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素仪懒懒掀起眼帘,打了个响指,浮在半空中的影响立刻消散。
“他不会也看得见我这儿的样子吧?”俞秋生局促不安,“要是知道我不是他的师姐,叶清会不会杀了我?”
她声音低低,倒是显得极怕叶清。
纪素仪倒是摇摇头,指着她面前的篝火堆,提醒道:“你的鱼要成焦炭了。”
俞秋生:“……”
他对叶清是一点也不关心,夜里躺在一旁的草甸上,思索着浮空岛上每隔十年便会来探望俞秋生的那个小少年。
纪素仪当年就看穿了叶清的野心。纵然叶清平日里装的光风霁月,在俞秋生跟前乖的跟狗一样,但他知晓,一旦有机会,叶清焉知不会犯他当年的错。
“你这个师弟,无须担忧。为师会替你解决他。”纪素仪说。
“师父要杀人?”
“换一种法子,只是叫你以后与他少见面。”他叮嘱道,“叶清此人,不可深交。他真正喜欢的并非是你,届时他完全清楚了你是谁,定是会对你下死手。”
他似乎已经料到日后叶清的样子。
俞秋生心里战战兢兢,缩在他一边心里微微有异样感。他的衣袍极干净,但花纹都换了个样式,可见是件新的衣裳,香味颇淡,甚至还能嗅到一股腥味。
湖边上水腥味儿、土腥味儿混在一块,俞秋生捂着脸,半天精神抖擞。
她看着天上长明的星河,不禁回忆书中对小师弟叶清的描述。
而此时此刻在一座大荒山上的叶清心情不佳。
废弃已久的庙宇早先被妖邪侵占,周围盘踞着千百年的老树,遮挡住光线,内里阴森无比。
他捏着手里的留影石,眼里划过不悦。
师姐不对。
他外出游历,而师姐要去东洲学丹师,两人本就交集更少,这回用留影石见了一面,俞秋生显而易见地变得稚嫩了。
从前她绝不会如此,待他像个陌生人。
一想到俞秋生周围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叶清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这辈子只有俞秋生这一个姐姐,当年顶替她的亲弟弟身份,直到如今,叶清早已习惯了俞秋生对自己的偏爱。
惨淡的月光被树木枝叶层层过滤阻拦,到他面前便难在往前延伸。
少年身量单薄,出山后已经到了中洲七煌山,再往前便到了最西的边缘。
叶清原打算一直向西,乘船西渡去海上的佛山境,可这一次见面,他整个人平静的心被一粒石子打乱,涟漪一圈一圈扩散。
昨夜叶清罕见地做了个梦,梦里面他又回到小时候沿街乞讨的县城里。
城门高,泥土尘灰飞扬。
所有人对他坏透了,讨饭小碗里被老乞丐洒了尿,而从妓馆后门讨来的东西又被旁的小乞丐抢了就吃,他什么也没有。
闹得头破血流。
从前他过的很苦。
梦里走马观花似得看了一圈,这回少了俞秋生的身影,他拐角撞到一条狗,一口将叶清咬醒。
在这废弃的庙宇里,叶清撑着头苦笑一声,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袍,思及良久总算做了决定。
“既然姐姐不看我,我就去看看你。”
要是知道今夜伴在她身边的人,叶清恐怕自己会嫉妒的要死他。
他折返了方向,西边风声大作,明月梢头,寒意瑟瑟。
……
“该上路了。”
纪素仪瞥了一眼天色,把俞秋生拉起来。
她睡眠不足,此时站不稳,往他身上一靠,正好就压在了肩上的伤口附近。
俞秋生困的睁不开眼,叹着叹着眼角沁出泪珠。
“醒醒。”
纪素仪拍拍她的脸蛋,环视周围,到底是去湖边上,在她的脸上洒冷水。可俞秋生倒好,感到冷意身子便一个劲儿地往身边的暖源上缩,往他怀里钻。
他平生倒是少有这样的时候,动作一僵住,低头看她是神志不清还是装的。视线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俞秋生嘴角翘着,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弯了弯,不愿醒来。
纪素仪默了片刻,若是他少年时期,兴许会恶劣地摁住她的头往水里一按。可这一回,大抵是千年之后经历太多,他心里到底是有了些许变化,便好心一次将她背了起来。
晨光从那一线破开的云缝里缓缓涌出,纪素仪背脊稍稍弯曲,背着俞秋生朝着汝阳姬氏的方向行路。
他没有御剑,宁愿多花些时间跟她多呆一会儿。
重生后再见面,他从前定是坏透了,是以这才要与她做一次师徒,以这样的方式偿还些许罪孽。
纪素仪再次感到那一缕的悸动从破碎的心里冒出芽,如何的摧残仍旧是顽强存在最隐秘的角落。
……
无方湖边际是一大片草原,这个时节草木泛黄,草原上却有好多的小花,五彩斑斓,风中摇曳。
忽然,一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一只奔跑中的鹿。与此同时,棕红色的、比狗体型大一倍的公狐狸啊呜扑咬上去。
那具鹿的尸体直挺挺倒在草丛里面,百里珩赶来时公狐狸木沉香已然喝了好几口鹿血,嘴巴边上的胡须都沾了粘稠液体。
“你小心点,鹿血喝多了怕是你晚上不好过。”
他一撩衣摆,半跪着将小鹿翻了个边,两个人赶在纪素仪之前到达东洲,可路上出了点小意外,迷失方向。
在这样的草原上一连浪荡好几日,好不容易有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百里珩准备猎只小鹿补一补,而后跟着木沉香去顾氏。
若是俞秋生不在顾氏,那依着东洲丹师世家的排名,再去姬氏瞧一瞧,依次寻去,总会找到的。
木沉香舔了舔嘴边毛,笑:“你管我呢?还没到狐狸的发。情。期,不算什么,只是渴的厉害。”
他做狐狸形时最没脸没皮,百里珩哼了声,拔出箭收回去。
这日,两个人夜里就在一块平坦干燥地方休息,烤着鹿肉说着说着木沉香忽竖起耳朵,绿幽幽的眼珠子亮的吓人。
百里珩没有他的感知敏锐,当下立刻翻出银弓,灭了火堆,毁掉留下的痕迹。
“有人。”木沉香道。
他感知到的气息熟悉极了,风里送来的味道复杂,他又嗅了嗅,而后面色难看至极,一爪子就踩在百里珩的黑靴上,言道:“有情况,好像是熟人。”
玄衣少年顿时眼里露出诧异神色,熟人,木沉香的熟人无非就是纪素仪与俞秋生了。
一人一狐对视一眼,公狐狸几乎是想也不敢继续想,唯恐耽误了时间。
“走走走!”
他身形一变,堪堪能够叼住百里珩后便压低身子窜到草里朝相反的方向逃去。他们两人是万万不可与纪素仪撞上。
月明星稀,星河疏朗。
极远的地方有两个影子一前一后。
俞秋生手里把玩那把浮休剑,纪素仪离她有一段距离,背影清冷,他手里是一个罗盘,正是当初送给俞秋生让她自己找方向的那个。
如今看正是在找方向。他懒得抬头了,见距离拉得大,便停下来等一等她。
“你若是喜欢,就拿着自己防身。”纪素仪见她爱不释手,难得一笑。
俞秋生听着他的语气,温温缓缓,睁大眼眸,确认道:“当真?”
少年颔首,收了罗盘,扭了扭手腕,冲她道:“教你一招,日后若是遇上危险,先行自保。”
他从后握着剑柄,修长晰白的手碰到她那只,倒是一本正经引导着她。不成想俞秋生涨红了脸,动作僵硬至极。
纪素仪发现,她清醒的时候,总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河蚌岛主就是嘴贱人欠嗷,好看就上嘛,没什么理由。
写文本是可不就是为了玛丽苏嘛。
第83章
俞秋生:“男女授受不亲。”
她身后之人呼吸一滞。
月华倾泻, 剑上流光溢彩,只见俞秋生手腕一转,纪素仪带着她迅疾向前, 步伐诡谲,风如刀割, 她险些要睁不开眼。
“这是阳虚派凌霄一式。”纪素仪淡漠道,“步履轻盈, 变化无常,走位灵巧, 手中之剑辗转几步便有一动,需要把握时机,至于男女授受不亲,是你该管的么?当今之计, 求得先是自保。自保尚难, 名节贞。操算的了什么。”
被他一通教训,俞秋生罕见地不说话。
她方才感受到一股暖呼呼的类似流水一般的气流在体内转圜,手上的剑也似有生命, 若无纪素仪把着剑柄, 兴许她握不住便要往前一头栽在地上。
“我可能学不会。”俞秋生实话实说, 她毕竟接触不深,记性更不算太好。
“可你若是能多教我几回,兴许能记得一些。我天资愚钝, 比不上你原来那位徒弟, 劳您多费点心。”
她吞吞吐吐说, 未曾想纪素仪会摸她的头,同照顾一个小孩一样,他嗯了声, 低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人各有异,不必过于强求。”纪素仪说。
只是话音一落,他手上动作又起,俞秋生心跳到嗓子眼,后背堪堪抵住了他的胸膛。纪素仪是当世最杰出的剑修,他带着俞秋生这个累赘照样将剑舞得利落潇洒。
“记住了多少?”
月下草原上毫无遮拦,一眼望到百里之外,边缘模糊,明星闪烁。
俞秋生:“……”
她手心被汗湿了,手背上温度炙热,人是一动不敢动,若要说真话,那她脑子里现今还是糊着的。
“说话。”
俞秋生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一成。”
纪素仪默了默,松开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推。
“我看看。”
他当师父绝大多数全是徒弟自己领悟,谁不是天资出众,偏生这次撞上她这个小傻子。月色空明,她步子混乱,偶有一二踩准了,发丝凌乱,遮住眉眼,她人仿佛羞愧极了,始终低着头。
两颊微红,浓密的羽睫遮着眼,最后一脚踩翻,仰倒在草地上,裙摆上掀,剑插在一侧,狼狈的像是他从没有教过。
知道不能强求,纪素仪也只能轻轻一叹。他把人拉起来,俞秋生还喘着粗气,摆摆手,只道是:“献丑了。”
她这简直就是乱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可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完了,俞秋生无地自容。
师尊没有师尊的架子,坐在她一旁,问道:“觉得很难看?”
“嗯。”
“可见你若是做了丹师定是要比剑修好,只是学成归来之前,你必须学会这些,人要回自保,我过些时日便要回山上。”纪素仪面色清冷,乍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但这夜说话轻声细语,委实令人心惊。
“师父要回去自是有事情忙。可丹师我也是一窍不通。”俞秋生摊手,难以启齿,她十几年读书,结果穿书之后类似废物。
“不难。”
“我会送你去汝阳的姬氏,你学上二十年即可。”他轻描淡写道。
二十年?!
俞秋生目瞪口呆。
“二十年很短,不必担心,你如今已经是外丹境,下一次雷劫应当还有五十年。”纪素仪为她推算过一番。
她揉着自己的耳朵,低低叹了声。
大抵脑子是空的,这般就被安排上了行程有些赶,没有准备好接受。夜里望着周边的空旷,俞秋生蜷缩成一团,心里也是空的。
没有穿书的一种惊喜,奇怪之余,心口发闷。
她还有雷劫,届时被劈死了怎么办?
俞秋生不敢再想,强迫自己睡眠。风声里似乎有野兽的嚎叫声,伴着浅浅的檀香味儿,她思绪渐渐飘散,人一歪,被他揽到怀里。
而第二日醒来俞秋生已经在纪素仪背上,两人到了草原边缘处,往前则能看见层峦耸翠,一江碧水迤逦向东。
“汝阳就在汝水下游。”
他察觉到人醒来了便准备去附近的小城里暂缓半日,而后御风送她过去。纪素仪不知是下半夜何时赶得路,这时候眉上有霜,入城后化作露水滚落,俞秋生走到他前面才发现。
“师父要是赶路,直接喊醒我就是。”
他喊了,人总是醒不来。
于是纪素仪懒得点明,因着要安排她去姬氏修习丹师一道,先行备了点礼,比起他从前那要花上不少心。
两个人在茶馆小憩,俞秋生什么都喜欢,只是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纪素仪对上那一双澄澈的杏眸,她忘却前仇旧恨后还冲自己笑,他再难打击过去。
年岁一大,有机会回味起过往,纪素仪罕见地掏了钱。
楼下有人说书,醒木一拍,掌声喝彩一起,稍显聒噪,少年半阖着眼,心思未放在这儿,反倒是俞秋生颇入迷,听了大半个时辰。
说书先生讲的是民间一桩风月□□。
男子是穷秀才,女子则是大家千金。开头同以往并无区别,俞秋生真正喜欢的乃是后半截:两人打破一切艰难成婚,婚后孕有一女,夫家总是劝着再生一个,谁知那千金生头胎时月子里落了病根,再难有孕。穷秀才妄图传宗接代,整日都想生个儿子,于是这婚姻就开始变质。昔日和和美美不复存在,家中争吵不断,穷秀才借酒消愁,一日不慎碰了酒馆里的娼。妓,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人到中年流连烟花之地,为娼。妓吃醋。最后被打行中的恶少年仙人跳,赔的倾家荡产。
最后,千金小姐苦海回头带着女儿回娘家,冷眼看着穷秀才跪地求上门将其打了出去,此生不复相见。
跟一般的古代小说不同,只是说到末尾,周围的听众倒不是格外的喜欢,一时间三三两两之人不忿,为穷秀才辩护。纪素仪被吵得也偏头看去。
“照我说,杀了他都不为过。”他淡淡道。
上年纪的老先生被他一盯,东张西望,浑身不自在。
俞秋生装作惊讶:“古代男为天女为地,师父你这样的思想要是生成女子那定是一个妥妥的悍妇。”
纪素仪抬眼瞧她,一字一句道:“悍妇又如何?若是我爱上一人,她日后移情别恋,我定是会一剑一剑削下她的血肉,晾在风里叫秃鹰啄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