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未想接过茶托时,宫人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溅了出来。
苏棠惊。
一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经意便将茶杯接了过去,几滴热茶溅到那只大手上,他始终面色不改。
茶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满殿的寂静。
郁殊不着痕迹掩住手背。
苏棠脸色骤然苍白。
阿郁曾整整十余日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他身上的每一寸伤,都是她上的药。
包括右手手背上的那道伤口,从手背一直蜿蜒到小臂,像一条蜈蚣。
和郁殊方才露出的手背上的那道伤疤,一模一样。
她隐约想到,和郁殊的这几次见面,他始终未曾露出身上一寸伤疤。
“阿郁呢?”“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阿姐,你相信人会重回少年吗?”
“我是郁殊最信任的人。”
“我最厌恶馄饨!”
“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叫什么呢?”“郁……”
“……”
过去那段时间,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在她耳畔响起。
苏棠直直盯着郁殊,呼吸都艰难了起来,指尖细微颤抖着。
阿郁的眉眼像极了郁殊;阿郁最初不过少年,后却成长飞快;她是从乱葬岗找到了阿郁;她后来去过几次乱葬岗,阿郁出现后,郁殊的“尸身”便消失了,而今阿郁不见了,郁殊却回来了……
重回少年?
“娘娘恕罪。”宫人跪在茶托碎片旁,惶恐道着。
苏棠始终无所觉,仍看着郁殊。
直到一旁传来女子清婉的声音:“无妨,不过是个赝品。”
苏棠终于回神,扭头正迎上秦若依的目光,她也在看着她。
不过是个赝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入v啦!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们!
本章10月2日21:00前评论有红包哉~
第24章
天色越发阴沉,阴云压城。
苏棠跟在郁殊身后,垂眸朝宫门口走着。
这宫城,大得令人厌烦。
郁殊侧眸,不知几次看向身后之人,左手不经意摩挲着手背的伤疤。
方才在殿中,他不知她是否看见了。然此刻,她却极为安静,甚至……安静的诡异。
前方,厚重而高大的朱红宫门沉沉打开。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郁殊停顿片刻,朝着前来接苏棠的那辆走去。
苏棠望着他的背影。
她曾经以为,他是她的债主,也是救赎。
可是如今方才发现,债没了,救赎竟成了折磨。
“阿郁。”苏棠突然唤了一声。
郁殊脚步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未曾应声。
极细微的动作,若不仔细瞧,定瞧不真切。
苏棠却低低笑了出来,从小爹便说她眼尖,她此刻却痛恨自己怎么看得这么清楚!
可笑着笑着,眼前却有些朦胧了。
郁殊不知何时回过头来,望着她,沉默不言,只是以往慵懒而魅人的眉眼,此刻紧锁着。
“抱歉,王爷,我瞧错人了。”苏棠笑声渐止,唇角却依旧弯着,“我以为,我看见了阿郁。”
郁殊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苏棠抬眸,迎着他黑漆漆的眸:“他和王爷长得太像了,眉眼,嘴巴,还有……”
她缓缓走近前去,轻轻将他的右手抬了起来,看着那一条蜿蜒到手臂的伤疤:“还有这道疤。”
郁殊眸微垂,看了眼她托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绝。
“其实阿郁不只是手上,”苏棠松开了他,“还有心口,臂膀,肺腑,后背,腿上,数十道疤,王爷也有吗?”
郁殊双眸微眯,掩去余光:“想说什么?”
苏棠道:“王爷可是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她曾以为,那夜他问她这句话时,是一场梦,现在想来,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这一次,郁殊不语。
“你究竟是谁?”
“……”他依旧只望着她。
苏棠哑声笑了下,可不知为何,便笑得睫毛都沾了水气:“王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不等他应,却自顾自的道了出来,“过去数月,你看着我的眉眼,唤我‘阿姐’时,看的、唤的,究竟是谁?”
喂他药时,他躺在病榻上望着她的眸;
一口一个“阿姐”唤着,熟悉的如同宫宴那夜偷听到的他唤秦若依的语调。
“苏棠!”郁殊蹙眉,容色微白,嗓音含着薄怒。
苏棠长睫颤了下,飞快眨了眨眸,低下头去:“抱歉,王爷,”她低语,“是我莽撞了。”
不过是个赝品罢了。
赝品便该有赝品的觉悟,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和真迹相提并论的资格?
她不问了,阿郁是谁,郁殊又是谁,知道的那么清楚作甚?
前方早已等了许久的马车晃动了下,马匹不耐的低嘶一声。
苏棠回过神来,看了眼那缎面的马车:“马车尊贵,民女便自行离去了。”
话落,她已绕过他,起身离开。。
头顶乌云坠得人心头仓皇。
苏棠安静朝前行着。
她并非伤心,只是觉得可笑,太可笑了!
在今日之前,她以为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可在郁殊心底,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今才知,她高估了自己。
郁殊对她,不过就是像看一场笑话!来了兴致,便戏耍玩弄一番,失了兴趣便丢在一旁。
她在王府后院待了整整三年,可是那个“少年”醒来时,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
失了生志的“少年”,是为了秦若依,才选择了活命。
太后省亲,所以这个消失三十余日的“少年”,才会出现在人群之中,目光缱绻目送着秦若依的轿撵离去。
哪怕“少年”曾吻她,曾说“家中有她,有他,还不够吗”,曾将白玉簪子交给她说“那是他给她的,只给她的”,可是,在他恢复之后,却依旧毫不犹豫的弃了她。
她努力报恩、救下那个“少年”,只想当个完完整整的人。
可原来,便是那报恩的数月,都被当成了影子!
他从未信任过她。
那两万两银票给她,正如施舍,亦是堵住她的口。
太可笑了,怎么会这么可笑?
被戏耍一通,竟然还像个傻子一样问郁殊“阿郁呢”。
恐怕他心底,早已将她嘲笑一通了吧。
身侧一阵马车轱辘声传来。
马夫道:“姑娘,天怕是要下雨了,您上来吧。”
苏棠置若罔闻,神色平静朝前走着。
轿窗被人掀开:“苏棠,上车。”郁殊的声音传来。
苏棠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着四方轿窗露出来的眉眼,她是否该庆幸,他终于记得她的名字了?
“王爷,阿郁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她目光定定道,“他问我恨不恨你。”
郁殊脸色惊变。
她那时的回应是“不恨”,她说“不爱一人算哪门子错”。
苏棠死死睁大眼睛,已经够狼狈可笑了,她决不许再在他跟前流一滴泪:“王爷,我那时没有答错,我依旧是不恨的,”
她直直看着他,“原来,这种感觉,叫厌恶。”
厌恶被当做影子、替身,厌恶被戏耍。
厌恶,被当成一个笑话!
……
马车终于消失在官道上。
苏棠安静走着,可站在路边,看着天子脚下的繁华市集,她却觉得茫然。
好一会儿才转了方向,朝青山走去。
那马夫说得没错,阴了小半日的天,终于落了雨丝,整个青山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苏棠站定在孤坟前,看着被雨丝冲刷的湿漉漉的墓碑。
地上的泥土也早已潮湿,她却毫无顾及的坐了下来。
“爹,女儿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女儿有钱了,两万两银票,所以不用担心往后我如何过活了,”苏棠歪头笑了笑,“可我即便有钱,也没给你带上好的美酒和点心,你可知为何?”
她伸手,将墓碑上的雨水擦拭了,虽徒劳,但就是乐此不疲:“谁让你只告诉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却没告诉我……如何好好活?”
“开玩笑的,”苏棠笑,“下次吧,下次给你买最贵的酒,最上乘的点心来。”
她将头轻靠在墓碑上,一人也不知絮絮叨叨说了多久。
直到天色暗沉,她方才从山上下来。
春雨虽如丝,却延绵不绝,身上的衣裳都潮湿一片,发丝也凌乱的紧。
苏棠低头朝城郊的院落走着,路上偶尔碰到三两个披着蓑衣的赶路人,见到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也只当看不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熟悉的市集上。
“苏姑娘?”一旁,妇人的声音传来。
苏棠茫然转头,正瞧见茶棚的老板娘站在茶棚下望着她,身后是氤氲的晕黄烛火,看来格外温暖。
“怎的这般晚还在外面啊?”老板娘拉着她到茶棚下,顺手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手中。
这市集上,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多,这条街她和卖馄饨的苏姑娘离得近,这姑娘虽看着细皮嫩肉,但吃起苦来什么都不说,时日一长,她也生了几分欢喜。
“有点事儿耽搁了。”苏棠扯了扯唇道,手里的茶暖的烫人,热气惹的她意识有些混沌。
“原来如此,”老板娘见她不愿多言,再未多问,“对了,今日有人曾来此处问起你来。”
“食客?”
“不是,”老板娘摆手,“看起来是个千金大小姐,自称姓柳,问你那表弟的事。话说回来,这段时日怎的不见你表弟了?”
苏棠睫毛颤了颤:“他走了。”
老板娘不解:“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苏棠笑,“不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
回到街巷口时,漆黑一片。
苏棠抬脚走进黑暗中,一旁却多出一道黑影。
她惊的后退半步。
“是我。”沉稳的声音响起,火折子闪烁了一下,点亮了手中的提灯。
那黑影逐渐显现,走到她眼前,高大的身形,肩头上沾了雨水,一片潮湿,此刻正蹙着眉心望着她。
苏棠顿了顿,而后眯眼笑了笑:“李大哥,你怎会在这儿?”
李阿生未曾回应,只看了她一会儿:“这么晚回来?”
“是啊,今日有些事,”苏棠依旧弯着眉眼,“今夜有些冷,我便先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她只觉身子虚软。
话落,绕过他便欲前行。
“发生什么事?”李阿生沉声道。
苏棠脚步一僵,随后笑道:“没发生什么事……”
“苏棠。”李阿生难得连名带姓唤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声音紧绷着。
苏棠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笑容逐渐散了去,看着他的臂膀:“李大哥,你的伤还痛吗?”
李阿生双眸微诧,垂眸看了眼手臂上包扎的白布:“不痛。”
苏棠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痛,要说出来。”
那次,在街口,滚烫的馄饨汤洒在手背上时,他这样说的。
李阿生一怔,凝望着她,天色昏暗,只望见她低垂的头,以及发髻间那根点缀着红玉的珠钗。
可下刻,她突然抬起头来,漆黑之中,她的眸却如被雨珠洗过,泛着盈盈水色,眼圈红肿,可脸色却苍白如纸:“原来,真的有点儿痛。”
意识越发游离,眼前忽明忽暗。
……
马车安静停在街巷外,轿帘被一直苍白却修长的手指掀起一角,面色平静看着街巷内,那一盏提灯下映出来的男女,双眸微眯着。
在他跟前便死死睁大眼,不肯示半分弱,在旁人跟前,便什么都能说、尽情示弱吗?
“王爷可要下去?”马夫小心低问。
掀起轿帘的手一顿,继而被人用力放下,“为何要下去?”他垂眸,双手紧攥,手背青筋突兀,“回。”
第25章
许是淋了太久的雨,苏棠当夜便发起热来。
呼吸都如被刀片划过喉咙,浑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可骨子里却往外钻着一阵阵寒。
想要起身为自己倒一碗水,可手指却绵软无力,最终只倒在床榻上昏沉的睡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朦朦胧胧间,仿佛走马观花一般,重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幼时父亲疼她宠她,甚至恐她受冷落,连续弦都未曾。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顺着她。
唯有一件事——和陆子洵定亲。
她最初是不愿的,可父亲却一意孤行的应了下来,直至定亲前夜,父亲走到生闷气的她的房中,坐在床边,说了好一番话。
他说:“陆子洵其人,儒雅清敛,行事温文悲悯。棠棠,苏家财高便注定无法于权势里置身事外。往后,苏家若无事,爹护你一生顺遂。可苏家若出了事,陆子洵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哪怕亲事未成,他也会保你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