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刻他突然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拢到耳后,低低一笑,声音沙哑:“不喜欢那件衣裳?”
苏棠颔首:“不适合。”
郁殊冰凉的指尖顿了下,而后翻手以手背温柔蹭着她的脸颊,慢慢下滑,落在她的侧颈。
他甚至能听到她光洁的颈部,经脉里血在涌动的声音。
不适合。
被嫌弃了啊……
“停马。”他突然作声。
苏棠长睫微颤,望着他。
若是让她下去,她求之不得。
可郁殊却只收回手,静望她片刻,转身掀开轿帘下了马车。
天光渐暗。
高卫小心掀开轿帘,点了两盏长信灯,悬在马车内。
郁殊不过片刻已经折返回来,掀开轿帘,坐在她身侧,红衣拂动间,他正如江南玉柳之上悬着的那一轮魅人的月华,染了血色,妖媚异常。
苏棠望着他。
郁殊却只信手拿过一盏长信灯,放在二人身侧,照亮了容颜。
而后他从袖口掏出玉瓷妆奁,打开后随意将瓷盖扔在一旁。
苏棠凝眉,那是一盒唇红。
郁殊以末指沾了点唇红,朝她凑了过来。
苏棠下意识朝后躲去。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柔声问道:“为何要躲?”
他耐心朝她靠近了些,末指一点点涂抹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极为细致。
“苏棠,嫁给旁人时便是精妆细点,”郁殊启唇,呼吸之间的气息都是凉薄的,喷洒在她的脸颊,“在我身边待着,便懒得妆扮……”
苏棠望着他,仍能感觉到唇上的酥麻触觉:“不好看吗?”她反问。
郁殊的指尖一顿,望进她的眸中。
“这样的眉眼,不好看吗?”苏棠再次问道,眯眼笑开。
曾经,他总是斜倚在她膝上,抚着她的眉眼说“真好看”。
郁殊脸色青白,他有多久没注意到她的眉眼了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却知道,当初她望见他时,便掩盖不住的满眼欣喜,眼下却变成了淡淡的嘲讽与幽沉。
马车外,一声浅浅的“吁”声。
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到了。”
郁殊如梦初醒,将唇红扔在角落,飞快下了马车。
像逃避。
苏棠抿了抿唇,唇上仍残留着温热。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了马车。
……
夜晚的皇宫宫灯长明,远远望去格外好看,繁华如梦。
可走到其中,方觉得压抑的紧,惹得人心口都沉闷闷的。
郁殊大步流星朝前走着,容色不复方才的诡异温柔,反而神情肃穆。
见惯了他慵懒轻笑之中杀人不见血的模样,而今如此严肃,一时之间更无人敢上前,只偶尔看向他身后的女子。
苏棠安静跟在郁殊身侧,低眉敛目。
反正从来如此,以往他不会迁就她的脚步,而今更不会。
只是以往她还会在意,如今却懒得介怀。
阴沉的一整日的天,夜色带着些凉,天幕漆黑,无星无月。
直到郁殊脚步渐缓,苏棠方才微微抬眸朝前看了眼。
华丽的蜀褥蜿蜒入殿中,两侧宫灯映得四周亮如白昼,丝竹声声悦耳,百官正襟以待。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同上次宫宴并无不同,陌生的是她在此处,终究还是格格不入。
苏棠垂眸再未多看。
郁殊走进去,百官少不得一番恭维跪拜。
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总多了几分诧异,或是……可怜。
毕竟,郁殊与当今太后的渊源,百官皆有耳闻。而她和太后眉目间又有几分相似。
这意味着什么,众臣上次宫宴,见到苏棠时便都懂了,不过了然于心、未曾言明罢了。
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苏棠一人。
幸而如今她也明白过来了。
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影子而已。
苏棠也不在意,只慢条斯理看向前方。
座上有三张阔椅。
一张龙椅,龙椅稍后是一张凤銮,还有左侧那张沉香木椅。
少年天子虽无实权,却终是天子,太后更是天子的母后。
哪怕百官皆知,那张沉香木椅坐的,才是真正的掌权之人。
郁殊的表面功夫,素来做的不错。
一番恭维后,郁殊坐在那张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椅上,苏棠安静坐在他身后。
小皇帝终究不敢让郁殊等久了。
郁殊落座,便听见内侍嗓音尖锐叫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苏棠抬头,朝殿门望去。
穿着黑袍金色龙纹的少年帝王走在前面,而他身后……
苏棠顿了下,伸手摩挲着眼前的茶杯,继而眯眼笑着。
穿着朱色云烟裙的秦若依,虽仍旧消瘦,却没了那日的病态,两颊眼侧晕染着胭脂,朱唇点点,如洛阳大方绽放的牡丹,顾盼间摇曳生姿。
发间红珠黑玉的珠钗步摇,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苏棠仍记得她将那套华裳头面给秦若依时,她沉默了良久道:“苏姑娘可是在可怜我?”
而今,不想让她可怜的秦若依,最终还是穿上了这套华裳,这套……与郁殊格外般配的华裳。
早便应该这般了。
般配极了。
她随着众人一同起身,看着秦若依缓缓走到凤銮前——郁殊的对面。
众人皆在跪拜,除了郁殊。
他直着身子看着秦若依……身上的衣裳,目光定定。
那衣裳是好看的,可为何穿在秦若依身上,这般违和?那般明艳的红,本该……
郁殊转头,看向早已安静坐在他身后的苏棠。
本该适合她的。
正如她穿的那身嫁衣,正如那袭戎服。
可她却轻易给了旁人。
她不愿要了。
心口处如被压了一块巨石,便是呼吸都牵动着那里,一胀一胀的痛。
苏棠正摩挲着茶杯。
察觉到身前人的目光,她抬头望去,对他偏首一笑:“王爷,很般配。”
郁殊望着她,如不识她。
良久,他沙哑着嗓子低笑了一声:“是吗?”
下刻,他蓦地起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甩袖离席而去。
座上,小皇帝心有怒火,却只能强压着,看着郁殊径自离去。
秦若依望着郁殊离开的侧门处,神色苍白复杂。
苏棠仍旧拿着茶杯,她能察觉到那些人瞧着她的眼神更加可怜了。
她却只不动声色啜饮了一口茶,想着不愧是宫里头的东西,清香的紧。
不知多久,眼前红影微微晃动。
苏棠抬眸,便见秦若依拿着绢帕低低咳嗽一声,宫女上前小心伺候着,不过片刻,搀着她走了出去。
只临行前,她朝她望了一眼,隐晦而飞快。
苏棠看着眼前晃动的茶水,最终将茶杯放下。
——她还是更喜欢喝茶棚老板娘那儿的茶,虽并不可口,却心中安稳。
宫宴本就为郁殊而设,如今正主离席,小皇帝更不会待在此处,冷着脸离开了。
百官松了口气,气氛倒活跃了些。
无人再注意苏棠。
苏棠安静看了眼众人,起身悄然退离。
殿外有一片莲池,莲池旁一座凉亭。
宫灯下,能清楚看见池中莲叶隐隐冒出尖角。可再抬眼看向远处,便是一片漆黑了。
苏棠站在莲池旁,想看得清楚些,忍不住朝前挪了半步。
“又寻死寻到我跟前儿了?”凉亭内,一人斜倚阑干,扬声调笑道,“我若再救了你,你这次能给我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36章
苏棠循着声音望过去。
凉亭上宫灯高悬,一人坐在那儿,穿着袭湖蓝广袖袍服,身上佩着白色腰封,墨发极黑,以一根素白发带高高束起,两缕碎发耷在额前,张扬的少年气,如初春抽出的第一缕新绿,湖里解冻的第一汪春水。
有些眼熟。
那人已经站起身,迎着苏棠的目光走来,看清她眼底的困惑,慢条斯理的从袖口掏出样物件,递到她跟前。
苏棠垂眸,眼底微诧。
红玉琉璃却月钗。
这京城,竟这般小。
可想到那日,马车内的美人唤他“世子”,又觉得本该如此。
苏棠道:“多谢公子,只是我未曾想寻死。”
“你自然不再想寻死,”沈辞将珠钗在手中转了一圈,眉目一扬:“想来姑娘见到我,怕是什么寻死心思都没了罢。”
苏棠皱眉:“什么?”
沈辞道:“我这般翩翩浊世佳公子可不常见,今日你既见着,不知积了多久的福,便偷着乐儿去吧。”
苏棠静默。
沈辞却又瞧见什么,绕着她走了一遭,上下打量着她,奇异道:“莫不是你早便对我心存爱慕,便是衣裳都特意挑了与我甚是相配的?”
苏棠不解,抬眼望去,却看见他湖蓝衣裳白腰封,而她白衣蓝鞶带。
她眉心不觉蹙得更紧:“公子多虑了。”
话落,绕过他便欲离去。
“但愿我多虑了,”沈辞轻叹,不着痕迹的挡住她的路,低眼看着这女子始终垂下的头,“我瞧着你有些面熟。”
苏棠拧眉,听着他这话,心中莫名添了堵。
此处是皇宫,眼前人是世子,想来是见过秦若依的,瞧她面熟,不外乎和那些大臣一般,可怜她不过是郁殊身边的影子。
她干脆仰头道:“公子若想寻女子搭赸,怕是找错人了。”
一抬头,她倒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眉目自有少年意气,眼珠漆黑,长睫卷翘,皮肤白如玉,如十八.九的少年。
只是,他的额角有一条两寸长的伤疤,难怪额前放下些许碎发遮掩。
“搭赸?”沈辞挑眉,珠钗在手中一转,攥在手心,“你倒是想得美。”
苏棠一愣,却很快平静,再不言语。
“这世间,我独爱两样东西,银钱、美人。而你……”说着,沈辞睨她身上不甚名贵的衣裳一眼,珠钗在手中一拍,“妙啊!”
苏棠敛眸再不分他半抹目光。
沈辞接着道:“你极妙地避开了我钟爱的那两样!”
苏棠凝滞半晌,看了眼前路,被眼前人挡的严严实实,目光最终落在他手中珠钗上,突然淡淡开口:“不知这位公子可知,如今一辆上好的马车,须得多少银钱?”
“嗯?”沈辞挑眉,虽不解,仍应道,“若是上好的河曲马,再加上好木所造的马车,少说也要百两。”
苏棠颔首,复又道:“看公子身穿锦罗绸缎,便是对奇珍异宝甚是熟识。那公子是否知晓,您手中这根珠钗多少银钱?”
沈辞睨了眼红玉钗道:“约莫五千两。”
“那日公子市集行快马,且不论律法不容。只算马车百两,再舍去公子与美人受惊的银钱,”苏棠抬眼看着他,“公子是否仍需返还我四千两?”
“……”沈辞僵滞片刻,望了眼手中珠钗,而后缓缓侧过身子,让出了道。
苏棠福了福身,算作行礼,越过他朝前方走去。
宫灯仍在远处长明,映出一派歌舞升平。
可她只看着,便觉得与之格格不入。
苏棠转身,便要走入宫墙转角一片黑暗里。
却在望见不远处那座临池水榭中的一双人时,住了脚步。
长信灯晕黄色的光火,映着那一对朱衣璧影,好生般配。
……
偶有夜风吹来,水榭上悬着的长信灯便会微微晃动,摇曳了满亭的灯光。
秦若依安静起身,纤细的素手一只合着壶盖,一只执着壶柄,倒了一杯浅酒:“方才在宴上便见你滴水未沾,这酒是藩国进贡的,甜爽的紧,不怎么醉人,你也尝尝。”
郁殊一手摩挲着酒杯,目光却落在她袖口以金线绣着的云烟纹上。
他的袖口也有一朵。
白日里瞧着华贵,到了夜晚,映着夜色,金光/气儿少了,竟添了几分幽然,真如天上浮云。
秦若依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想问我这身衣裳?”
郁殊敛神,半晌垂眸低笑一声:“不用了。我会亲自去问那只一心想着当红娘的雀儿。”
秦若依笑意一僵,脸色白了白。
“太后若无事,这个时辰,你当回韶心殿了。”郁殊晃着手中杯盏,看着酒面轻轻摇曳,嗓音如常。
秦若依一滞:“往日之事,你怨我禁我,也是应当。可是阿殊,今日我确有事找你……”
郁殊抬眸,终于望向她。
却不觉看着那双眉眼,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宫宴上,苏棠对他偏首一笑说“王爷,真般配”的样子。
酒杯一抖,洒出来几滴酒。
“阿殊?”秦若依卷睫微抬,看着他。
郁殊敛去多余情绪:“何事?”
秦若依轻咬唇角,最终朝水榭外看了一眼,轻轻抬手。
不多时,宫人抱着那只浅黎色的猫儿走了进来,放入她怀里,猫儿任她抱着,圆眸却直直看着郁殊,突然“喵”的一声叫了起来。
郁殊凝眉,朝那猫儿睨了一眼。
猫儿的叫声倏地停止,朝秦若依怀中瑟缩了下。
“那日的猫儿,我让人寻回来了,”秦若依睫毛轻颤,在眼睑映出细密的阴影,心跟着高高提起,“这段日子,它一直在韶心殿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