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的敏锐迫使俞秋生脑袋快速转了起来。
这深更半夜不会又是巡夜?他面容冷峻,被雨打湿后看起来平庸狼狈,没有初见时的滔滔不绝,今夜显然是有怨气, 若不然那一双眼睛也不必瞪过来。
二师兄说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伤了师妹李娇娇?”
第二句则是:“怎么胆子这么小。”
俞秋生心里觉得不妙,便问:“你是来巡夜的?”
二师兄把她揪出来,手扯着领口,使了好大力气,哼笑:“你前几天坏了事,跟老鼠似得躲在洞里,师弟出门怎么没有将他爱宠带走呢?”
他拍了俞秋生的头,雨水破空而下,她被淋的浑身打寒战。
二师兄这人说话声音沉闷,他把俞秋生上下左右都看了一遍,半信半疑:“你就是人,师弟上回是给你打掩护罢。”
俞秋生逃无可逃,于是举手同他道:“我是树灵,就在他院子里的那棵树上成型,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不是人。”
她面颊都被冲洗一遍,雨水大的竟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那棵树是山沟里挖出来的,当真?”二师兄道,“李娇娇却说你是个剑修。我见她的伤势,你有两下子,说起来我可不大信你是树灵,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么?”
俞秋生:“……”
“你看你看,自己都没办法,让我怎么信。”他一合掌,把她扳过来面朝着自己,道,“我此回来,其实是想为娇娇讨个公道,你打了她,于情于理都不合规。我呢,将这四周翻了个遍,可算把你找着了。”
俞秋生察觉出不对劲,手扒着领口,努力喘气,这样子吊着她呼吸都困难。
“你要怎么讨公道?”
二师兄道:“既然你是剑修,我也是剑修,不若就跟我单挑一场。”
他在树枝上挂好留影石,语气不容拒绝,雨水簌簌而落,剑光照亮长夜。那是一把稀世珍宝,俞秋生就是眼瞎脑残那也该知道结果的,当下 摇头。
“我没有剑。”
“剑修没有剑,在说笑话么?打娇娇的时候那股神气劲儿去哪了,只会欺软怕硬,今天该教你些道理。”青年挽了个剑花,面色冷沉,“准备好,若是接过我十剑,我放过你。”
俞秋生心生绝望,雨中四处找手中可握的东西,折了一根之下,手中未曾握牢那青年已然出手,迅疾如闪电。
第一剑刺她的心窝,堪堪躲过去后第二剑却是刺她的脸……
雨水冲刷伤口,血液被混淡后雨里的土腥味愈发浓重,俞秋生被打的爬,万般无奈下痛呼:“能投降么?我打不过,甘拜下风,你这剑法无人能敌!”
她痛的面上毫无血色,唇色发白,这才第五下,胃差点都捅穿了。人在危险跟前,少有为了尊严宁死不屈的,俞秋生像个蝼蚁,平日里就很普通了,这时候屈辱的选择竟也没有那么难就做了出来。
二师兄这些时日的不快全部从剑法上展现出来,淋漓至尽,他看到地上打滚的女子,一身白衣,像极了纪素仪的那套。
“不许投降。”
俞秋生哇的一声,眉头紧皱,手捂着的伤口似乎都麻木了,颤颤巍巍把头抬起来,不解:“你这不就是一定要杀我,教的何曾是规矩?”
难道是因为纪素仪夺了李娇娇对他的芳心,他这是要泄恨。
俞秋生脊背发凉。
“我跟人决斗,有规矩的。”二师兄容她中途喘气,悠悠道,“不死不休。”
“那你这跟欺软怕硬又有何区别??”俞秋生骂了声狗杂种,心想着,这时候要是有雷劈他就好。
天上乌云沉沉,雷声不断,闪电分裂的如同伸展开的树枝。
她手指陷入了湿润的泥土中,寒意不断迫近,剑锋锐利,已经可以感受到那阵杀意了。
她好些天都清醒着,这时候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既然她在现实中做梦,就回到了纪素仪的少年期,若是在梦里死去,是不是就回到了现实?
这么一想,那股子萦绕在心头的空去非但没有散去,反而缠的人喘不过气。
要是她就这样死了,后面会不会还有俞秋生这个人呢?
视野里,土上的绿草歪了一大片,雨珠压垮下面柔嫩的绿苗,淡红的血液正远远不断浇灌着,琉璃色的小花似乎又开始生长。
长满了一片,爬到了他的剑上。
俞秋生没了力气说话,生命正源源不断从这具身体中流逝,而那把长剑却僵住,余光里二师兄整个人都被小花包裹住,那一双眼里是震惊跟痛恨。
俞秋生长长叹了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爬到洞里,一整夜的雨声,到第二日也未曾停住,往后整整一个月,此地一片汪洋。
俞秋生被泡在水里,头发长了,像是黑色的茧,将人裹得密不透风,雪白的衣袍沾上血迹后再也不曾被冲淡过颜色。无论这水又多么深,她都浮在水面上,脚上被藤蔓牵扯。
整整一个月,不曾醒过来。
……
从梦境里逃脱,俞秋生在很长一段时间留下了大面积的心理阴影。
现实里的帝都正是夕阳西下,风光无限好时分,百里珩在打坐,木沉香还在皇城中跟那只雌狐关在一块。
她呼了口气,窗明几净,空气清新,雨天里的沉闷与潮湿被一扫而尽。
她身上衣裳完好,无半点伤口,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平安扣,心跳飞快。
窸窸窣窣的响动唤得百里珩侧眼看来。他眼底微微泛青,长袍又换了身,未有束腰,下颌秀气而单薄,线条流畅。
“你终于醒了,秋秋你睡了三天了。”百里珩掸了掸衣袍,起身看她。
她的脸色极差,胸口起伏不定,如同是噩梦初醒。
俞秋生抬手,让他不比担心,只道是自己睡多了,睡得头疼。
百里珩见状拉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同她道:“你睡着的这三天里,林观主曾来找过咱们,说是得了消息,纪掌门不日就会到帝都,木沉香那只狐狸就先由他看管,免得逃跑。”
俞秋生木木点头,末了猛地反应过来,大吃一惊,音量都往上提了几个度。
“你说我师父要过来??说笑话呢?”
她张着嘴,难以接受。
“林观主说,他同纪掌门也有同门情谊,这么些年一直同他保持联系,掌门这是给他面子,所以亲自过来。他曾强烈建议由他自己把木沉香送回阳虚,可传音符中,纪掌门说话不容置喙,态度很是坚定。”
百里珩想了想,把后面林渡川的猜测也同俞秋生说了一回。
“他觉得,纪掌门这回是生气了。木沉香从来都不老实,在掌门手里兴许要吃点皮肉苦。所以在帝都这几天里林观主也叫咱们别担心,他想着总归木沉香往后要吃皮肉苦,那他现在就好好地对木沉香,让他吃好喝好。”
百里从口袋里摸出传影石,让俞秋生看看公狐狸木沉香的近况。
还是一间牢房,现下转为单间,有灯照明,不大不小的窗户高高开在墙上,采光充足。而木沉香蜷缩成一团正在厚厚的稻草上睡觉,鼾声不断。
一旁的盘子里装着一碟鸡骨头。
伙食不错。
俞秋生看罢手捏住石头,投影消失,三天没下床,她下地后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百里珩,我想出去走走。”
“好。”
……
帝都夕阳如血,城门大关后,晚间城里都没了以往的热闹。皇亲国戚皆有所收敛,因为太子薨了。而陛下卧床不起,宫里说,那是陛下伤痛欲绝所致,药石不可医。
俞秋生不相信这些,茶馆里晚间帘后躲着一群妓子,弹弄琵琶管弦,她托着腮,同百里珩说起梦里的事情,询问当年阳虚派的那些内门弟子。
那些都是书中从未提及,仿佛是在原本的世界观基础上,延伸出来。
百里珩家中有消息,如今仔细想了想,道:“当初灵山真人传位于纪掌门前,其他弟子争相要夺位,弄得两败俱伤,失了灵山真人的期望。而他原本看众的大弟子因为妒忌,失手错杀了二师弟,随后不堪良心谴责,自尽于浮空岛下。”
“其余弟子,后来有人出了阳虚派,有的继任其它峰的峰主。”
俞秋生微诧,大师兄杀了二师兄?
纪素仪岂不是捡漏的?
俞秋生难以想象,他这样坏,是否参与其中。
“就这些?”
百里珩点头,定定看着她,认真道:“当年的事情,是你们阳虚派的内门密事,讳莫如深,旁人自然难以打听更多了。”
俞秋生喝了口热茶,目光投向灯火彻明的皇城。白色西瓜灯在风里黯淡起来。
风吹云动,皓月当空,长平观的道人还在屋顶上飞奔。
“不是说城门没几日就要开了么?这群道士在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捉妖。”俞秋生好奇,宫里的事情,林渡川似乎早就了然于心,偏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半点也不愿透露。
百里珩道:“宫里进了妖,贵妃已被上以火刑。皇上……怕不是伤心欲绝的缘故,人间帝王,后宫三千。如今他上了年纪仍旧是龙精虎壮,一夕之间苍颓,想必是凡间阳寿已尽,药石也屋里使他回天。”
“皇帝一死,这城门自会开。我猜林观主知晓这其中细枝末节,因某种原因难以透露,这几天我见他的弟子开始往城外跑。”
俞秋生眨了眨眼,茶点塞到嘴里,食之无味。
她一想到在梦里自己的胃都给捅穿了,由于心理作用,吃东西时难免隐隐感到疼,手捂着腹部,她问百里珩:“你同人决斗单挑过么?”
百里珩讶然,失笑:“自然有,不过还是好早前的事情。决斗永远都是两败俱伤,久而久之就没了兴趣。”
“怎么了?”他关切地看着俞秋生,问道,“难不成有人要跟你决斗?”
俞秋生手虚握成拳,咳了几声,喉咙干涩,慢慢道:“我做梦,梦到跟人单挑。因为我之前同这个混蛋玩意喜欢的女人打过架,所以这混蛋玩意说我是欺软怕硬,逼着我同他决斗。”
百里珩挑着眉,猜道:“秋秋是纪掌门的弟子,剑术卓群,是不是下手过重了?”
相反,其实是她被打成狗,俞秋生话到嘴边到底是说了点谎。
“我同这人打的不可开交,如你所说,两败俱伤,梦里他捅到我的肚子,是以今天食欲不振。”
她合掌,看到长街上走过去的苦行僧,莫名有了迷信念头。
“要不,咱们去拜佛烧香?我总觉得今日好邪乎,睡觉都睡了三日,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祟。”
俞秋生提议,百里珩捧场。
他结了茶钱,两个人顺着路走,碰到寺庙那就是二话不说跨门槛,烧最贵的香,拜最多的佛。
下半夜俞秋生甚至都去拜月老庙了。
总归也是个庙。
门口有几个打地铺的流浪儿,被两个人的脚步声惊醒后翻身又睡去,百里珩提着衣摆先跳过台阶,点了三根香给她。
庙里安静,白日里的喧嚣皆被深沉的夜色遮掩,香炉中香灰厚厚一层,俞秋生卷了袖子虔诚一拜。
她嘴里念念有词:“身体健康,生活平安,成绩优秀,步步高升。”
“保证睡眠质量,千万不能做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
百里珩倚着柱子,见她这样委实有几分可爱,便也学着样子,点三炷香,嘴里道:“愿秋秋康健无忧,成为名震四海的丹师,往后也不必再做噩梦。”
俞秋生一脸笃定:“两个人许愿,肯定比一个人有用,毕竟人多力量大!”
百里珩莞尔:“要是我二叔在,我让他也为秋秋祈愿!”
俞秋生:“……”
冯春夏这人悭吝猥琐卑鄙,很有可能是祝她不得好死,门门挂科,日日不顺心。这哪里是祈愿,分明是招霉。
她哈哈笑了几声后向百里珩道谢,出了月老庙两个人从虹桥上过去,穿过虹桥夜市,馋意被勾出,不得已,吃了一通回去。
先前在茶馆中的什么食欲不振简直就是狗屁。
俞秋生今夜同百里珩一道打坐,第二日天微明,楼下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随之的是长街上人群呼喊声,皇城后的钟鼓楼开始敲钟大鼓。一切都是城门要开的节奏。
“今日寅时,皇上驾崩了,如今万不可泄露了。”马车里两个人在耳语。
穿着朝服,从宫中出来的大臣亲眼目睹皇帝的死状,绝非正常,一瞬间的衰老令人恶心,蛆虫从发间爬出,脓水自口鼻而出,眨眼间就是一副腐烂的样子。正阳殿内恶臭驱散不尽。原以为皇帝是恢复了往日健康,重新上朝,谁知却是回光返照。
死前之景,日后怕是要留在史书中。
宫里早就乱成一团,前几日火烧了贵妃后,林观主用符篆冲跑了一碗浓浓的血水呈给陛下,言说那是陛下治病的良药。如此腥味,皇帝竟能面不改色一口饮尽。
他恢复了暂时的青春跟力气,对林渡川感激不尽,准备封他为国师。
如同多年前继位时一般。
他脚下踩得是阴阳阵,不似凡人能画出来的,其中有几处因为年岁缘故,花纹褪色、剥落。林渡川盯着看了好些时候,上一回同纪素仪通话时才恍然大悟。
师叔出走前,以血绘制的草图被邪道所窃,献于反王。
“强行逆天改命,终有力不能及之时。”纪素仪在浮空岛上淡淡看着凡土的一切,对着当年的师侄,道,“那些阵法本就有所缺陷,我不屑带走,被旁人窃了反是在谋害人间帝王。大燕建国至今也有三百多年,气数确实将近,你不必插手,他若要死,谁能拦得住。顶多就祝其一臂之力罢。”
投影中的少年眼神倦怠,手支着头,最后问他:“木沉香在你那处,俞秋生也在对么?”
林渡川点点头,捧着石头道:“师叔的徒弟风姿绰约,让人见之难忘,有您当年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