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袖刀塞到苏棠手中,攥着她的手背,掌心仍残留着滑腻的蜡。
苏棠有些不明白。
郁殊却突然抓着她的手,袖刀锋利的尖直指向自己额角:“比起他那道不知从何而起的无聊的疤,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残缺,不是更好?”
说着,他手下蓦地用力。
吹毛断发的刀尖如饿狼嗅到了血肉,顷刻间便见了红。
苏棠手一抖,一道血线从他的额角徐徐滑落,烛火下,妖冶得如眼里涂满了媚药。
“疯子,”她松手,竭力从郁殊掌心挣脱,袖刀“当”的一声掉在一旁,她声音呢喃,“你就是疯子。”
郁殊眯眼笑:“我本就是疯子啊。”
苏棠道:“我独独不会喜欢疯子。”
“……”郁殊静默了,笑意全消,望了她很久,突然扬声道,“高卫,启程!”
……
马车徐徐而行。
苏棠用力擦着手背上的蜡,以及沾在指尖上的血,
不知多久,一听长吁,马车停在了那条熟悉的街巷。
苏棠面无表情弯腰起身,便要下马车。
手腕却被人攥住。
苏棠转头,郁殊正埋头坐在那儿,未曾看她,攥着她手腕的手却未曾放松分毫。
她挣扎了下,他的手却如锁链,挣脱不开。
苏棠满眼陌生瞧着他头顶发冠上那颗漆黑的玉石,片刻后沉了一口气:“郁殊,你着实没必要这般。”
“……”郁殊不语。
苏棠停顿了下,平复和心中波澜,声音如劝说般轻道:“你如今只手遮天,根本无需再用一个影子聊以慰藉。以往你不知道太后对你的心思,便在我身上寻求被在意的假象。今夜你该知道了,太后亦是在意你的。群臣面前,她穿着那件衣裳站在你的对面,很是般配。”
她缓了缓继续道:“太后与我不同,她性子温婉,待你有恩。你素来不理旁人看法,将我驱逐,你们便可两情相悦,何乐不为?”
何乐不为。
郁殊怔怔抬眸,不可思议望着她,心中一坠一坠的疼,好一会儿才道:“你当真这么想的?”
“是。”
“撒谎!”郁殊声音慌乱,只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在否认她的话还是……自我宽慰。
他看出了她的认真。
“苏棠,你说过,你爱我。”他呢喃道。
苏棠怔了下:“我也说过,三年,腻了,”她笑了笑道,“王爷难不成想求着我继续爱你?”
手腕上抓着她的手僵住。
好一会儿,苏棠感觉那只手松了力道。
没等他松开,她便已率先挣脱了他的掌心,只言未发,下马车离去。
回了院落,打了水,将手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直到再感觉不到任何蜡的滑腻,她方才回了屋子,蜡烛都未点,躺在床上,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苏棠是被一阵叩门声吵醒的,睡得美满,人的精神都足了些。
“棠丫头?”阿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苏棠穿戴好,走了出去,打开院门:“阿婆?”
“昨个儿你不在,这是一个叫小五的伙计送来的,我便替你收着了。”阿婆将一纸书信递给她。
苏棠接过书信,飞快扫了一眼,是醯酱铺的掌柜,那个叫孙温的书生送来的,说明儿个有时间,可以前去将地契签了。
苏棠笑道:“多谢阿婆。”
……
高卫守在书房门外,忍不住来回走动着。
昨夜王爷回了王府后便进了书房,屋内烛火亮了一整夜。
他半夜曾以送夜宵之名进去过一次,王爷只面无表情坐在书案后,一言未发。
而今天色大亮,高卫终再忍不住,端过下人送来的铜盆温水,走上前便欲叩响房门。
不想房门正从里面打开,郁殊出现在门口。
高卫忙收回手,俯首恭道:“王爷。”
郁殊神色如常,静了一会儿道:“为何不报?”
“什么?”
郁殊道:“太后曾见过苏棠一事。”
高卫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王爷您给苏姑娘送衣裳后第二日说,暂不愿听见苏姑娘的任何事。”
他说的。
郁殊本浑浊的双目逐渐清明,的确是他说的。
那时,他以醯酱铺威胁她随他一同去宫宴,她嘲讽“王爷只会威胁吗?”
他本想摆脱她对他的影响,却从未想到,摆脱的人,竟是她。
“王爷。”高卫将铜盆放下,拧了块方巾,递给郁殊,“您的额角……”
郁殊垂眸,接过素白方巾,他的手却比那方巾还要苍白,手背上一片灼红。
他面无表情擦拭着额角残留的血迹:“高卫,备几箱珠宝。”
……
世子府今日一早便迎来了一位贵客。
薛安一路小跑,跑到沈辞房外:“少爷,您起了吗?”
“……”房中无一丝动静。
“少爷,来贵客了。”薛安继续道。
里面人仍无动于衷。
薛安又道:“那贵客带来几箱珠宝玉石,说……说要送给少爷。”
这一次,房内终于有了点动静,薛安老老实实在门外候着,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房门被人打开,沈辞站在门口,衣襟仍松垮垮的:“谁?”
薛安忙道:“靖成王爷。”
沈辞眉心一扬,一手拢了下衣襟,饶有兴致道:“怎能让王爷等着呢,自然要见见了。”
薛安恭敬跟在身后,少爷明明是为了那几箱珠宝。
片刻后,宴客厅。
沈辞看着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的男子,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脸颊:“王爷果真是高风亮节之人,说送珠宝,便绝不含糊,沈某佩服,只是……”他笑着抚了下额角的疤,“沈某脸上有东西?”
“没有。”郁殊目光未曾收敛,只是落在他额角的那道疤上,一手轻轻摩挲着手背上的伤痕,打量着他。
昨夜,她说她能接纳沈辞的一切不足。
可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对眉眼,什么风流意气,也不过有几分生机罢了。
她的喜欢,还真是不挑。
沈辞突然欠身道:“王爷的额角怎么了?”
郁殊眼神一滞,指尖顿了下:“不小心伤着了。”
“原来如此,”沈辞‘恍然大悟’,“昨个儿夜路的确黑了些,王爷可要小心啊。”
郁殊并未应声,只是下瞬扫了眼地上的几箱珠宝:“这些珠宝玉石虽说是上品,只是本王忘了是否同昨夜世子手里拿的那根红玉钗一样了,世子可否暂且割爱?”
沈辞笑着摆摆手:“不用,这些玉石便是与那红玉钗不一样也无妨,我瞧着都极好。”
“既不一样……”郁殊敛眸笑了下,“那本王便收回吧,改日见着红玉钗,再寻与它一样的珠宝来送给世子。”
话落,他微微摆手,高卫便要上前将几箱珠宝合上。
沈辞太阳穴跳了下,默默从袖口掏出红玉钗:“王爷仔细瞧,瞧美了算。”
郁殊颔首,将红玉钗接了过来,捻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下瞬,“啪”的一声细响。
沈辞朝他手里望过去。
那红玉钗上的红玉被生生抠了下来,金钗身也弯了。
郁殊的手背泛着灼红,指尖被红玉硌出了几块血痕。
“抱歉,”郁殊勾唇浅笑,“不小心将它弄坏了。”
沈辞眯了眯眼。
郁殊将坏了的红玉及钗身随意扔给身后的高卫:“这种小东西,再名贵都废了,扔了吧。”
他拍拍手站起身,看着沈辞:“本王仔细瞧过了,确和那几箱珠宝是一样的。”
颔首,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高卫匆忙跟上。
沈辞沉默着,看着郁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
薛安将几箱珠宝搬到他跟前:“少爷,这可都是少有的宝贝,没想到王爷出手这般大方。”
沈辞仍望着门口不语。
“少爷?”薛安奇怪,以往少爷可是极爱珠宝的,今日……
他顿了下,想到前不久马夫说,那红玉钗是路上一个险些被撞的女子送的,又看了眼自家少爷,良久心底默念,少爷一向玩世不恭,这次莫不是……认真了?
下刻,却听沈辞嘀咕:“红玉钗被拿走,那我昨夜在宫里头岂不是白白护了那女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薛安:“……”
……
“孙掌柜是说,这铺子不卖了?”
苏棠满眼愕然看着眼前书生。
今日本是签地契的日子,她特意来得早了些,却未曾想,等到孙温气喘吁吁赶来时,只连连作揖,并说这地契不签了,铺子也不卖了。
“是,”孙温陪笑道,掏出一块碎银,“抱歉苏姑娘白跑这一遭,这些银钱便算作我请苏姑娘吃茶的。”
苏棠看着碎银,并未接,到底不是强买强卖的买卖,之前二人也未曾起过官契,只是她仍旧不解:“敢问孙掌柜,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孙温耳根子一热,他自认读书人,说出这番话总有些难为情:“这家铺子,有人出了高价购买,我亦是盛情难却。”
他也想留有几分文人清高,奈何对方银钱给得更高。
苏棠凝眉:“不知是谁……”
话未说完,便见孙温眼睛一亮:“那人来了。”
苏棠转头望过去,一人穿着湖蓝对襟袍服,墨发高扎,额前碎发微扬,带有一股少年的昳丽,手里还附庸风雅拿着一柄折扇,便这样走了进来。
他也只扫了苏棠一眼,眉心一挑扬声道:
“今日闲来无事,察看下新买的铺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大家的评论,其实沈辞不复杂,他的故事也不复杂,也的确是“助跑神器”~
第39章
苏棠又重新去街口了。
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京城,找铺子本就为了安稳,既然如今此事带与她的是不安稳,她便将其搁置下来。
她已有段时日没来,这次出现,邻家茶棚老板娘吃了好大一惊,便连自家生意都不做了,端走了今日的第一碗馄饨。
平日里的老食客也连连上前问候,本有些萧瑟的街口,桌凳旁不多时坐了好些人。
苏棠这一忙,竟从晨时忙到申时,才终于歇了口气。
一连几日,皆是忙碌。
这日,苏棠如常忙到傍晚,准备回院之际,未曾想转到街巷便碰见了不速之客。
“苏姑娘。”高卫硬着头皮上前。
他本不欲前来,可这几日,每逢去王爷书房,便战战兢兢,王府都一派冷峻,平日里谁人途经书房门口,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这才不得已前来。
苏棠望着来人,眉心轻蹙了下:“高护卫有事?”
高卫本欲近前,突然看见她的神色,又后退半步,立马解释道:“苏姑娘不要误会,只是……”说到此,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馄饨,“苏姑娘大可不必这般操劳的。”
苏棠怔愣了下:“什么?”
高卫又道:“苏姑娘被世子刻意刁难一事,京城少有人敢管,可是……”他低头,假咳一声继续道,“苏姑娘同王爷说上几句软话,便不必再这般下去。”
苏棠脸色未变,只是声音冷了几分:“他让你来的?”
“不是,”高卫忙摆手,“只是……”
“高护卫请回吧,”苏棠笑了下,转身便欲离去,又补充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高卫哑然,忙跟上前:“苏姑娘……”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已被一辆马车打断。
薛安跳下马车:“苏姑娘,少爷被扣在群芳楼了,小的想请您过去一趟。”
苏棠皱了皱眉,而后方才想到,这薛安正是沈辞身边的小厮。
余光看见高卫,她干脆颔首:“好,”话落,扭头望向高卫,“我仍有要事,还请高护卫先行离去。”
高卫见她神色坚决冷凝,心中叹息一声,最终离了去。
“苏姑娘,请上马车。”薛安后退半步,恭谨道。
苏棠顿了住,方才凭着一时意气,而今却又生了懊恼:“我先将板车推到院中……”
“此等小事无须苏姑娘动手。”薛安点点头,马夫上前接过苏棠手里的板车,利落的推进院落。
薛安看着苏棠:“少爷说,苏姑娘若不去,他改日来尝尝苏姑娘的手艺。”
苏棠终究上了马车。
只是在马车上未能忍住问了一嘴:“你们少爷为何会被扣在群芳楼?”
群芳楼她自是知晓的,京城最为繁华的伶人阁。
薛安面不改色道:“少爷喝醉了,未曾带银子。”
苏棠一诧:“你便为他取来银子不就好了?”
薛安神情平静:“少爷并非给不出银子,而是不肯给。”
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