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如其来的接近,惹得苏棠呼吸微紧,许是炉火烧的旺盛,她后背有些热,后退半步方才挤出一句:“不要胡闹。”
“我不是那个蠢人阿郁。”郁殊听着她如哄孩童的话,拧了拧眉,下刻却觉得身子里如有另一人在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过去两个月,那个蠢人阿郁从未出现过。
苏棠抬眸安静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郁殊却迎上她亮闪闪的目光一怔,心口剧烈跳动了下,竟渐渐卸了心防,意识越发的错乱。
“棠棠?”
苏棠眸光怔愣,终于作声:“你……”
郁殊歪了歪头,声音里不觉夹杂着委屈,“我很想你。”
苏棠眼神微动:“阿郁?”
郁殊刚要应声,语气突然又变得凉飕飕的:“你果真只对他好!”
苏棠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目睹他的转变,知道他性情不稳,难得回了嘴:“他会对我说好话。”
“……”郁殊一僵,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苏棠笑了笑,转头便要朝床榻走。
后背一阵脚步声,郁殊用力紧攥着她的手:“苏棠,你不能这么对我。”
苏棠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有些紧、有些痛,却没有言语。
下刻,郁殊的力道轻了下来,十指紧扣到她手指间:“棠棠,你不能始乱终弃。”
相似的话语,不同的语调。
苏棠只觉得新奇,看了眼他方才道:“今日忙了一天,我要睡了,天色不早,你……”
郁殊打断了她:“我也累了。”
“所以你该回去歇着了。”
“我……两个月没睡好觉了,”郁殊目光幽幽看着她,“自从那夜你……”
“郁殊,”苏棠急急作声,好久轻吐出一口气,“自己去收拾里屋的床榻。”
郁殊看着她的侧影,他说的是真的。
两个月没能睡好,怕出任何闪失,直到此刻看见她,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曾经连“喜欢”都难启齿,而一旦开了口子,便如决堤之水,再不受控。
可见她态度冷硬,郁殊终转身去了里屋。
艾叶静静燃着,满屋的幽香。
今日刚到京中,又收拾了物件、拜了父亲,苏棠有些疲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里屋房门处传来一声细微动静。
苏棠蹙眉,翻转过身子,朦胧之中只看到有黑影走了出来。
大抵是做梦。
然而下刻,那黑影凉凉道:“苏棠,你和陆子洵的婚约,还没退?”
郁殊也是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再难困觉,坐立难安,干脆走了出来。
苏棠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心口被吓得跳的急又快,不耐转过身去,面对墙壁再不理他。
郁殊抿了抿唇,半蹲下身子,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甚是温柔:“棠棠,陆子洵不是什么好人。”
“……”苏棠不语。
郁殊凑到她耳畔道:“明日我拟个旨,给你二人断了可好?”
苏棠半梦半醒中,随意应了一声。
……
秦若依没有回宫。
如今的太尉府上上下下俱被软禁,里里外外尽是禁军。
她回到府邸,都须得经人盘问一番,进去通报,等了好久才放行。
秦若依走到后院房中,脸上的薄纱已经摘了下来,三道可怖的刀疤横亘在脸颊上。
秦寿坐在那儿,须发已经花白,散乱在身后,本一贯精明的双眼此刻尽是颓丧,见到她来才终于有了点亮光,脚步仓皇朝她冲了过来。
“怎么样?若依,你怎的将面纱摘了?郁殊如何说的?是不是答应你了?”
秦若依脸色一白,许久摇了摇头:“他没答应。”
“什么?”秦寿脸色一变,“是不是……你就这幅模样去求的他,你将面纱戴上,他怎会不应你……”
秦若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本该称作父亲的人,心比身子还要冰凉。
她的自尊,在那夜被毁容时,被毁了一次;在今日看清阿殊眼底的不耐时,再次被毁。
而她的父亲,却仍要她继续以色求人。
她不想去了,她宁愿郁殊看着她的目光是无视、不耐,也不愿是……如见到污秽之物一般的厌恶。
“爹,你认罪吧,”秦若依呢喃,“我不会再去……”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
秦若依身子娇弱倒向一旁,脸颊一片红肿,火辣辣的疼。
“你是太后,为着天家尊严也不会要你的命,你倒是择干净了,反过头来要你爹、秦家上上下下的命?你别忘了,当初不是你爹,便是给你九条命你也入不了宫!”秦寿恨恨瞪着她,“他郁殊以往还不是像条狗一般等着乞怜?你把你脸上的疤遮住,再去求求他……”
“爹!”秦若依打断了她,神色怔愣,良久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府外走去。
郁殊不会答应她的。
她早猜到了。
甚至,比郁殊还要早。
当年她得知摄政王府后院养着一个女子时,便知了。
郁殊受伤,找的不是她,而是找那个叫苏棠的女人疗伤。
她召见他时,曾提过一个要求:让苏棠入宫来。
她不想让他的身边,有别的任何女人。
他一贯肆意随性,无伤大雅的事从不会驳斥她,独独那次,没有同意。
早该知道的。
没再继续待在秦府,秦若依连夜回了皇宫。
诚如秦寿所说,她是太后,为了天家尊严,她不会死,她只会在死寂的宫里熬了近十年后,再孤零零一人,继续熬更多的十年。
小皇帝亲自到宫门口迎接的她,以往总含着生气与阴鸷的眸,此刻都灰败下来,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从轿撵下来,眼底尽是黑漆漆的失望与嘲讽。
连行礼都未曾,沈寻直接甩袖回了养心殿。
秦若依站在巍峨的宫门口,只觉那宫门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将人不吐骨头的吞吃下去。
她却只能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韶心殿只剩下两个随侍的宫女,端着茶走了上来:“娘娘,您喝茶。”
秦若依垂眸,看着那个精致的杯盏。
郁殊说过:茶盏并非花瓷赝品,而是更为精贵的珐琅彩瓷。
“娘娘?”宫女小心翼翼道。
秦若依猛地伸手抓过茶杯,用力朝地上砸去,满地的碎片。
滚烫的茶水浇在手上,一阵灼痛。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饶命。”
秦若依却看也没看,良久轻轻坐在阔椅上,她想到当初在那间破庙中,她说要嫁人了,他看着她问:你想嫁吗?
许久,秦若依低低呢喃:“我不想嫁,可你那时……怎么就是个乞儿呢?”
……
郁殊去京畿安顿五千铁骑了,权势更迭,总是忙碌的。
苏棠回京也有几日,这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去馄饨铺子瞧瞧。
听闻锦云再没回王府,一直守着那个铺子,还招了个小伙计,生意很是不错。
只是,当苏棠真的来到馄饨铺子时,却没敢认。
之前沈辞送的牌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紫檀木的牌匾,上方的字迹她很是熟悉,和昨个儿某人在她那间小屋的八仙桌上批折子时,写的字迹一模一样。
“姑娘?”门口,女子的声音尽是惊喜。
苏棠循声看去,穿着一身藕色纹裙的锦云站在那儿,脸色比起一年前的蜡黄,好了太多,双眼欣喜的看着她。
“锦云。”苏棠不由眉眼微弯,笑着应道。
“您……”锦云仍有些不可思议,“您总算回来了……”说着朝她跟前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突然便要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苏棠忙拦住她。
“姑娘待我好,我却是那样对姑娘,姑娘还将这间铺子留给我……”锦云不由眼眶一红,“是我对不起姑娘。”
苏棠顿了下,许久才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便是怪也该怪郁殊。”
锦云哪敢违逆那个男人?
锦云见苏棠果真再未在意,才终于直起身子:“阿婆可曾将地契还给姑娘?”
“嗯。”苏棠点点头,“我当初离开本就将铺子给你,你……”
“我……我受之有愧,”锦云不好意思的笑笑,下刻又想到什么,“外面天寒,姑娘快进来,小七,出来见老板娘。”
苏棠看着里面的桌椅,如以往如出一辙,心底一暖,反问道:“小七?”
“是我请的一个小伙计,”锦云忙解释道,“本是个小乞儿,被人在街上追打,我见他可怜便将他带了回来。虽人小,但手脚利落的紧,学东西还快。”
正说着,一个穿着黛蓝色麻布衣裳的少年跑了出来,人很瘦小,但手脚的确利落,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大大的,瞧着便机灵。
见到苏棠,小七仍有些不好意思,头也没抬便道:“老板娘。”
苏棠看着小七,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眼熟。
“姑娘?”锦云不解。
小七到底是孩子,也随之抬起头来,而后大大的眼睛一亮:“你是探月亭那个姐姐?”
一说探月亭,苏棠便想起来了。
当初她和李大哥在阿婆的撮合下,于探月亭相亲,那时有个小乞儿跑过来告诉她:郁殊膝盖断了。
“是你?”苏棠也不由笑开,只觉这京城甚小。
小七用力点点头,下刻却又想到什么,凑到她跟前:“姐姐,你还同那个好看哥哥来往吗?”
苏棠一顿,想来他说的应当是当是还是少年的郁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七继续悄声道:“其实那个哥哥膝盖上的伤,是他自个儿砸的。”
苏棠一怔,她仍记得那时郁殊的膝盖一片血肉模糊,大夫都说再重些,怕是要割开肉重接骨了。
她以为他惹到什么人,而今才知……是他自己砸的?
他为何这般?
砸断自个儿的腿,对他有什么好处?
下刻,苏棠呼吸一紧,那时,她在相亲。
郁殊要打断她相亲?
门外一阵马蹄止步声响起,马匹低低嘶鸣一声,下刻披着绯色大氅的颀长身影已经翻身下马,郁殊大步流星朝铺子走来,站定在她跟前。
“奴婢叩见王爷。”锦云忙跪了下去。
苏棠朝他看去,愣了愣神,余光瞥见门外高卫和另一侍卫将马牵到一旁。
她忍不住朝前探了探目光,那另一个瞧着不起眼的侍卫,越瞧越像当初在她回京路上,钱袋子被偷后,帮她夺回来的那人。
“那人有什么好看的?”郁殊挡在她跟前蹙眉道,他这段时日夜夜浸泡药浴,只想将身上的疤消得淡些,效果显著。
她却还在他跟前看旁人?
“大,大哥哥?”一旁,小七怯生生指着郁殊。
眼前的人好像当初那个大哥哥,一样的好看,只是……高大了好多。
郁殊被打扰,不耐烦看过去,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瞬却又突然将目光转了回去,双眸微眯打量着那少年。
有些面熟。
“探月亭。”苏棠提醒。
郁殊容色一僵,当初那个乞儿?
下刻,他又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正对上苏棠好整以暇的目光。
第63章
郁殊从未如此窘迫过。
站在不大的铺子里,迎着苏棠的目光,他只觉得手足无措。
过往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那个卑鄙的他,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大剌剌的呈现在她的面前,甚至来不及粉饰一番。
锦云早已机灵的带着小七走了下去。
苏棠立了太久,有些累了,抬脚便要朝木凳走去。
只是她才迈步,手腕便被人攥住,郁殊跟了她一步,声音匆忙:“你别走,我不该骗你。”
苏棠怔愣,看了眼他攥着自己的手,片刻才反应过来:“所以,你的膝盖真是你自己砸的?”
郁殊长睫不安的颤了下,垂眸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
苏棠蹙眉想了片刻:“那在固永镇,你手臂的伤突然复发,也是你自己的杰作?”
郁殊眼神一暗,又低低应道:“……嗯。”
苏棠盯了他片刻,他将自己的身子视作无知无觉的木偶,随意的剜剐:“你为何要这么做?”
郁殊看着她:“你那时不是要和李止戈离开!”
苏棠顿住,认真看着他:“郁殊,我若是离开,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就像我来京城,也是因为我想回来。我不属于任何人,包括你。”
郁殊的眸逐渐认真下来,点点头:“嗯,但你如果要离开,须得带着我离开,”他安静注视着她,“我属于你。”
苏棠心口一滞,盯了他半晌,转头走出了铺子。
郁殊忙要跟上去。
苏棠头也没回:“不许跟来。”
她太讨厌心里波动的自己了。
郁殊僵在原处,只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铺子门口,许久微微垂眸,恹恹看着手背上的疤。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w讨厌他身上的伤疤吧?
“大哥哥。”衣袖被人轻轻拽了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