一间铺子来。
等往后若顺利了,便请个伙计,自己也能轻松些。
得知阿郁离开,她孤身一人住在小院里,阿婆又生了心思,时不时来同她坐一会儿,说会儿话,可不论说什么,最后总能殊途同归——相亲。
苏棠并非一门心思不嫁,她甚至也想过,往后自己许会嫁个如意郎君,不会在意她的过往、身份,二人平淡此生。
她只是不觉得,自己能足够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
这日,苏棠白日忙碌了些,回得也比平时晚。
如今天气渐暖,夜风也少了寒,她干脆便将火炉搬到了院中,一边看着小火细细熬着白粥,一边念着肉又快没了,须得再去买才是。
门外传来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粗重呼吸。
苏棠一滞,朝半掩的院门外看了眼,天色昏暗,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了想,心中仍觉得不安,起身便欲给院门落锁,却在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的探头环视了眼。
却未曾想到,那脚步声竟是隔壁传来的,高大的黑影正站在隔壁门前,只是腰身微微佝偻着。
李大哥?
他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本弯下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转头,打开隔壁门便径自走了进去。
苏棠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街巷,目光定在被月光照着的路面,那儿有几个脚印及几滴漆漆的“水珠”,望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将院门关上。
小火熬粥,又熬了一炷香才好,满院溢着米香。
苏棠端着粥回了屋里,院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而后“叩叩”两声叩门声。
她将粥放在桌上,打开院门。
外面没有任何人影,苏棠皱了皱眉,刚要转身,余光却望见院门外的递上,放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块肉。
她怔怔看着那块肉良久,终轻叹了一声,起身回了屋子,拿着装着伤药的瓷瓶,敲响了隔壁的门。
等了好久,院门并没开,只有李阿生严肃的声音:“谁?”
苏棠道:“我来给李大哥送银钱。”
李阿生停顿片刻,嗓音沉闷:“改日再说吧。”
“改日不知又如何忙了,”苏棠仍固执应,“李大哥便将门开一条缝,我将银钱给你便是。”
“……”李阿生沉默好一会儿,只将院门开出一条缝,如蒲扇般的大手伸了出去。
可接到的,却不是银钱,而是一瓶伤药。
李阿生望着那青瓷瓶,神色怔愣。
“这是永仁堂里最好的伤药了。”苏棠抿了抿唇道。
院内依旧沉默着,好一会儿,院门被轻轻打开,李阿生的脸色在月色下煞白一片:“你怎会知道……”
苏棠看着他,指了指地上:“那儿还有你的血。”
没说的是,她嗅到了血腥味。
就像过去那段日子,她常闻到的一般。
李阿生凝视着她,夜色渐沉,月华清冷华丽照在她的眉目间,却带着几丝暖,他终将瓷瓶攥住:“……多谢。”声音紧绷着。
苏棠摇摇头,余光望见他身后的屋子漆黑,无一丝火光,怔愣了下,方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白粥熬多了些,仍泛着热气,屋内燃着一盏烛火,映的昏黄氤氲。
苏棠看着桌上的白粥,以及一旁油纸包里的猪肉,最终多盛了一碗,重新叩响了隔壁大门。
这一次李阿生听见她的动静便开了门。
“我多熬了些粥,便给李大哥盛了一碗。”苏棠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包裹着右侧臂膀伤口的白布上,更像是随意缠了几圈,还没有绑利落。
李阿生察觉到她的目光,神色僵了僵。
苏棠道:“我知自上次探月亭一事,李大哥心中有了芥蒂,只是李大哥今日伤了右臂,恐怕自己处理伤势不便,若不介意的话……”
话没说完,便察觉到李阿生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苏棠忙又抱歉道:“是我逾矩了。”将粥放在他手里,便欲转身。
李阿生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不介意。”
……
李阿生的手臂有一道剑伤,伤的极深,皮肉有些翻转。
苏棠看着,心中竟很是平静。许是见过更为惨烈的伤口,而今见到这些,竟能面色无恙了。
小心将伤口洗净,冲去血水,上了药,包扎好。
李阿生看着臂膀上系着的齐整的白布,又看向正打着结的女子,似是第一次察觉到,她的睫毛很长,影子打在眼睑上,微微颤抖着。
“好了。”苏棠松了一口气,直起身道。
李阿生心中一紧,收回了目光,好一会儿声音艰涩道:“你不问……”
话音未落,已被苏棠打断:“李大哥放心,今日之事,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每人都有秘密,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是李大哥这样哪怕在市井,仍难得知礼识节之人?
李阿生哑然,终点了点头。
……
苏棠回了院落。
可当踏入院门,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屋内本燃着的新烛熄灭了,方才紧闭的房门此刻打开了,桌上的白粥也像是被人移动了位子。
她心中不觉生了几分惊惧与忐忑,心口剧烈跳动着,手摸进袖袋,将火折子抓在手中。
里屋本大开的门,此刻半掩着,里面似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苏棠轻手轻脚朝里屋走去。
“舍得归了?”屋内房门后,一片漆黑中,低哑而熟悉的声音传来,似是讥诮。
苏棠脚步僵滞,好一会儿道:“阿郁?”
那嗓音像极了阿郁,可很快她却又在心底否认,不是阿郁,此人的声音,像是刻意压低,使得嗓音变得沙哑,以掩饰着那份醇厚,如在伪装着什么。
“……”里屋的人也静默片刻,徐徐道,“是我。”
苏棠心底却越发肯定,此人绝非阿郁。
她小心走上前,紧攥着火折子,突然便将房门打开,火折子跃出一缕火苗,勉强照出些微光亮。
“你究竟是……”谁。
最后一字,在她看清眼前人样貌时,已彻底僵住。
熟悉的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儿,依旧如常穿着暗绯色对襟袍服,满头墨发仅以一根发带懒懒束在身后,修眉长眸,本如月一般动人,可眼波流转,又为那份纯净的雅然添了媚色。
苏棠张了张嘴,却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直直望着他,好久,从喉咙中挤出二字:
“郁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后,这篇文就要入v啦,感谢看到这儿的每个读者。
谢谢你们~
第23章
屋子里如被冻住一般。
明明隆冬已过,可苏棠却只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彻骨的寒。
再难前行半步,她只是僵立在那儿,如溺水之人,微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苏棠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郁殊,更没想到……那个她亲眼看着在自己怀中断气儿的人,而今好端端的站在她跟前。
张了张嘴,却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终是郁殊打破静默,侧身望着她,眸中漆黑难明,尾音却微扬,带着丝嘲讽,“隔壁?”
苏棠仍旧怔愣:“你……是谁?”
郁殊微顿。
“阿郁还是……”他们太像了。
郁殊沉吟片刻,拿出一叠银票,递到她跟前:“这些银两,是你照顾他的酬谢。”
照顾他……
这个“他”是谁,二人皆知。
他是郁殊,不是阿郁。
苏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拿厚厚一沓银票,目光却不觉落在他的手指上,如白玉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隐藏在广袖下。
郁殊道:“你……”
苏棠却已抬头,再次落在他的眉眼上,声音讷讷,夹杂着茫然无措:“你还活着……”
郁殊拿着银票的手微顿:“嗯。”
苏棠长睫轻颤:“你还活着。”
“……”这一次,郁殊未曾言语。
苏棠只觉自己呼吸都有些困惑,好一会儿才艰涩道:“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