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木沉香脖子一热,当下心里了然, 今时不同往日,他只好安慰俞秋生:“梦与现实总不是一样的,他如今不在。”
可一同从梦里出来的纪素仪的元神此时此刻还坐在梁上,他悬着脚,衣袂微动,冷清清的看着他们,眼里闪过诸多复杂之情绪。
木沉香道:“纪素仪这个人坏的厉害,但也没有幼稚到专门入梦来吓唬你。你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被他捉弄惨了才会梦到他。依我说,你在自己的梦里可以主宰一切,下一回再梦见这人便将他关起来,用狗绳子拴住了,让他给你学狗叫多好!”
俞秋生被他一唆使,自是觉得好,抱着怀里蓬松的狐狸尾巴,她笑眯眯道:“妙极了。”
木沉香对小姑娘的心思猜的很准,不枉是活了好些年的狐狸精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主心里已有万般打算来处置他。
纪素仪支着一只手,少年模样有几分清隽,他笑了又笑,黑夜里像是一只苍白男鬼。
果然是不老实的狐狸精。
合该适时处理了。
……
第二日红日初升,姬氏便出了件大事。
家主离世,夫人殉情。
姬姑子卿这些年身体不好,每日都像是快要死了,已早早备下了后事,听说是病死的。可当中是什么病无人透露。
汝阳城的百姓们不会知道他不体面的死法,就像是当中的族老们不知这是子弑父。
只消瞒的好,日子照常过。
姬姑子卿只一个儿子,三日里族中预备着推举他为下一代家主。俞秋生这一日功夫就没了老师,委实也是命中无缘。
她跟木沉香在汝阳城参加了姬姑子卿与卢夫人的葬礼,听说原本是要合葬的,偏生姬孤这人竭力反对。
族中长老拗不过他执拗的性子,听闻是妥协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俞秋生再入姬氏,已经是家主的姬孤性情孤僻,他封了当年的长青院,单独拨了一个竹林小筑给她。
姬孤要守孝三年,如今也同他父亲一般穿着一身丧服,他问:“家父已故,俞姑娘若是要学丹师,便只能从家中族老那一处学习,我二叔也是个当代大丹师,若是俞姑娘愿意,二叔亦打算传授姑娘丹师药术。”
俞秋生哪里还挑,能学就成,当下忙不迭应了。
姬孤定定看着她,那双肖似卢氏的眼里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俞秋生便道:“姬家主还有事要同我说么?”
姬孤:“你看到了那夜的事情么?”
俞秋生一点不知,便反问:“那夜发生什么了?”
他轻轻笑了笑,低头道:“无事。”
他见这女人一脸懵懂,心里便存了一丝侥幸。那一夜的事情是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如今姬姑子卿跟卢氏都没了,姬孤生出茫然之感。
从前有人打他骂他,有人爱他关心他,现在都没了。
天高云淡,何去何从?
俞秋生目送这个青年远去,回来还同木沉香说道了一番。只不过木沉香很没精神,懒得抬眼皮,一直躺在那儿打哈欠。
“你……是不是病了?往日里可没见过你这般。”
木沉香心里疼,如今压着嗓子把俞秋生赶了出去。
等她合上门,公狐狸翻了个身,低头舔舐肚子上的伤口,红毛上沾着粘稠的血。他疼的没力气,视线落在角落,那一处黑暗里走出一个白色影子。
是纪素仪。
少年偏头俯视他,眼里俱是嘲弄。
“我不喜欢的,你也不配碰。”
木沉香觉得他偏执过了头,冷冷笑:“掌门说话我听不懂。我只是一只畜牲。至于您的喜好。若是冷冰冰的物,你会在手里把玩。活生生的人,你就万般折磨。”
“闭嘴。”
木沉香不罢休,今日被他一折磨,忍不住将往日里憋着的话全部吐了出来。
“你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俞秋生会这么惨?原本是个好好的人,却偏要被你折磨羞辱。你纪素仪永远只会强取豪夺,自私自利,寡廉鲜耻,你才不配!”
纪素仪啧了声,黑沉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悦,坐在半空中笑他:“我若是要你死,你有什么法子?我要是把她关起来,旁人又有什么法子?你该庆幸我没有那样做。如今跟我乱吠,想必是安逸日子过多了。”
他挥了挥手,当初跟木沉香结契过,现下他要惩罚木沉香实在是简单。
木沉香咳出血,蜷缩着身子忍受身体里骨碎的痛苦,嘴里时而会漏出细碎的呻。吟。
纪素仪淡淡看着,在傍晚高抬贵手,放过了木沉香。
彼时他气息微弱,橘黄色的光线照在身上,人却觉得浑身发冷。
俞秋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傍晚脚步沉重,一进屋子她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地板上横躺着一只狐狸,血腥味浓重。
“木沉香?”她轻轻叫了声,木沉香没有动静,只耳朵微微一动,随即耷拉下去。
俞秋生扑过去,见他一副快死的样子指尖触到他的身子已经觉得如坠冰窟。
“你怎么……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她语无伦次,说罢了翻自己的止痛药消炎药,扳开了他的嘴统统喂下去。
“你等着,我给你找医生。”
俞秋生连滚带爬出去,去姬氏问诊堂找来丹师最快也要一盏茶功夫,那时候她都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慢。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她方才就不该离开,俞秋生坐在屋外台阶上,望着秋叶梧桐,耳边都是几个丹师争吵的声音。
木沉香伤势很重。
那扇门紧紧关着,她一个人又把袖子里的仙草全部扒拉出来。
方才看出他身子不好,原想找些补点身子的草,不过一个下午功夫,一来一回就让人如此难以接受。
她托着脸,揉了揉眼睛后视野里模糊一片,俞秋生想想自己会什么,可悲地发现自己除了几个剑招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法术外就是炼垃圾药。
垃圾药救不得命,既不入流又浪费时间。
要是她是个小有成就的丹师,方才又岂是那样无助。俞秋生喉咙里很干涩,几番吞咽后没忍住,把眼泪擦干净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纪素仪下手极狠,想来没有让他好过下去的心思,可最后留了一手,以至于木沉香便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好半天,里面人擦了擦手出来。
“药已经在熬,只是他这上是从结契的主人身上得来的,咱们只能医他的外伤,至于内伤,还要慢慢调养。”姬家二叔叹了声,“这伤不好治,姑娘要是担心了便暂缓几日与我一道学习丹师,小心照看他。”
俞秋生点点头,道了声谢。夜幕深沉,她跪坐在木沉香一旁,屋里面冷冰冰黑漆漆的,木沉香疼的时而哼哼。
俞秋生便道:“忍不住你就大声叫出来,这周围也没什么人。”
木沉香意识昏沉,并没有回答,她摸了摸他的皮毛,早先用了清洁术,这会子又流血了。竹林小筑里弥漫着一片哀沉气息。
俞秋生眼睛红肿,大概实在见不得自己这没用的样子,大半夜一边照看着他,一面将自己的仙草百科书看了又看,但翻烂了也是无济于事。
她背影瘦弱,孤零零跪在那里,叫暗处的影子瞧了十分不是滋味。
她从没有因为纪素仪不好而感到悲伤,也许是感情不够深,也许是他从来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纪素仪悄无声息盯着她,俞秋生大抵有所感觉,慢慢回头 。
她那双杏眸里一片沉寂,面容苍白,一副衰容,带着一点恐惧。视线无形中对上,他知道她看不见自己。
而俞秋生望着那个空空角落,竟喊了他的名字。
第98章
俞秋生有一种直觉, 那儿隐约中有个人影子。
也在看她。
“除了你,谁还能这样对木沉香?”
她站起来,方格窗的影子落在裙摆之上,竹林里风声飘乎, 忽有一声寒鸦鸣声, 羽毛从空中落下。
纪素仪身上微微有光亮起, 身影显现,元神无比柔和, 是以看着俞秋生时声音也不如以往冷硬。
他是梦里那副样子,微挑的眼尾压不住身上的寒意。
“说错了话,就该受些惩罚。”
俞秋生皱眉,再见他的样子显然无比之厌恶。
若是头一回见,兴许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可这么几年过去,纪素仪的所作所为已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他从不是个好人,乖张狠戾,不懂何谓善。
木沉香遇上他,自己遇上他, 都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木沉香何时说错话, 你就是那般,敢做不敢认?你便是在世人跟前伪装的再好, 可当初做过的一切伤天害理之事天道里都记着, 你根本抹杀不去。”俞秋生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话之声起伏不大,这一日委实过于伤心,嗓子哑了。
她那样子, 像是即将要落入陷阱里的动物,一面察觉出了危险,一面却又无路可走,佯装作一只纸老虎。
“说完了?”
他走出角落阴影,身上沐浴着月光,空灵的像是画里走出的一抹仙迹。
纪素仪有多脏,俞秋生明白的一清二楚。
早先若是会为他的皮囊所迷惑,可往后种种发生她甚至悔恨自己曾经卑躬屈膝求他。
他哪里有心?
纪素仪掸了掸衣袍,难得笑了,眼眸沉沉,对她缓缓道:“你才知道这些么?天真,若是一时惹恼了我,害了木沉香性命,届时你岂不是悔恨中度过余生?”
俞秋生被他这等无耻之话震惊了。
生杀予夺的权利在纪素仪手上,如今他却说自己害木沉香,分明是他自己不愿意让木沉香好过,到头来给她压力。
俞秋生怒极而笑,指着他问:“你这般无耻,怎么不去死?”
她退到木沉香跟前,心里格外的难过,只消他站在这儿,俞秋生就知道今夜不会太平。
纪素仪说:“你离他远一点。”
“离他远一些难不成你会放过他?”俞秋生不信他。
纪素仪眯眼,面前的女子虽然拦着,可木沉香的身躯遮挡不住,看样子极惨,他细细打量片刻后嗤笑:“你怎知不会?”
“当然知道。还记得么,好几回你面子上答应我,暗地里却又捉弄我。你不过就想看我在你身前的惨淡可怜,然后笑一笑。”俞秋生想起往事心里就堵的厉害。
像是个小丑,被人拿来取乐。
经她一提,纪素仪想起来了过去的自己,怀念道:“那是你不乖。”
“滚!”
她又不是纪素仪的狗,乖个屁。
“怎么能这么同我说话。”他俯身,柔和的光散开,清隽的眉眼近在眼前,纪素仪提醒她,“你我名义上还是师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待师父,不可无礼。”
“那也轮不到你这样的伪君子在我跟前说说道!”俞秋生被他气到了,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撕了他。
“你没有一点师父的样子,焉能要求我像个徒弟?师徒这关系都被你侮辱了。”
纪素仪面容不变,颔首道:“说的是。”
他指着木沉香,问:“就不心疼这只狐狸精?狐狸精生来便最能使狐媚手段迷惑人,你被他迷了心窍,如今他要死了,怎不见你为他要死要活?”
“原来你们之间不过尔尔。”
他轻挑着眉,偏头一笑:“你胆小如鼠,怯懦不堪,这一路都要靠着他来庇护。如今木沉香要死,不知你会不会为他殉情。”
“若是你为他殉情,我就将你挫骨扬灰。”纪素仪拍了拍手,坐到窗前的案几上,又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声音清朗,轻轻道,“今日不过给他一个教训,你无须担心。只消日后离他远一些就好。可要是过了界,一切都不好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明白,不必我来提醒。”
俞秋生被人拿捏着,当中的憋屈真真叫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你。”她红了眼,身后的木沉香又在痛哼,一切声音交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兜在其中。
“等你学好丹师再说。”纪素仪敛笑,摇了摇头,对她还是失望。
他崇尚强者,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一个纸老虎留心,越想越念,那像一颗让人上了瘾的药,要咬一口才堪堪平息生出的妄想。
纪素仪深深看着防备的俞秋生,最后身影被风吹散,好似从没来过一般。
被他一打搅,俞秋生浑身脱力,她打了几个嗝,很不争气地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呜呜声随着风声被竹林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吞没。
这是猫玩老鼠,毫不遮掩。
她看着月沉西山,难耐地抱着手臂,暗暗定了主意。
……
第二日姬孤跟他二叔一道来看木沉香,步入竹林小筑,他就看到等在外面的俞秋生。
俞秋生穿着一身月白短袄,织锦灰缎底撒花湘裙,头发梳的齐齐整整,她一夜不曾休息,今日精神不好。
姬家二叔重新喂了木沉香丹药,后面便是调养的事宜。俞秋生一一记下来,随后又问了何日学习的事情。
姬家二叔想了想,近来姬姑子卿跟卢夫人去世,已经忙完大头,这时候考虑一番便定了下个雨初一的日子。
“下个月初一,届时俞姑娘就跟家主一道去业平山下药庐中,老夫将一身所学传授你二人。”他看了姬孤一眼,其实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姬氏是汝阳大家,历代的丹师大能数不胜数,可到了姬孤这里,族里长老们才发现他这家主身上对丹师药术几乎是只学了个皮毛。没人知晓这么些年姬姑子卿到底教了什么东西。
好吧,只好一切从头来。
安排他与俞秋生一道也能省些力气。
而且姬孤时而会发病,俞秋生是纪素仪的大弟子,制服的时候若有冒犯不至于算在自己身上。
这么一说,姬孤无异议,他身量要比姬姑子卿矮上一点,不过样貌承卢氏更多一点,不发病时人端端正正,眼神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