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什么了?
初年进了院子,仅此而已。
“深更半夜,他一个男仆却进了主母的院子,忘了礼仪尊卑,若是有心人瞧见了,不知会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
“我见过不止一次,郎有情,怎知妾无意?”姬姑子卿叹了叹,将他继续带近。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丈夫能够容忍下来的事情。
他在外看着院里的两个人,像是潜伏在暗中的野兽,静待时机。
而姬孤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儿。
因为卢氏在哭,她应当是跟父亲吵过一架,如今并未平复过来,一个人肩头微颤着抽泣。很难想象她平日里都是怎么过来的。
卢夫人对姬孤很好,母子连心,他亦心如刀割。
可姬姑子卿却偏偏摆正了他的头,眼睁睁地叫他看到初年是如何安慰卢氏的。
年轻的男仆抱着她,在榴树底下对她轻声细语的哄着,眼里流露出心疼,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
卢氏哭的眼睛模糊,滑坐在地上,几番低头埋臂。
声音模糊。
听不得说的是什么,姬孤只看到她听罢初年的话,哭的心碎神伤,半天佝着背起来。
“他们这样也不知多久。”
姬姑子卿说:“我当真是大方极了,若是没有错,你合该是他的孩子。这么些年白白占了姬氏嫡长子的身份,该知足了。”
“我不爱她,所以亦不曾爱过你。你我之间,本就毫无关系,既如此,你也无须恨我。一切是她咎由自取,若是怪,就怪你生在她的肚子里。”
那一夜他被眼前的现实击的七零八碎,难以接受这样乱的事情。
姬孤回去后熬了一碗浓浓的安神药,一觉醒来才知昨夜卢氏院里起了火。
往后他的神志渐渐出了问题,姬姑子卿从不叫人医治,一切全靠自己。
姬氏丹师起家,偏生他无人引导,药弄多了便容易出差错,姬孤恨不得从没生过自己才好。
这样尴尬处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折磨卢氏。
……
今夜的长青院里姬孤早早地就等候在此处,想见见俞秋生,也想死前看看卢氏。丫鬟里面都在传,姬姑子卿要抬妾室了。
照她母亲的性子,一定会来看看俞秋生。
可是有什么用呢?拖着病躯过来不过是断自己最后的念想。
姬孤在树上等候的时候便想的好好的,若是母亲真的断了念想满足了,那他便跟她一道死。
趁着神志还在,做一件圆满事情。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姬孤不愿意看她孤独离开,既然生来是母子,合该一道赴黄泉,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可谁承想看到了这一幕。
当真是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他忍耐到了极限后眼前发黑,树叶上的雨珠不断往下滴落,姬孤撞见卢氏的眼神,那最后一丝犹豫灰飞烟灭。
第96章
雨夜湿气潮气在四周弥漫开来, 月亮发毛,长青院里头声音时高时低。
俞秋生在外面走了几步,实在是站累了便坐在木沉香背上, 她看着那一层结界问:“他们之间,当真不要咱们去干预么?”
木沉香舔着毛, 笑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去管?旁人的感□□最好不要插手。分明是一对怨侣, 这时候又装什么深情呢?况且依姬姑子卿那个性子, 届时你也会白白赔进去。”
俞秋生唉声叹气,托着下巴心惊胆战。
“卢夫人是个好人,被他欺负了这么多年,现下我知道了, 只是再向他学习恐怕心里这疙瘩就越不过去, 这可怎么办?”
“他若是死了,你冲谁学呢?”木沉香反问。
调子微扬,隐隐有几分幸灾乐祸。
“姬姑子卿怎会死, 这汝阳第一大的世家当中顶级丹师数不胜数,便是他看着那样糟糕, 人不还是活着么, 顶多只是身体不好。”
木沉香竖着耳,已经听到血肉模糊的声音了,当下伸了个懒腰, 将俞秋生驮走。
“晚上要下大雨,依我之见咱们还是出去住好, 等这夫妻二人解决完了矛盾咱们再回来。”他隐瞒了长青院里那一家三口之间难分难舍的纠缠。
俞秋生日后才知晓,只不过晚了。
……
长青院里。
雨水从剑身滑落,混杂了温热的血液流到土壤中,滋养着那一棵粗壮的合欢树。
卢氏抓着剑身, 衣衫不整,掌心被割破后痛苦让意识格外清醒。
“阿孤你……”
剑身从他身后穿过,姬姑子卿毫无防备,血吐在了她胸口,声音模糊道:“就这么想要杀我?”
他眉眼被雨水浇透,脸上挂着嘲弄之色:“果真是你养的一条好狗,如今会咬人了。”
姬孤虽是一时冲动,可被他话一激,顿时猛转过剑身,搅弄他的心口。
丧服染红,卢氏神情由惊诧转为麻木,雨水冲刷过后她脸色惨白,呼吸缓缓,眼见着姬孤是当真弑父没有半点假,长叹了一声。
“阿孤你糊涂了!”
他杀了姬姑子卿,届时怎么解释呢?
她反手抓住剑柄,抱着姬姑子卿的身体,缓缓穿透自己,神情没有半点痛苦。淡淡看着那个青年,她只觉得生来活了的这么些年荒唐至极。
“他是你爹,待他死去你便是姬氏的家主,他也病的很重,大抵活不长。可如今你动了手,往后一旦查起来你逃不了干系。”
“况且这么些年他也从没有废过你的心思,但凡你躲得远远地便能够过得很好,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四海之内何处不是座上宾?”
“你走吧。”卢氏苦笑,“是娘不好,连累了你,如今该来偿还当初一时冲动酿下的苦果。这么些年都没能为你做什么好事,今夜便由我来杀他。”
她接过姬孤的剑,用了死力气,两人一道钉在了树上,暴雨破空,如此的不体面了结一一辈子。
姬孤很怕的事情终于呈现在眼前,被她夺取剑后手上一空,从未知晓她竟还有这样大的力气。
“你做什么?实在不行咱们娘两个逃出这儿,总好过一辈子葬送此处。”
姬孤手在发抖,一遍一遍地想要拔出剑,可卢氏死都没有松手。
“你这辈子这么懦弱,到死这么刚硬又有何用?”他一个人在树下喃喃道,“娘,我要是你,我早就杀了他。弑父又如何?他本就该死!”
“你白白赔上性命岂不是他赚了?我看到他就恶心。”
拔不出剑,姬孤猛地踹了他一脚,踹的他身子歪斜,从她身上分了开来,地上血水被冲淡后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姬孤没有任何的快感,一切都是压抑。
因为姬姑子卿没有任何的反抗,他娘又替他抗下这弑父的举动。死前,姬姑子卿笑着合眼,似乎早已猜到了结局。
于他而言,像是一种另类的圆满。
瞧,死都死在一块,黄泉路还要一块走。
……
今夜大雨,木沉香化了人形去客栈。
俞秋生打着伞,一路上衣裳尽湿,伞是一点用也没有。到了干净的房里,她眼尖看到了木沉香脖子上的石头。
“有点熟悉。”
她使了个清洁术,盯着没移开眼睛,努力想自己是在哪儿见过。
木沉香自己拨弄着石头,一用力,绳子没拉下来反倒是差点把自己给勒死。这个时间不知纪素仪有没有回去,他眼里划过一丝怨恨。
“一块漂亮的小石头,路上看着很喜欢就挂在了脖子上。”木沉香抬眼笑。
俞秋生点点头,不过眨眼间他就又变成了往日的狐狸样子,石头隐藏在了皮毛里,一双绿幽幽的眼眸在黑夜里看着像是小电灯一样。
“睡吧。”木沉香声音沉沉,很没意思,自己用爪子扒拉了几下地板,盘身合眼。
这下黑暗里没有亮光了,俞秋生自己摸索着往床上一趟。
自从梦里死去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这夜睡得极为暖和。
因为不知何时木沉香也爬到了床上去,叼着她到怀里,厚实的尾巴盖住她,呈一个保护姿态。
夜深人静,忽而空气里现了个微微明的白色身影。
是个身姿颀长的少年,黑沉沉的眼眸扫过这儿,偏头看了会儿皱眉。
他才回阳虚山,如今浮空岛上正是白日。
白日清明,乍一见木沉香大爷一样的姿态,纪素仪生出一丝不悦,若是人在这儿,兴许能拔了他的狐狸毛,光秃秃一只丢出去。
他伸手,可惜不是实体,手指穿透了俞秋生的身体。
梦里面的俞秋生不知梦到什么,这时候笑的极为开心,纪素仪手一顿,俊秀的眉眼间浮出一抹好奇之色。
她对自己想必恨极了,面前已无笑意。是以夜里偷窥到这一幕,纪素仪掐了个诀,闪身去往了她的梦中。
梦里世界与现实是两个样子,光怪陆离。
有疾驰而过的轿车,高耸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宽阔而复杂的高架桥……
这是她的世界么?
少年顺着那一丝感应从路上步行寻找俞秋生。
这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他几次都被人们手里的手机吸引,不知是什么,屏幕有光,有人带着耳机听歌,有人在对话,步履匆匆。
纪素仪从高楼大厦之中穿行,渐渐地建筑快开始变矮,钢筋水泥驻扎的城市森林里住了太多人,要从这么多人的地方找到俞秋生于他而言并不太难。
他一身广袖轻袍分花拂柳一般穿过诸多地方,视线最后落在老旧破败而散乱的一堆民居那儿。
洗干净的被单被风吹得飘起来,来往卖菜的卖西瓜的声音极大,不过路上少有几个年轻人,电线纵横交错,歇了几只麻雀。
他闭了闭眼做感应,顺着感应指的方向,从花店门口经过。
少年走了几步退回,那是夏日开的向日葵,从前纪素仪从未见过,这一日梦中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支。
另一个世界的铜钱在这儿无法交易,纪素仪盯着被他惊扰的梦中人,忍了忍,偷偷变化了一张纸币。
修长的手指摩擦着纸面,有几分新奇。
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事情。
抱着被包好的花,顶着花店主人怪异的目光,纪素仪加快步伐。
路上两旁都种了花花草草、蔬菜,他准确地停在俞秋生家门前。少年抬眼一看,是一栋上年纪的楼房,窗户里时而飘出声音,细嗅还有西瓜的甜味。
窗户半开着,淡粉色的帘子束起来,地板上盘腿坐着一个小姑娘。
早先已经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奇装异服,是以看到俞秋生披头散发、穿着吊带纪素仪也坦然看着。
屋里没有旁的人,她偶尔吃一口西瓜,眼睛不离那块屏幕,手指滑动操作。
她容貌姣好,身上带着少年人的朝气,日光落在窗前,俞秋生格外入神,丝毫不觉有人正在偷窥。
忽然,她骂了声脏话。
“你在龙坑扎根了?真他妈下饭。”
纪素仪皱眉,而后又听到俞秋生骂了一连串话,嚷嚷着要举报。
跟自己认识的俞秋生有些许不同。
纪素仪面无表情,悄然无声穿墙而过,就站在她身后。
俞秋生的操作有些许迟缓,刚才游戏中路爆发团战,她被卖了,后面队友吵起来,一团乱骂。
盯着那些小人打打杀杀,纪素仪慢慢弯下腰,将花放在了西瓜边上,静静看了大半天,大致懂了那是怎么玩的。
这期间俞秋生仿佛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她耳后没有那颗红痣,光润的肩上吊带往下滑,短裤很短,若是在在修真界,实在是伤风败俗,可这里司空见惯。
可见风土人情差异实在是大,也不怪她有时候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思想。
忽然,蝴蝶扇动了翅膀,而蜻蜓低空飞行,外面乌云聚集,团战时候打来了电话。
纪素仪见她表情一瞬间僵住,不情不愿地接了。
“要下雨了,赶紧把衣服收了!”
“知道了!”俞秋生很不耐烦,打完电话团战就没了。
又是互相甩锅时间,她说话骂人声音也是脆脆的,纪素仪看着看着就笑了。
也正在这时,俞秋生猛地转过头。
身姿曲线落在他眼中,瓷白细腻的肌肤上微微泛着淡粉色,光洁的前额碰到他的唇,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令人心悸。
第97章
俞秋生先是心一凉, 转瞬就反应过来,四下里找东西防身。
这青天大白日里屋里竟平白蹦出个大活人出来了!
“你是什么东西?”
俞秋生火气熄了一大半,连滚带爬到了门边上。外面乌云沉沉, 一拉门,那门居然还是锁着的!
“别乱来!我报警了!”
她啊啊几声猛地一脚把门踹开, 谁知晓狂风大作, 一瞬间的功夫风就将她吹了回去, 门嘭的一声关上。
她撞到了纪素仪的胸口,这人看着柔柔弱弱,可实际上步子都没有移开,站的笔直、稳稳当当。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 黑沉沉的眼眸里依稀有莫名的情愫, 看的俞秋生又是一惊。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纪素仪揉了揉她的脸, 而后反应极快地拦住了她要打过来的那只手。
“爪子伶俐,有什么用呢?”少年嗤笑了一声, 将她推到在了沙发上。
他站在那儿, 白衣裳,俊俏风流,让她印象分外熟悉, 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可下一秒俞秋生的头撞上墙,猛地一下抽搐后人从梦中醒了过来。
汝阳城内, 窗外的雨停了。淡月阑干,微云河汉。
意识尚未归位,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踹到了木沉香的狐狸脸。深更半夜里一人一狐面面相觑。
“你晚上做噩梦了?”
俞秋生呆滞道:“我好像梦到了纪素仪。”
“简直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