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前,郁殊搅了那场喜宴,如今,他回去当初的院落,那里早已人去院空。
郁殊这种人,不会轻易放手,所以苏棠最有可能在王府。
他并非想争些什么,只是……最起码让他看看,她如今很好。
掀着轿帘的手顿了下,于月色中,如白玉石般的指尖近乎透明,许久,郁殊落下轿帘,凉薄如冰的声音传来:“死了。”
说得甚是随意。
李止戈僵住。
……
马车徐徐停在靖成王府门口,可马车内却始终没半分动静,一阵死寂。
不知多久,终是高卫上前:“王爷,到了。”
“……”仍无人回应。
高卫心中低叹一声,这一年多的时日,没有人嫌脖子上的脑袋多余,去主动问王爷不该问的问题。
今日,算是破了例了。
“王爷,您还是放不下……”
高卫话未说完,轿帘倏地被人从里面掀开,郁殊走下马车,动作未停,声音随意:“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早便忘了。”
抬脚便朝府中走去。
身后一阵细微动静传来,下刻暗卫出现在府门口,快步走到高卫身侧:“高护卫……”
郁殊脚步未停。
“高护卫让属下调查的事,有眉目了,”暗卫低道,“火灾前,苏姑娘曾见过沈世子,只是会面的酒楼是沈世子的地盘,再具体便探听不到了;且火灾当晚,沈世子一整夜未在府上。”
高卫一怔,这两件事儿未免太过巧合,他转头刚要追上王爷脚步,却赫然发现——
王爷正僵站在那儿,再未前行。
第46章
苏棠送酒回来,便察觉到今日市集上的人比往日要来的多些。
平日里虽也算人来人往,但她驾马也能行过,今日却要牵着马前行。
所幸酒已送完,西北的天色暗的晚,夕阳仍挂在天边,她便牵着缰绳怡然朝酒肆走着。
以往从未注意到,市集角落竟有一处卖饴糖的。
妇人裹着披巾,头脸均被挡的严实,露出一双有些怯怯的双眼。大抵是不常来,看见市集上动辄身背弓箭长矛的行人,心有惊惧。
她当初刚来时,也是这般,可时日长了,性子也被染的开阔许多。
那饴糖是牛绒色的,并不显澄净,但搁在干净的绒布上,切成一小块,堆得整整齐齐。
苏棠不由上前,要了一纸包。
却也并非因着恻隐之心,这几日,那个叫李绍言的少年一直待在她那酒肆中,刚巧客房无人住,便给他收拾了一间。
虽然李绍言总是小脸洋洋得意说他藏在这儿没人能找到,但苏棠却知,在他来到酒馆当夜,便有侍卫暗中守在她酒馆附近,给了她十日客房的银钱。
既然那些侍卫未曾带走李绍言,她也便当做不知道了。更何况,那少年虽活泛了些,但却每日帮她打酒添酒、整理酒坛,一口一个“姐姐”嘴甜的紧,比易齐那个酒鬼懂事的多。
苏棠将饴糖放入怀中,正牵着马准备返身回酒肆,身后突然一阵肃杀的脚步声及马蹄声传来。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只瞧见夕阳下,数千将士如潮水一般,从集市上经过,迅速且整齐。
苏棠忙牵着马躲在边上,看着将士目不斜视经过,除却占了片刻道路,未曾惊扰百姓半分。
约莫半柱香,市集便已恢复如常。
苏棠顿了下,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战争,可方才那些将士自身边经过,她胸口竟也不禁澎湃了几分。
她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回到酒肆,便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姐姐”。
苏棠朝里望去,正看见李绍言拿着麻布擦拭着桌椅。
“易齐呢?”苏棠皱眉,今日风大,桌椅上吹了一层黄沙,她特意嘱托易齐收拾。
李绍言小手指了指柜台后。
苏棠看过去:“他又喝醉了?”
李绍言不语。
苏棠将帷帽摘下,刚要走到柜台后兴师问罪,一张脸便突然冒了出来:“我何时喝醉了?那小孩血口喷人!”
易齐手里拿着一块麻布,擦拭着柜台后。
苏棠看向李绍言,少年无辜的望着她:“姐姐,我没说他喝醉,对不对?”
望着那双如小猫一般的圆眼,苏棠自然点头,将饴糖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他:“回来时看见的,尝尝看。”
李绍言眼睛一亮,飞快将饴糖接了过去:“谢谢姐姐。”
易齐冷哼一声:“那饴糖也是高粱饴,我喝得也是高粱酿的酒,他能吃,我便不能?”
正嘀咕着,门外突然走进来两个穿着灰衣的高大男子。
这二人苏棠自是熟悉的,便是他们给的她银两。
李绍言一见二人脸色便变了,扭头便要往二楼跑。
“小少爷留步。”二人忙上前,对苏棠颔首,拦住了李绍言,几人在楼梯口处嘀咕了好一会儿,最终李绍言恹恹跟着走了下来。
“这几日多谢姑娘的照顾,”其中一名男子上前,对苏棠一拱手,“只是这段时日恐怕会有些骚乱,咱们也是为了小少爷安危,便将他先接回去了。”
苏棠想到方才经过的将士,理解的点点头。
那人想了想,又提点一句:“虽无可能生大乱,但这段时日姑娘还是少出门的好。”
“好,”苏棠颔首,“多谢壮士提醒。”
“姐姐,那我便先回去了,”李绍言突然作声,小手挥了挥手里的饴糖,“等过段时日,我带着我兄长来看你,你定会喜欢他的。”
苏棠笑:“好。”
看着那二人将李绍言带走,苏棠这才收回目光。
易齐又摸了一壶酒,正要往嘴里灌,被她这么一看,不由心虚了一下,而后又厚着脸皮道:“我都为你擦桌椅了,喝你壶酒怎么了!”
苏棠盯了他好一会儿:“这一年多,你嗜酒如命,果真老了很多。”
易齐拿着酒壶的手一僵。
“往后你等的那人回来,大抵也要和你成两辈人了。”
易齐瞪着她:“我没等人!”手却默默将酒壶放了回去,嘴硬道,“今日没兴致。”
苏棠笑了下,起身便要回后院。
“苏棠,你刚来时,也是写了满眼的为情所伤啊。”身后,易齐慢悠悠道。
苏棠转身,神色如常看他一眼,转头睨向酒架:“易掌柜未来半个月,怕是要禁禁酒了。”
易齐脸色大变。
……
高卫手中拿着一纸书信,快步朝书房走去。
“王爷,西北咱们的探子快马加鞭传回来的书信,西狄趁着周将军一众回朝之际,闹了不少乱子,这次更是将两万人马的营帐前行了数十丈,实属挑衅。”
郁殊正坐在书案后翻看着折子,闻言连折子都未曾放下,只道:“西狄一向夜郎自大,拿着弓/弩只怕也要打近战的脑子,难成气候。情报可曾给周统看过?”
“属下已命人去卫将军府上。”
“嗯。”郁殊随意应了一声,“他若是连这等战事都平定不了,那给边关将士添的饷银、粮草及盔甲,便从他自个儿的俸禄里扣吧。”
高卫了然颔首,王爷毕竟从战场历练而来,当初率三千人马战南夷精锐上万,竟将其将领首级割下。
听闻王爷回来时,身上的盔甲无一处露银光,均被血染红了。
“还有一事,”高卫有些迟疑,“属下曾去调查一年前沈世子一事……”
一声细微声响,郁殊的指尖竟生生将折子划出一道裂缝来,他看着折子上的褶皱,久未作声。
高卫见他未曾阻拦,方才继续道:“属下找过苏府附近的打更人,听闻,那夜沈世子曾出现在苏府附近,”说到此,他垂首,“只是其余蛛丝马迹都像被人抹除一般,属下无能,再寻不到半分迹象。”
郁殊仍垂眸,怔怔看着眼前的折子,良久伸手静静扣在心口处,目光漆黑混乱,声音如呢喃自语:“死了还不够,就这么想知道她的任何一丁点消息吗?”
高卫不解:“王爷?”
郁殊倏地回神,再抬眸眼中已经清明一片:“无事。”
高卫道:“属下这就去接着调查。”话落,便要转身离去。
“不用了。”郁殊唤住了他,他厌恶坐以待毙,与其千方百计搜寻,不如逼着消息自个儿现身。
郁殊站起身,宽袖垂落身侧,挡住了苍白的手:“传消息出去,便说北狄狡诈,意图犯我大晋边疆,边关环境甚是艰苦,将士守卫不易。皇上将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高卫惊:“王爷?”
方才还说北狄不值一提,而今却要御驾亲征?
郁殊面无表情:“去。”
沈辞,到底也是姓沈的。
……
周统得到西北情报时,心里早已有了几分打算。
当日便入宫向天子请行。
只是未曾想,那一向纨绔的沈世子沈辞竟也在。不过一想沈辞是皇上的堂兄,且沈辞素来与权势无争,与皇上也便没多少芥蒂,心中也了然。
周统只道,他明日一早便快马加鞭折返西北,定快刀斩乱麻,将西狄赶回其该处的位子。
沈寻却满眼复杂拿着书信,他身为一朝天子,竟是最后一个才看见这情报的,却也只能将不悦压在心里,宽声道:“周爱卿放心前去,我大晋岂能容尔等宵小来犯。”
周统忙应下,却又迟疑:“皇上……未曾听闻?”
沈寻不解:“朕听闻什么?”
周统僵滞片刻,方才小心道:“民间都在传,皇上忧心边关将士,此番会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沈寻脸色大变:“何人这般大胆,连朕的流言都敢传?还是此等荒谬之事!”
周统垂首看着地面:“……是摄政王。”
沈寻容色陡然阴沉,可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郁殊!
又是他,竟将他推入此等两难境地。
他若不去,便是心中无将士,且言而无信;他若去了,这朝堂便彻底成了郁殊的地盘。
甚至……他若真的离京,能否活着回来都不知。郁殊有这样的本事,随意一场意外,除掉一条性命,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周统久等不到回应,又道:“皇上?”
“出去!”沈寻蓦地指向宫门口,厉声道。
周统一顿,低垂的眉心微蹙,终再未多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沈寻喘着粗气站在书案前,最终没忍住,将书案上的东西全数拂落在地,杯盏破碎之声、书页撕裂之声很是刺耳。
坐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沈辞看了眼地上的狼藉:“都是些重要的物件,便被你如此轻易的毁了。”
“重要?”沈寻讽笑,“折子都是先送到摄政王府去,朕要御驾亲征竟都是郁殊给定的主意,这天下到底是姓沈还是姓郁!”
沈辞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心中无奈,他倒是庆幸,如今这大晋还有个郁殊镇着:“北狄势弱,大晋屡战屡胜,士气本就大盛,无须御驾亲征鼓舞。”
沈寻蹙眉:“你的意思是……”
沈辞沉吟片刻,许久垂眸轻叹一声。
……
这夜,沈辞去靖成王府时,郁殊正坐在前庭正厅之中,食指抵着太阳穴,神态慵懒,眉目即便在晕黄色烛火掩映下都泛着苍白,似是等待良久。
“王爷在等我?”沈辞却也不客气,往座位一坐,挑眉随意道。
郁殊看了眼门外:“距周统离京还有四个时辰,世子来得倒是早。”
沈辞不在意的笑笑:“一会儿怕是要困觉,便提早来了。”
话落,他从袖口拿出一张千两银票,放在郁殊跟前的桌面。
郁殊睨了眼银票:“若是要收买本王的话,这些银两怕是少了些。”
“哪能呢,”沈辞从袖口摸出折扇,敲了敲银票,“王爷瞧瞧,这银票与旁的银票有何不同?”
郁殊垂眸,寻常印押经由各省府印上印押下发民间,眼前这银票比寻常银票多了皇室印押。
沈辞的声音沉了沉:“我曾给她五千两银票,她虽未曾用过,但这银票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苍城的钱庄。”
他到底是给自己留了后手。
郁殊长睫颤了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良久嗓音低哑道:“谁?”
沈辞望着她:“你知道是谁。”
这几日,有人调查他,他岂会不知?且调查的还是一年前那场火灾。
郁殊拿过银票,惨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一点点拂过银票的印押:“你将银票,给了谁?”
他再次问道。
沈辞紧皱眉心,盯了他片刻:“苏棠。”
银票轻飘飘的从他的指尖滑下,飞落到地面上,如冬日枝头仅剩的唯一一片枯叶,落入冷寂的寒风中。
郁殊的表情却仍旧平静,平静得诡异:“你给了苏棠五千两银票,又能说明什么?”
“你真不知道?”沈辞勾唇轻笑一声,“派人调查我的时候,你心中便已对那场火灾起了疑心。岂会不知,我现在在说什么?”
“……所以,”郁殊歪了歪头,反问道,“你现在,究竟在说什么?”
沈辞终究没了耐心:“那场火灾是真,尸体却不是。她还活着。”
郁殊顿,良久又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