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着同样衣裳的少年人在外敲门,嘴里喊:“小师弟,师父出关了,如今大抵是要检查咱们的课业,一起罢。”
“知道了。”
屋里,纪素仪合上书籍,抬眼是忽想起了院里那个树灵,正要出去,结果几个师兄已经翻墙过来了。
径直走到里面将他拉扯出来。
如今阳虚派的掌门是灵山真人,当世第一剑修,所谓严师出高徒,座下的那些弟子无不怕他的严苛。这一段闭关的时间里,课业多少有几许松懈,但纪素仪却是不同。众人拉着他一面想师父少点责罚,一面则希望在抽问他的时候多耗些时间。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该不是院里藏了什么东西?”几个人开玩笑,不过正好说中,纪素仪看着院角的那棵云桂树。
他默了会儿,走到门口时问:“你们睁眼看到什么了么?”
大师兄四处都看了,笑道:“咱们随便猜的,能看到什么。”
纪素仪指着树干上的小落汤鸡树灵,问:“那儿呢?”
几个人垫脚一看,二师兄把人往前推,口里道:“别拖了,咱们都没做好课业,到时候师父要是骂那躲也躲不过,伸头一刀是死,缩头一刀也是死,别让师父等急了。上一回可是罚跪了好久,来来往往的同门看着丢脸极了。”
纪素仪收回视线,微微蹙眉,合门时抬眼正撞上了俞秋生的视线,她木木看着自己,淡紫的衣衫贴着肌肤,日光下晶莹如玉,像一块透明的玉石。
仿佛只有他看得见。
……
俞秋生无聊的时候扒光了周围的叶子,委屈地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这回不知又是倒了怎样的霉,似乎一梦见纪素仪就没有好果子吃。这一次也不算冒犯他,竟还是一身的水,难受。
方才听那些人喊他师弟,向来都是万人之上的阳虚派掌门仿佛还在入门的时候。俞秋生指尖绕着发梢,忍不住猜测,她这是梦到了少年时期的纪素仪。
比起后来,一样的让人难以喜欢。
从前俞秋生还喜欢过他的肉。体,但呛了一回水,此时此刻就算他。脱。光。了。衣。裳,俞秋生也没有半点邪念。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
阳光落在眼皮上,微红的血液色彩占据整个大脑,偏生没有任何睡意。
嗅着清新的空气,她开始世界观颠覆。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先前才睡的,狐狸洞里被木沉香舔了几下,如今该是梦中才是。但这般的真实,又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儿才是现实。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分辨。
等着身上衣服被晒干净,俞秋生从她的储物囊里摸出安眠药,若是这儿睡着了就是另一个现实,她情愿在这儿一睡睡一辈子。
半晌,安眠药的效用开始,她打了几个哈欠,点着头,随着日头沉到云海中,光线收敛,意识也在消沉。
纪素仪从师尊 那儿回来时,院里悄无声息。
他朝枝头看了眼,人已经蜷缩成一团睡的正香。
……
狐狸洞里,百里珩盘腿打坐完毕眼见时辰不早,便喊俞秋生起来。
木沉香已随着他母亲出去了,地上的干净叶片里放着新鲜的野果子,一只烤的香脆的鸡,附有他留下的字条。
百里珩看过便烧掉,只是等了会而也不见俞秋生有转醒的迹象,不得已将她摇了摇。
“秋秋?”
俞秋生紧闭着眼,眼睫颤了颤,在他喊了好些声后才悠悠转醒。空洞的眼神里没有多少光亮,呼吸略微急促,额上也在冒汗。
百里珩一探,微诧:“你额头这般烫,难不成是病了么。”
修仙之人锻过体,一般而言不会轻易生病,只会中毒。
俞秋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手扶墙,眨了眨眼睛,视野终于清晰起来,她冲百里珩道:“我这不是做梦?”
一夜过去,她这神情恹恹的,让百里珩很是担心,正要安慰她,结果俞秋生道:“打我一巴掌。”
百里珩缩手,摇头:“你当然不是做梦,一定是你睡糊涂了。”
“打。”
他为难:“我从不打女人。”
俞秋生吸了口气,抓着他的手给了自己一下,半晌以头撞墙,哐哐哐!
百里珩:!!
这这这……太奇幻了!
居然在梦里睡过去就到了现实,而在现实睡过去就到纪素仪少年时期。这样算她岂不是梦里梦外都是清醒的?
那睡觉还有什么作用。
百里珩把她控制住,反手换了个面,让她探出半边身子晒了晒外面的太阳。
少年有几分手足无措,力道不觉就大了点,捏的她手腕红了一圈。
“冷静点,若是做了噩梦不如说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当真叫人害怕,别伤了身体。”
俞秋生望着漫山遍野的绿,深浅不一到面前,久久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于此同时,怀里已经掉落的罗盘上指针转了个方向。
等她平静,百里珩才说了木沉香去何处。洞里微凉,俞秋生吃了一对儿鸡翅,坐在地上托着脸便也他说了自己的考虑。
“他阿娘年纪大了,定是活不了多长时日。东洲的丹师比起中洲,实力更强。想来会有更好的延长阳寿丹药。咱们可以把他阿娘带到东洲去,一路也好有个照看。”
百里珩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玉佩,对此很是赞同。
他母亲就去得早,是以路上木沉香同他说了这一趟的目的后,才送他过来。见他们母子团聚,开心后隐隐生出些羡慕。
两个人闲聊,两个时辰之后只见他阿娘回来了,一身棕红皮毛上带着血迹,日头暴晒下干涸,但凑近了仍旧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锈味。
她只剩一根尾巴后难得会说人话,略庞大的身躯盘在狐狸洞的最深处,两只绿幽幽的眼珠子转了转。
“阿香出去引开了那群上山围猎的人,让你们不要着急,他很快回来。”
说罢闭上眼睛,尾巴挡在身前,声音里满满都是疲倦。
俞秋生与他对视一眼,听得她喘息声平复后尝试道:“沉香阿娘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东洲?”
“木沉香要跟我们一道去那儿,东洲的丹师在当世最负盛名,届时要是能寻到延年益寿的丹药,您就可以和他一块继续生活下去,看他讨了老婆,生一窝的小狐狸崽崽给你玩。”
她一对狐狸耳朵尖动了动,只是摇摇头。
百里珩见状也劝了一阵,见她实在是坚定,只好等着木沉香回来再说。
“木沉香会有危险么?”
玄衣少年擦着自己的弓弦,想了想笑道:“他那么聪明的一只狐狸,凡土能有多大危险。这几天我看了,青州城里没有特别厉害的术士,若只是引开人,他绰绰有余。”
说着说着,洞口有草动。
嘭的声,从洞口处滚落了一大串的小山鸡,撞在他阿娘柔软的尾巴毛上停住,地上都是掉落的鸡毛。
原来木沉香不但将人引走了,还去隔壁的山头捉了一窝山鸡,用草系住,背在身上满载而归。
这样的速度,俞秋生鼓掌叫好,很是捧场。
他抬着下巴,这时候又是兽形,蓬松大尾巴摇来摇去,洞里一阵清凉。在他收拾猎物的时候俞秋生跟百里珩便围着他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木沉香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最后点头,郑重道:“多谢。”
洞里蛰伏一整日,晚间他把烤鸡喂到阿娘嘴边上用兽语说了些什么,洞里引来的萤火被聚成一团照明。
俞秋生正在跟百里珩下五子棋,正是激烈时刻,木沉香问他要了那个玉佩。
百里珩的莲花玉佩可容一只灵兽藏身。
他锁眉对着棋盘,本是要找一条五子串成的线,手搭在木沉香的爪子上后知后觉。
“给你玩。”
那一只狐狸爪子却冲他脸来了一下。
“收拾收拾,咱们也可以上路了。”
木沉香说罢,百里珩猛地扭头,只见白光一闪,盘在最深处的雌狐进了玉佩。光芒消散,木沉香把玉佩仔细收好。
俞秋生目瞪口呆:“你阿娘不是不愿意走么?”
木沉香:“我说我每天给她喂烤鸡,给她讲故事,我阿娘就愿意了。”
俞秋生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不愿意,只是说的人不对,换了她儿子这答应的太快太快,早该让他来的。
但想到他下午带回来的一大串山鸡,可见木沉香也早有预谋,她松了口气。
晚上山里静谧,天上的星子躲在云层里,放眼望去一片漆黑,走路都得仔细着。俞秋生跟在百里珩后面,接着他背上的银白长弓发出的微弱光芒,一路紧跟。
出这座留仙山实属不易,山脚围了起来,而山里又放了太多捕兽夹,一路都得仔细。
天明时分几个人已经坐在一艘小船上,度过长河,往前就过了青州地界。
俞秋生自从发现睡觉对她是一种煎熬后,好些天跟着百里珩打坐,一直背在身上的凉席也丢到河里。
于是几个人赶路的速度加快,短短几日,昼夜不停,过了青州境界到了白泽乡。
据说上古时是神兽白泽的一处栖息地,过路时还能见到几座荒废的寺庙在供奉化而为人的白泽兽。
百里珩每每就会进去烧上一炷香。
这一日天大雨,四周都是雾气,山峦失色,晚间寻了一处荒废民宅修整。
木沉香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门,打量后放了人进去,嘴里道:“荒废的民宅里有时会被邪祟占据,进去之前闹点动静才是。有的邪祟胆子小,一吓就跑了。”
地上的门板还贴了白色的画像,风吹日晒,褪色后难辨原本样貌。
他吹了口气,屋里的灰尘翻涌,以肉眼可见的距离从窗户呼呼冲了出去,眨眼间室内一尘不染。
俞秋生呆愣,这比清洁术还要厉害,当中腐朽的味道也一并除了去。
百里珩点上一盏灯,雨夜里橘黄一团在他手里亮起来,照亮她的面庞。
亮晶晶的眼里都是稀奇。
因为纪素仪从没教过她这些。
鉴于要在人前保留原主的形象,俞秋生咳了几声,拖了个四肢健在的凳子,坐在上面将储物囊里的山鸡都倒腾出来。
门板挡住门,阻隔风雨。
木沉香嘭的声化为人形,幽绿的瞳孔颜色变淡,唇色嫣红。大尾巴往常时候都会翘着,今夜就搭在了俞秋生的肩膀上,他用爪子将山鸡开膛剖肚,塞了满满一肚子的香料后架在火上翻烤。
“你这手艺,卖烧烤可赚钱了。”
俞秋生盯着逐渐要变的金黄的山鸡,忍不住说道,色香味俱全,处理的还特别干净,这谁不喜欢??
百里珩翻转着另外一只,笑道:“木沉香轻易不化人形,在凡土大概是不会有生意的。”
外面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瓦片被击的嗒嗒作响。
俞秋生吃了两对鸡翅,嘴上泛着油光,火光边上唱了首歌。
橘红色光影里百里珩碰到了她的唇角,指尖一触即退,递上一方纯白手帕。
他头也不转,拨着火堆里的火:“给你的。”
玄色衣摆上银线绣的花纹微微反着光,玉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趁着木沉香给他阿娘喂食的空隙,百里珩道:“今晚上不打坐,秋秋你睡一觉罢。”
这些天她很反常。
明明晚间困得不得了了,偏要他时时刻刻盯着,一旦要陷入睡意当中便赶紧叫醒。
违背一贯的作息,又连赶这么些路,他这时说的都是心里话。
纵然俞秋生如何坚决,那都不管用。
望着窗外的雨,一点一滴,由缓渐急,她时不时掐自己一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困倦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晃神,她陷入柔软之中,无边无际的柔软将人包裹,仿佛她是一枚蚕茧,只等着破茧而出。
雨声停了,俞秋生睁开眼,枝叶上滴的水从她前额滑到鼻尖,最后落到唇上。
唇上一片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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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这夜下了很大雨, 纪素仪院里灯火明一夜。
清晨雨珠还成串往下坠,落在枝叶上,飒飒作响, 他卷起竹帘抬眼看着那树枝上缩成一团的人。眼睫上雨珠要落不落,鬓角乌发散乱,坠着剔透的珠子,身躯不在如前几日那般透明, 微微泛着冷光。
俞秋生睁眼后就见竹帘一动, 穿着白衣的少年坐在长案前攻读典籍。
她呆呆窝在那一角, 直到这人出来开始修剪花草。
她盯了好久,记起在浮空岛上那些花花草草的样貌,那可完全是自由生长,纪素仪睬都不睬一眼。
竟没想到少年期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纪素仪背对着她, 背后似乎长了眼睛。
他说:“没看过我修剪树木花草么?”
俞秋生点点头。
“这棵云桂树我每个春日都会修剪, 你怎会不知。”纪素仪挥剑将树修成了蘑菇状,地上哗哗掉了些深绿叶片。
立在树下, 雨水还未到他身上便转了个弯, 雨中他浑身依旧是干燥的。
俞秋生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不由眉头一跳,蹲在树枝上躲开他的视线, 嘟囔道:“我又不是树精, 我是你徒弟,你怕是误会了。”
纪素仪这时候还是个内门弟子,没有资质收徒,只当她说瞎话, 掸了掸衣袍上的树叶,将剑插在云桂树下。
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顿时就弱下来,渐渐的整棵树四周都是水雾。
俞秋生惊讶地张开嘴, 手挡在头上,惊喜道:“你这是施了术法,让雨局部停了?”
纪素仪斜眼看她,那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确实不像装出来的。
他以为这是新生的树灵,因他的熏陶而生出灵智,是故认他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