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蓦地紧攥着妆奁,棱角硌得他掌心青白一片。
不想见他?他自是猜得到,否则也不会令管家前往。
可是……郁殊垂眸,紧攥的手逐渐松开。
他不信她说的“不愿再见他”,正如她得知他就是阿郁的真相后,连“恨”都恨不起来一般。
……
苏棠听着窗外动静重归寂然,手徐徐抵着心口。
本以为自己会难受,正如当初察觉到郁殊根本不知曾送她礼物一般。
可是,却没有。
空落落的,一片死寂,却也平静。
苏棠俯身,从床下将槐木盒拿出,里面还放着那根白玉簪子和一小块兽骨。
她将两样物件拿出,放在桌上,映着烛火静静望着。
仔细算来,兽骨是他亲手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这根白玉簪子,他还说“这是他的,只送给她的”。
而今想来,每一字都格外讽刺。
因为是少年,只能利用着她,而一旦恢复,他会将她弃的毫不留情。
总是这般。
苏棠将两样东西包在一起,放在桌上。
重新开始。
也许,她真的可以。
……
苏棠第二日未曾去街口,只去了一趟市集。
如同当初刚搬来时,坐在那间猪肉铺子对面的茶棚,要了一壶高茉茶,独自一人安静地啜饮着,看着铺子里的男子。
待她喝到第二盏茶时,铺子里的李阿生似察觉到什么,朝她望了过来。
苏棠并未躲闪,只是迎着他的目光,随后笑了出来。
李阿生怔住,这似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纯粹的笑,不像是初见时的死气沉沉,更没有后来的强颜欢笑。
却让人移不开眼。
“阿生,阿生?”有宾客扬声唤着他。
李阿生陡然回神,匆忙低头,刀法凌厉分了肉与骨,只是等他忙完再抬头,茶棚早已空荡荡的,不见方才的人影了。
他不觉蹙眉。
“李大哥在看什么?”跟前,女子声音陡然传来,夹杂着几分轻松。
李阿生一震,方才还在茶棚的苏棠,此刻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没看什么,”他匆忙垂眸道,想了想又道,“昨日之事……”
“李大哥,可否给我一日时间,”苏棠笑了下,“我有些旧事,须得处理。”
李阿生僵住,抓着刀的手都紧了紧,眼中似有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道:“好。”
第28章
午后。
苏棠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心中只觉时过境迁。
朱漆镶金的大门,漆黑金丝楠木匾额,上只书了四字“靖成王府”,巍峨气派。
她曾在此待了三年,仍记得当初离开时此处的落败,而今却已恢复往日荣光。
抿了抿唇,苏棠走上前去。
“什么人?”手执宽刀的侍卫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苏棠顿了下:“不知王爷可在府上?”
依着她以往的了解,此时,他当是在书房的。
侍卫依旧满眼严肃:“王爷百事缠身,自是在忙……”
“苏姑娘?”话未说完,便被途经正门的张管家打断,声音里尽是诧异。
苏棠抬眼望过去,看着留着须发的老者。
“苏姑娘前来,可是有事?”张管家走上前来,低声问着。
苏棠道:“不知张管家可否去知会一下王爷,便说我今日有事找他。”
张管家满眼为难:“苏姑娘也是知道的,此时王爷正在书房,咱们也不敢叨扰……”
苏姑娘以往对王爷的心思,他这个外人也瞧在眼中的,可对王爷这般人倾心,旁人也只能低叹一声。
苏棠目光暗淡下来。
张管家却突然想到昨晚王爷亲送礼物那档子事儿:“不过我可给苏姑娘通报一番,至于见或不见……”
苏棠笑了下:“多谢张管家了。”
……
郁殊的确在书房,正看着送过来的折子。
当初宫里头折磨他的人、见过他最狼狈一面的人,都进了刑部大牢,日日剐刑折磨,却仍留着一口气。
他倒是爱听悲嚎声,分外悦耳,只是他厌恶那如野狗般的哀求,便命人药哑他们,果真安静了许多,但太乖顺了,反倒没多少趣味了。
至于其他的,一个个该查的查,该封的封,该办的办。
却除了一人。
郁殊本执朱笔的手一顿,一滴赤墨落在折子上,如一滴血。
他半眯双眸,食指指尖轻蹭了下那滴墨,苍白的手与鲜红的墨,很是鲜明。
苏棠。
她见过他身上每一道伤痕,亦见过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蜷缩在那个简陋病榻上的模样。
甚至最初每日更衣、如厕,均是她守在一旁。
他本想着,若她不知他便是那个少年,便就此作罢。
可却又作罢的不彻底,竟让她知道了一切。
他观察了她几日。
这段时日,她过活的很是规矩,每日街口、院落,偶尔会去茶棚。
就像当初在王府后院,每日等着他回府一般规矩。
可就是这样的她,昨夜竟说不愿再见他了?
郁殊将朱笔放在一旁,余光扫到一旁的红玉妆奁,他伸手摩挲了下那两颗红玉,旋即将妆奁打开。
红玉琉璃却月钗。
不喜欢白,便换了红,且是举世无双的红,却仍被回绝了。
恰逢此刻,“叩叩”两声叩门声响起,张管家的声音传来:“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郁殊回神,朝门口睨了一眼,复又看向手中妆奁,良久嗤笑一声,将其信手扔在地面角落,如扔秽物。
被放弃的东西,多名贵都是废的。
“进。”他沉声道。
张管家小心推门而入,声音极轻:“王爷,小的方才途经府门口,正瞧见苏姑娘在那儿,说是想要见您一面。”
郁殊身子一僵,指尖细微的顿了下:“谁?”
张管家忙道:“苏姑娘,便是以往后院的苏棠苏姑……”
“本王知道苏棠是谁,”郁殊凝眉打断了他,“她在哪儿?”
“正在府门口候着呢。”
府门口。
郁殊半眯双眸,掩住眼中的光,眼尾却微扬了下,静默半晌。
张管家躬身候着,不敢多言。
不知多久,郁殊突然道:“距花灯那夜,过去几日了?”
张管家虽不解,仍老实应:“过去三日了,王爷。”
三日。
郁殊勾唇,那夜还曾对他视而不见,昨夜更是说出“再不见他”之妄言,今日便前来了。
果然,不过三日便忍不住了。
“王爷,见还是不见?”张管家小心低问。
郁殊转眸看着他,启唇道:“让她先候一会儿吧。”
“是。”张管家忙道。
可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张管家又折返回来。
“怎么?”郁殊挑眉。
张管家擦了把额角的汗:“王爷,苏姑娘走了。”
郁殊容色微顿,片刻后眉心微蹙,双眸半眯,声音添了几分阴晴难定:“走了?”
毫无耐性的女子!
“是,”张管家补充道,“不过,苏姑娘说酉时之前,她在醉云楼雅间等着您。”
郁殊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长睫微抬:“她要本王去,本王便去?”
张管家不敢多言。
郁殊垂眸,看了眼仍沾着赤墨的指尖,懒懒的捻了两下,挥了挥手。
张管家忙退了下去。
郁殊转身走到盆架旁,伸手欲净手,却在看见澄澈水面的倒影时顿住。
那张脸无半分恼色,唇角反而微扬。
郁殊脸色倏地一沉,起身便欲朝门外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转身,弯腰,将扔在角落的红玉妆奁捡了起来。
……
醉云楼。
苏棠坐在阑槛钩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眼前两盏茶徐徐冒着热气。
看得久了,她拿起一杯,喝了满嘴的苦涩,却又品出丝丝缕缕的茶香。
以往她不爱喝茶,只觉苦,如今竟也喜欢了。
临近酉时,楼下徐徐驶来一辆马车,红鬃马高大威猛,马车四面皆以玄色缎面的绸子裹着,瞧着便华贵的紧。
轿帘被一只苍白的大手掀开,一人穿着暗绯色袍服走了下来,墨发微束,被风一吹说不出的清雅妖媚。
苏棠放下茶杯,走到门口。
不过片刻,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那只苍白的手推开,而后摩挲了下右手手背上蜿蜒着的伤疤。
只是动作在看见等在门口的女子时顿了下,她依旧戴着那个刺眼的红玉珠钗,脸色微露红润,似是心情不错。
郁殊蹙眉,旋即随意道:“没去街口?”
苏棠且未应声,蹲跪下去:“民女叩见王爷。”
郁殊双目一紧,死死盯着正俯首行礼的女子,好一会儿突然低笑一声,越过她走进雅间:“你倒是变得乖顺了,可惜没那般有趣了。”
苏棠仍垂眸不语。
“过来。”郁殊敛笑,尾音却如带着勾。
苏棠凝眉,一动未动。
“既自认民女,难道阳奉阴违不成?”郁殊走进雅间,“过来。”
苏棠抿了抿唇,手轻轻抚了抚袖袋,这一次并未回绝。
只是她才转身,手腕立即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身后门“砰”的一声关上。
苏棠诧异转眸。
却未等她开口,那抓着她的手已飞快松开,郁殊转身走到桌旁坐下,眉心微蹙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察觉到点点微热与酥麻。
苏棠看了眼他,抿唇走上前,拿过茶壶,静静添了两杯新茶。
茶仍冒着阵阵热气。
郁殊望着她的动作,眯眸不语。
倒好茶,苏棠坐在对面,沉静了好一会儿。
郁殊慢条斯理摩挲了下袖中妆奁:“昨个儿请你不来,今日却亲自去请,有……”
话未说完已戛然而止
苏棠安静从袖口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及白骨,放在桌上,推到他跟前。
郁殊指尖微顿,垂眸扫了眼簪与骨,又看向她:“这是何意?”
“这两样东西是王爷的,而今也算物归原主了,”苏棠笑了下,“还请王爷将其收回,我受之不起。”
受之不起……
郁殊松开摩挲妆奁的手,将白玉簪子捻起端详了一会儿,半晌放在桌上:“既不喜,扔了便是。”
目光却紧盯着那根玉簪。
他仍记得,她当初看着柳婉婉戴着这根玉簪时恍惚的神色,而今却受之不起了?
“王爷的东西,王爷自己处置吧,”苏棠敛目沉神,嗓音幽然,“王爷曾救过我,将我从教坊司带了出来,我亦侥幸救了王爷,将这仅存的一点儿物件还了,便算两不……”相欠。
可余下二字还未道出,便被打断。
“我知你想说什么,”郁殊面无表情,可嗓音却诡异的华丽雍容:“你可知,曾经折磨过我、见过我最不堪模样的人,现在何处?”
苏棠脸色微白。
“在刑部大牢,”郁殊勾唇低笑一声,“折磨我的人,断了手骨、腿骨,剜了膝盖,受了鞭笞,日日被薄如蝉翼的刀片剐一层肉,叫的悦耳极了。可惜,我厌恶那些声音,便又药哑了他们。”
他抬眸,目光温柔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但其实,将我最为卑贱、形若丧家之犬模样尽收眼底的人,却好端端地坐在我跟前,你觉得呢,阿姐?”
苏棠睫毛一颤,这是郁殊第一次以少年的口吻唤她,柔和却诡谲。
“王爷想说什么?”她抬眸,声音平静。
郁殊神色顿了下,继而笑得越发欢愉。
他仍记得曾经以这般口吻对秦若依说话时,她的小心翼翼。
而苏棠,却满目平和。
他伸手从袖口拿出妆奁,推到他眼前,毫不介意白玉簪子被挤到一旁:“打开瞧瞧。”
苏棠未动。
郁殊挑眉:“不是问我想说什么?打开,我便告诉你。”
苏棠伸手将妆奁打开,一根珠钗,像极了她头上戴的这根,可那红玉晶莹剔透,点缀的琉璃流光溢彩。
她望向郁殊。
郁殊道:“随我回府。”
苏棠拿着珠钗的手一顿,而后将其放回到桌上,面无波澜:“然后呢?”
郁殊似没想到她这般反应,拧了拧眉。
苏棠拿过眼前的茶杯:“然后,在王府后院,等着王爷什么时候想起我时,便去瞧上一眼,想不起时便自生自灭?”
郁殊眉心皱的越发紧。
“王爷如今已得到了一切,甘心只留一个影子吗?”苏棠笑了出来,“还是一个三年都记不得姓名的影子。”
“苏棠。”郁殊声音紧绷的吓人。
苏棠顿了顿:“王爷当初两万两银子买了我,后来我又救了王爷,本该扯平的,可王爷又给了我两万两银票,”她将厚厚一叠银票拿了出来,“若是王爷觉得不公,我可将银票还给王爷。”
郁殊看着那叠银票,手紧攥着,心如坠深渊,却半晌道不出一字。
苏棠见他不语,再道:“王爷也无须担心,过去数月发生的一切,我亦会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