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
一直。
余下的话,全都断在了嘴边。
原来如此,他一直活着,他只是不愿或者不屑于告诉她罢了。
她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他花钱买回去的一个物件罢了,就像一个花瓶、一幅字画,没有人须得向花瓶、像字画报备行踪。
郁殊睨了眼手中的银票,递到她身前。
苏棠复又看向他手中的银票,当初在教坊司,他也是这样,拿着一叠银票将她买了回去,她奉为救赎。
“阿郁呢?”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照顾良久的少年,第二个对她说“家”的少年,她想问一下。
郁殊望着她:“他离开了。”
苏棠怔愣:“何时……”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苏棠顿住,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她安静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郁殊手中的银票。
却未能成功。
郁殊攥着银票,目光深沉漆黑,死死盯着她:“你若不愿……”
若不愿如何,他没说。
苏棠接银票的手僵了下,却未曾抬头:“没有不愿。”
郁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手上力道松了些。
苏棠将银票攥在手中,指尖细微的颤抖着,却还是低头道:“多谢王爷。”
郁殊喉结一紧,只能望见她头顶那一个孤零零的旋儿,映着惨淡的昏黄色光火,模糊不清。
她真的接了银钱,断了这层干系。
“往后,不要后悔。”他声音僵硬。
苏棠低着头,声音越发平静;“好。”
眼前一片死寂,一阵凉风起,夹杂着淡淡松香的味道,在身边飘过。
不知多久,苏棠缓缓抬头,一盏光火映照的里屋,早已空无一人。
郁殊离开了。
如同支撑的力量顷刻消失,苏棠疲惫坐在床榻旁,手中的银票被她攥的起了褶皱。
她安静望着那叠银票,而后一张一张的数着。
两万两。
当初他买下她,便花了这些,而今用同样的银钱打发她。
原来从头到尾,什么都未曾变过,物件依旧是物件。
可是……苏棠扯了扯唇角,末指拂了下眼角的水渍,如今她是自由之身,有银钱,有饿不死的手艺。
总能安稳一生。
……
夜色渐深,皇宫御书房。
“废物,都是废物!”沈寻将案上奏折笔砚全数拂落,满地狼藉,“号令岐州五千铁骑的虎符,寻了多久仍无半丝消息!”
少年天子的容色,尽是乖戾。
一旁跪满了一地的宫人:“皇上息怒。”
沈寻喘着粗气,息怒?他如何能息怒?
岐州五千铁骑,暗可探查敌情,收拢情报,明可战场杀敌,平定纷争。
且岐州距京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也就一日行程。
可自太宗皇帝便有训,无虎符者,不得号令铁骑。
那虎符,自郁殊死后,再无人见过!
门外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内侍尖细嗓音响起:“皇上,兵部柳尚书深夜求见,说是……岐州那边有了消息。”
沈寻双眸一亮:“快快有请。”
柳元修战战兢兢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穿着侍卫衣裳的郁殊。
他仍记得自己曾对那小郁公子心生怀疑之际,摄政王郁殊当夜便亲自到了府上,面色无恙。
他登时被惊的跪倒在地,谁能想过,摄政王竟真的活着呢?
今夜二人本该傍晚便入宫,只是不知王爷想起何事,离开了一趟,再回来脸色始终阴翳,他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柳大人,皇上便在里面候着呢。”内侍停在门口,小声道。
御书房内,满地狼藉已被收拾利落,柳元修上前便欲下跪:“微臣参见……”
然话未说完,便已被沈寻拦下:“爱卿不必多礼,你且说说,岐州有何消息?”
柳元修依旧低着头,恭敬道:“皇上,知晓岐州消息的并非微臣,而是……”说到此,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皇上恕罪。”
而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尚稚嫩的少年帝王,不知底细的废王爷,他两方皆不愿得罪。
“柳爱卿这是何意?”沈寻脸色沉了沉,“那知晓岐州消息的,是何人?”
“是我。”一人嗓音如淬毒的花,慵懒而低哑。
沈寻抬眸:“谁……”话却戛然而止。
他眯眼看着昏暗中穿着侍卫衣裳的男子,下刻脸色大变,后退半步:“来人!”
“皇上当真要唤人来?”郁殊慢条斯理将头上的乌帽摘去,唇角噙着一抹笑,“你不想知道,岐州五千铁骑的下落了?”
沈寻心中一颤,死死盯着他不语。
郁殊懒懒朝前走了两步:“那些人,你远去天边的找,怎么也找不到,而今,却近在眼前,”他轻笑一声,“他们就再宫外,只可惜,他们要对付的,却非我。”
“你……不可能,”沈寻强作平静,“你以为朕会信……”
话未说完,暗箭穿透窗子,直直擦着沈寻的颈,“碰”的一声钉在身后案几上。
沈寻脸色煞白。
“如何?”郁殊挑眉。
沈寻捂着脖颈:“不可能……当初我亲眼见到你被扔了出去……”
“你可知你错在哪儿?”郁殊望着他,嗓音诡异的温柔,“错在你太蠢了!”
沈寻怒:“你……”
郁殊打断了他:“身为帝王者,却虚伪至极。既想杀我,便该斩草除根。可你却不想我死在宫中,惹你背负骂名,将我丢了出去。”
他笑了下:“若我是你,此刻你早已尸骨无存。”
烛台下,火光摇曳,映的少年帝王容色仓皇。
……
岐州五千铁骑连夜入京,围困宫城。
摄政王郁殊福大命大,死而复生,眨眼间扭转局势。
朝堂之上,本蠢蠢欲动的文武百官皆静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之间,这京城竟罕有的平静。
坊间流出这些传闻时,已是五日后了,正值四月初九。
苏棠听着那些传闻,面色格外平静。
郁殊本不是池中物,她早就知道了,他如今不过重新回到了本属于他的位子而已。
而她……苏棠眯了眯眉眼,她也不用每日计较着赚了多少银钱,不用盘算着差多少才能盘下一间铺子了。
她非圣人,那两万两银票足以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她没有不用之理。
甚至在这方面,她是感谢郁殊的。
“老板娘,钱给你搁下了。”最后一位食客放在桌上几枚铜板,离开了。
苏棠忙应了一声,将铜板收了起来。
天色越发暖了,夕阳还未西下。
苏棠眯眼怔怔望着夕阳余韵,只觉得它分外好看。
幼时她偏爱长虹,不爱夕阳。可如今方知,长虹惊艳,然可遇不可求,夕阳却是日日陪伴。
“苏棠。”身后,一人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苏棠茫然转头,却在看清身后人时神色微紧,陆子洵。
他依旧穿着对襟青衫,广袖垂在身侧,不复以往的儒雅,反而眉心轻蹙着。
“陆大人。”苏棠屈了屈膝,仔细算来,这似乎还是二人马场一别后,第一次见面。
陆子洵看着她,方才她看着夕阳时,只感觉整个人都淡淡的,像是魂都飘走似的:“最近的传闻,你可是听说了?”他轻声问。
苏棠一怔:“大人说的是……”
“郁殊回来了,”陆子洵深深望着她的眉眼,“这次朝堂上风波不小。”
苏棠颔首:“风言风语我也确是听了些。”神色始终平静如常。
陆子洵道:“他手段了得,又一贯独行,从不理旁人目光,”说到此,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今日入宫了。”
苏棠手一僵,却只笑道:“怎么?”
陆子洵眉心皱的更紧,嗓音哑了些:“苏棠,你无须这般。”
“什么?”
陆子洵道:“他与太后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你……”他目光深邃了些,“苏棠,我知你曾在靖成王府待了三年,甚至在他出事时,独你去宫门口接他。可是苏棠,而今他掌控局势却再未曾理会你,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苏棠静默下来。
陆子洵迟疑片刻:“我要离京了,去柳州,不知何时归……”
“嗯。”苏棠打断了他。
陆子洵张了张嘴,心口一阵酸痛,良久从袖口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跟前。
苏棠望去,他的掌心,放着一枚铜钥。
“苏棠,今日……这个送你。”陆子洵道,
苏棠看着那枚铜钥,很熟悉,却不敢认:“这是什么?”
“苏府的钥匙。”
苏府。
苏棠呼吸滞住,她曾经的家。
陆子洵朝她走了两步:“苏棠……”
苏棠却已飞快避开:“我不能收。”
陆子洵脚步一僵。
苏棠抬眸望着他:“我不愿欠你任何了,”她声音低了些,“你能不能放过我?”
陆子洵脸上血色登时抽离,风乍起,吹得他衣袖翻飞,好一会儿才艰涩道:“我只是想将此物在今日送你,你不用觉得欠我任何,苏棠,我……”
“一碗馄饨。”
陆子洵的话并未说完,被一阵沉稳声音打断。
苏棠心中一松,忙道:“好。”飞快转过身去,却在看清来人时一顿,“李大哥?”
李阿生点了点头,朝陆子洵望了一眼。
陆子洵也在看着他,他认识这个男子,是冬日里曾在此处和苏棠说笑的男子,也是当初和她相亲的那位。
“陆大人请回吧。”苏棠再未看他,转身忙碌起来。
陆子洵盯着她的背影,鼻间阵阵馄饨的香气,他突然记起,自重逢,除却秦成来买,他从未吃过她的馄饨。
她不愿做给他了。
苏棠,其实固执的紧,她也是纯粹的,纯粹的容不得欺骗。
察觉到陆子洵的气息在身后消失,苏棠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谢谢你。”
李阿生看了眼她。
他并非刻意前来解围,只是……在一旁看着这二人,觉得心中不适,便是手臂上的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他皱了皱眉,伸手触了下手臂的伤。
“怎么了?”苏棠察觉到他的动作,“伤口痛了?”
不痛。
李阿生顿了下,垂眸道:“嗯。”
“那药须得两日一换,若是流血过多,便要一日一换。”苏棠将馄饨端到他跟前,随意道着。
李阿生看着冒着热气的馄饨:“是吗?”
“你一直未换?”苏棠问。
“嗯,”李阿生想了想又补充,“麻烦。”
苏棠一滞,突然想到他自己左臂顾右臂的伤,的确麻烦了些:“李大哥若不嫌弃,我帮你换?”
李阿生垂眸:“……嗯。”
……
皇宫,韶心殿。
香炉中溢出缕缕檀香。
郁殊坐在紫檀木椅上,微敛双眸,眼中流光凝滞。
珊瑚长窗,琉璃瓦,上好的檀木为梁,青瓷玉器为饰,莹润的珍珠为帘幕,繁华如梦。
比那个破败的院落,华丽得多。
便是一旁的蜜饯甜香,都更纯郁而绵远。
郁殊缓缓侧眸,看着桌上那一盘精致的蜜饯,良久伸手捻起一块放入口中,一阵腻人的甜。
他紧皱眉心。
宫里本是最为名贵的点心,却何时变得这般难吃?
“我从不知,你竟也会吃甜的。”门口,女子温婉之声传来。
郁殊轻怔,转眸望去,女子仍旧穿着熟悉的月白色缎裙,微微拂动便如烟似雾,发上点缀的是金凤滴珠头面,正站在那儿望着他。
秦若依。
数月未见,郁殊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眉目上,却不觉恍惚了一下。
“在看什么?”秦若依徐徐开口,声如淙淙流水。
郁殊凝眉,苏棠也曾站在王府后院那株桃树下问他,在看什么。
未等到他的回应,秦若依眼圈微红:“好久不见,阿殊,你果真活着……”
郁殊歪了歪头,看着秦若依的眉眼,眼底似有困惑,似乎……这样一双眼,不该这样娇弱,譬如苏棠,她从未这般示弱过。他却依旧笑了出来:“托阿姐……”话至此,蓦地僵住,他顿了顿,“托太后的福。”
秦若依脸色微白,泪珠倏地便落了下来:“阿殊,你可是还在怨我?那时我别无选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郁殊上前,伸手以食指指背将她的泪蹭去。
秦若依僵住,呆呆望着他,以往,他对自己虽温柔,却从未逾矩:“阿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