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初一,姬孤便来接俞姑娘。”
站在面前,他这身丧服总会让俞秋生想起姬姑子卿。
听说姬孤有癔症,俞秋生撞见过他上次发病的状况,那样子跟姬姑子卿有几分相像。也许他潜意识里将自己想象成了自己的父亲,是以才会骂她那些话。
不过人已死,俞秋生心里暗自叹息。
时间飞快,她照顾木沉香一段时间,姬氏的丹药效果好的很,他从萎靡不振的状态脱离,等到下月初一,木沉香已经能出来散步了。
公狐狸矫健的身姿不复存,被养了一身肥膘。
“你今儿收拾收拾,礼物准备好,到时候送给他二叔。”木沉香叮嘱道,将俞秋生浑身上下看了一遍。
因为姬姑子卿死了没多久,府里一片缟素,她得穿的素雅一些。上面一件缠枝纹荼白短袄,下着一条月白底蝶恋花挑线裙子,头上堆了一朵玉兰花宫花。
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他盼望着有朝一日俞秋生能为纪素仪穿上丧服。届时肯定比现在更好看。
“姬孤有病,可得自己注意着,一旦发现不对劲就要保护好自己。”木沉香停在竹林残碑边上,往前再走一段路就能在拐角碰到新一任的姬氏家主。
俞秋生临走前道:“累了就回去睡觉,回来了给你带几只鸡。”
“把我当你爹伺候?一天三顿鸡,这些日子吃出一身肥肉,丑死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就算丑的不能看,在我心中都是最好的,现在是你修养时期,自然要补一补。”
木沉香:“……”
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眼见着她渐行渐远,没忍住一脚踹翻了石碑,而后抽了口冷气又将其扶回原位。
一只肥硕的狐狸做此动作,透着几分滑稽之感。
他郁闷极了。
而不远处的姬孤将这一幕净收眼底,掩过笑意后什么也没有同俞秋生说,带着她径直去了业平山。
路上他简单同俞秋生介绍了自己家里的二叔。
简而言之,就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这回真的是大发慈悲才会替他父亲教学生。
俞秋生心生无限向往,不由问道:“你二叔叫什么?”
姬孤:“姬有有。”
俞秋生以为自己听岔了:“姬有?”
姬孤纠正道:“我二叔叫姬有有。”
迎着俞秋生诧异的目光,姬孤也不知道为何他二叔是这个名字,咳了声,道:“家里头取名字自是有深意,虽不及我父亲那样,可也是按照规矩来的。”
俞秋生擦了擦头上的霜,没有多问,道:“明白明白。”
不一会儿,业平山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周遭树木高大,枝叶葳蕤,簇拥着一小片屋宇,穿着白衣的童仆正清扫药庐周围。
姬有有揣着手在药庐前迎接姬孤,神情肃穆。
第99章
俞秋生终于有专业人士教导, 这第一天倒是感觉良好。
姬孤与她一人一桌,姬家二叔打算从头教起来,是以对着那一份仙草图鉴时俞秋生心里稍稍松口气。
她先前有读过,不至于两眼一黑。
“公子跟俞姑娘今日便先看看书就是, 一月之内, 务必记住。这是学做丹师第一步。”姬有有坐在上首, 背后是一幅碧溪松下卧鹿图,周遭山光水光相交, 环境气氛极好。
俞秋生点点头,微风轻拂,姬孤却翻着书久久不说话。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不觉一日过了大半。俞秋生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 余光偶尔瞥到姬孤,那人眼神空洞, 书页很久未动。
他背脊弯着,修长的手指摁着一角,袖袍曳地,忽然人猛地抬起头, 一脚就将桌子踹翻了。
俞秋生:“!!”
不会发病了罢?
姬孤却道:“俞姑娘别害怕, 我只是一时不舒服罢了。”
俞秋生心里哀嚎,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只道:“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若是不舒服,那就去外面溜溜弯。坐了大半天了,确实让人有些烦闷。”
姬孤捂着心口, 背靠着墙,书是看也不看了,嘴里道:“我往先读书跟着父亲读,如今父亲不在了,竟有些不习惯。”
姬姑子卿对他,当真耐心有限,若是自己不顺遂,出气的便是姬孤。
今日好一番安静。
没有了姬姑子卿,姬孤对迟来的空泛自由有少许无所适从。
而俞秋生不会懂姬孤,也不会想去理解他。因为他就像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包裹,外表正常,可一旦深入,恐怕要被反噬。
姬姑子卿那样的人,幼年就待他不好,卢氏又很缺位,童年的缺失势必会对姬孤长大后的人格造成影响。俞秋生近来自己心理也有问题,对着旁人,实在是无法提供过多的帮助。
她半阖着眼,抓着自己的书悄悄挪到了门边上。日光清浅,门外两个童仆在打瞌睡。
姬孤自嘲一笑,看出了俞秋生对他的抵触,撩起衣角坐在姬有有的位置上。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日结束后他也极有自知之明,等她走了自己才上路。
而俞秋生则顺路从大厨房走,带了几只烧鸡回去。夜阑秋深,木沉香在竹林里捉竹鼠,棕红色身影不及从前迅速,可依旧快的叫人眼花缭乱。
风过竹林,树影婆娑,她从深处走过来,一身衣裳素雅,夜里乍一看便能被瞧见。木沉香停了步子,叼着竹鼠跟在她身边。
他绿幽幽的眼眸总叫俞秋生想起狼。
“你改口味了?”她晃了晃手上用荷叶包裹好的烧鸡,道,“鸡是偏嫩的,照你喜欢所挑,可比生吃竹鼠美味多了。”
木沉香却摆了摆大尾巴,头蹭了蹭她的腿,一路都黏着俞秋生,狐狸的叫声是嘤嘤嘤,像极了在撒娇。
俞秋生微诧,笑道:“今天就离开一天,你就这么想我?”
“你一日不在眼前,就不习惯。”
木沉香一说话,嘴里的竹鼠便一咕噜掉地没命地跑了。
俞秋生陡然想起今日姬孤说的,话一顿,想了想最后道:“总有习惯的时候,日子也不是每天都一样,一成不变岂不是很没意思。”
木沉香多看她一眼,点头:“你今日说话很有道理,跟姬孤相处如何?”
俞秋生抱着两只鸡,轻描淡写道:“人也没有发病,只是看着有很多心思。”
“心思深沉的人,相处起来有时就很费力气。你说一句话可能他心中已揣测几十遍。”
公狐狸将姬孤的往事都掘了一遍,字里行间大抵就是望她不要与姬孤深交,俞秋生如何不明白,摸了摸他的脑袋,眯眼一笑:“你说的对,吃饭罢。”
路尽头就是竹林小筑,鹅卵石铺了一路,边角有的生了苔藓,碧青淡绿,延伸到土壤里。
一人一狐屋里相对而坐,灯盏上几团暖光照亮四周,木沉香吃鸡翅膀,俞秋生吃鸡腿儿,树高月明,方格窗外寒气渐重。
半夜时分俞秋生照着自己上学时的习惯,开始做笔记,字迹算不上好看,但她觉得认得即可。而木沉香便在一旁看她记笔记,时而鼓励一番。
就这样,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就是一个月,生活平静无波,对于学习进展姬家二叔是极满意的。在俞秋生看来,这下可以进入初级理论阶段了。
只是她的同学姬孤平日显得更为孤僻,两个人之间客气疏离。
不过大概是她的字实在让姬孤感觉不适,以至于他在此期间还主动送了俞秋生一样礼物。
“俞姑娘,这是我幼年习字的字帖。”
瘦高青年将字帖递给她,手上的伤痕消退后印子呈淡淡粉色,他见俞秋生在看自己的手,便用袖子盖住,面上带着一丝笑。
俞秋生心里泛起一丝波澜,连连道谢。
“俞姑娘不必多礼。”
姬孤一个人拱手言罢孤零零离开。
斜晖脉脉,从她这儿看去,那一片秀丽风景里白色身影显得十分寥落。像是天地间的一处留白,可有可无。
俞秋生收了他的字帖,第二日带着与木沉香商量而购买的礼物去业平山药庐,谁知傍晚姬孤就发病了,癔症发作起来时他显然不认得俞秋生了,还把她当成了卢氏。
姬孤打碎了泽阳特产水精瓶,眼里凶狠,碎片割伤了他的皮肤手腕仍不罢休,被血气一激竟就完完全全将自己当做了姬姑子卿。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如鬼魂缠绕着他,望着俞秋生,姬孤什么话都骂出来。当初姬姑子卿给他灌输的卢氏不洁、自己本是孽种这类挥散不去的话语一直浮现在脑海里,如同一只推手,将他的理智从悬崖上推下去。
让其粉身碎骨,无处可寻。
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他眼眸黑而空洞,又哭又笑。
中途姬孤抓住了俞秋生,隔着那把富贵剑,他涕泪纵横。
俞秋生皱眉忍着不伤他。
他心里有病,病成这样其实很让人心疼。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俞秋生用剑格挡,被他逼到了角落,他癔症一犯力气大的吓人。
“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只是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意思。我不是卢氏,你也不是姬姑子卿,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还抓着不放,可见你恨他太深,将自己也恨进去了。”她怜悯道,“赶紧醒醒!”
日光照进来,姬孤面容狰狞,忽探头要咬她的脖子。
“咱们一块死,你别想离开我!”
“不准咬人!”俞秋生被他吓到,脑子里浮现的竟是自己捉甲鱼的画面,几乎立马一巴掌扇过去,跟被烫了一样蹦到外面。
啪的一声。
姬孤捂着脸,脸上浮现出掌印。他头都被打偏了过去,余光里俞秋生奔向出现在门口的姬有有。
姬孤喘着气,眼里发红,嘴角口诞下。流,白衣凌乱。
“他生病了,病的很重!”
姬有有也是见识到了他的癫狂,无奈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鉴于姬孤如今是家主了,姬有有站在俞秋生身后,道:“俞姑娘劳烦你先将公子绑起来,他这般还要先服一颗清心的丹药。”
姬孤现在这样子,姬有有很怕他伤了旁人。
俞秋生苦大仇深看着姬孤一步一步朝自己过来,叹息复叹息,硬着头皮冲上去仗着速度比他快,几圈先将他的手脚捆住。这途中姬孤被她撞到小腹,痛呼一声奋起反抗,揪下了她一小缕头发。
俞秋生:“……”
那人被她捆的像咸鱼,尤不罢休,骂人的程度比之先前更是凶,俞秋生才发现姬孤骂人都不带重复的。
这是……抬杠好苗子啊!
那边姬有有松了口气:“多谢俞姑娘。”
俞秋生心情复杂,勉强一笑:“应该的。”
事后她问姬有有讨要了一点生发的丹药,姬家二叔却慷慨地给了她一大瓶洗头水,算是一点赔礼。洗发水装在玻璃瓶里,散发着淡淡的海棠花香。
回去路上俞秋生心疼死自己的头发。大抵是穿书之前没有这样的发量,以至于她喜欢的不得了,今日被他乱抓,那样子经后来的木沉香形容,就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
“没事就好。”木沉香坐在屋檐下淡淡笑道。
俞秋生在梳头,半张脸被乌发遮挡,素白的面上眉眼含着淡淡愁绪。她在想,姬孤这不稳定的样子,先前卢氏说自己长得跟她有几许像,要是以后他在发病,自己岂不是又得替卢氏受那一顿谩骂?
他那嘴皮子,俞秋生想想就难受。
听她在不断唉声叹气,木沉香悄无声息爬过去,将她捉到自己的肚皮上。
赤足踩在毛茸茸而温暖柔软的肚皮上,俞秋生一个没站稳趴在上面,脸都埋在了毛里,有些喘不上气来。
“你做什么?”
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胡子一抖,嘴亲了亲她的额头。
“离他远点就是。下次就不要凑上去,省的受伤了。”木沉香蹭了蹭她,蹭乱了她梳好的头发,爪子搭在她纤瘦的后背上。
他言辞轻缓道:“我会心疼的。”
第100章
隔几日姬孤一恢复便亲自来了竹林小筑同俞秋生道歉。
他看着俞秋生的头发, 同他二叔一样送了俞秋生一大瓶洗发水,正是夕阳西下,姬孤拱手后避嫌一般头也不回便跑了。
木沉香对此喜闻乐见,蹲在树上丢了几片叶子下去, 一连串的小竹鼠都被他挂起来, 俞秋生一只一只放走。
她换了身杏色衣裙, 头发绾起,秋风一起湖上落叶纷纷, 残阳铺水,这场景无限之温柔。
“你明天是不是要同姬有有去采药?”木沉香问。
俞秋生诶了声,扶脑袋道:“是要出汝阳城,去一个偏僻乡村,那儿听说有一棵千年古树, 根上的灵芝有奇效。”
木沉香眯了眯眼,说了自己的事情。
这回不能跟她一起, 那只棕红色的公狐狸垂了尾巴,望着将沉夕阳,他想着自己是该去顾氏一趟接他阿娘了。
“我阿娘很喜欢你,她这辈子也没有生出一只小雌狐, 你走后她就老实嚷着要我生。”木沉香夜里在她床边上跟说故事一样把她不在的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俞秋生半梦半醒, 乍一听糊涂道:“那你就生,生一窝!”
狐狸歪头:“……”
他爪子掖了掖她的被角, 小声问:“跟谁生?”
她侧翻过来, 乌发从枕上滑落,面色微红,只不过紧闭着眼睛,有几分沉沉睡意遮蔽了人的意识, 俞秋生嘟囔道:“你喜欢哪只狐狸精,你就跟她生。”
木沉香伸出爪子,半晌悬在空中,不受控制捡起她的一段发,润泽而有淡淡的海棠香气。她裹着被子,不过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系着的绳子松散了。
俞秋生对狐狸形态的木沉香很是亲密,以至于他如今也不愿化作人形。
男人跟女人之间,过了界就妄想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