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低下头手在抖,几个浪拍打下险些掉落水中。等她抓住了船舷,再次抬头看向前方时纪素仪已然不见了身影。
她眨了眨眼,水珠不断从脸上滚落,在晦暗不明的世界里四处找寻,末了才发现一道白光,萤火一般,随着巨蛟之咆哮而上下浮动。
慢慢地,随着涌入的潮水一道,入了巨蛟的嘴里。
生生红着眼睛,不知是进了水还是泪没被包住,哭着喊道:“你疯了!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寻死?”
涛声震天,这一点声响微弱无闻。
生生哭的一抽一抽,无暇顾及外在环境之险恶,满脑子都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独自乘船去寻找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
死于蛟龙之口。
“我跟她长得像,等我长大了你或许也会喜欢我,生生就差四年及笄了,四年是不是太长了?”
她呜呜说话口齿不清,发丝凌乱,最后一阵狂风怒吹之下翻身落到了水里。
……
水流顺着喉咙往下,如瀑布似的,水声轰鸣,黑暗骤袭。纪素仪面无表情打量这巨蛟的内腹,袖子里祭出流光剑鞘。
外界的一切于都是干扰,如今若要一招毙命,便先寻其心府。
也不知过了几日,云破日出,巨蛟庞大的身躯分崩离析,烟雾散去,天地清明。他周身的光芒微微带红,剑鞘捅进心府后污血溅了一身,重见光明,纪素仪不适地眯了眯眼。
水面平静,而小舟显然被打翻,不用想也知道,尾随他的小耗子也应落难了。
纪素仪衣袍由白转而为血红色,水中冲刷了一会儿,袖袍里剑鞘漂浮,小小的罗盘再次为他指明方向。
只不过纪素仪行了一日,落在面前的是一层透明结界,手穿过去后浓厚的潮湿气涌来。
半浸在水中,少年发髻散乱,乌黑的发丝遮住眉眼,纪素仪如同被嘲弄了一般,淡淡看着前方,罗盘就此失灵,指针疯一样转动。
与此同时,周遭景色沦为一片空白。
纪素仪望着四周,当初丧失的记忆纷纷成了填充的色彩,视野所及处,全部都是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以中洲为始,一路过的颇没有人情味,弑师杀兄,遇上他的人没有几个会有好下场。
一千年俞秋生被他杀了一回。
落日余晖,残阳如血,流光剑饱尝她的血,随即又扫荡了洞府四周的其他活物。那时的纪素仪是个彻彻底底的败类,披着一层正道皮囊,极其罪恶。
如今重温着,少年不住地捂住眼睛,只敢从指缝里细数当做的混账事情。
而五百年后画面呈现黑白色彩。当时纪素仪以为自己会爱一个人很久很久,可金玉回来的那一夜,阳虚派灵脉偏移极为厉害,他从终日避世的浮空岛下界,担着掌门该尽之职责,耗损极其厉害,心神不稳。
半个月后归来,便撞见金玉抱着她的画面,俞秋生是一只缠满了绷带的兔子,但纪素仪就是觉得那一幕如眼中刺。
他冷冷盯着这个大难不死讨回来的徒弟,口中极尽刻薄之言。金玉羞愧难当,竟就在半夜咬舌自尽,正对着他的予生殿,双膝跪地,一旁置遗书。
剩余的月枝同他撕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
予生殿里,明亮如昼。
昨日死了金玉,月枝便对纪素仪显然好感直落,什么传言,通通成了狗屁。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金玉这个大傻瓜把他当神看,可被纪素仪责难否认后人竟就想不开。
现下月枝看到他还抱着那只兔子精,半点没有因金玉自杀而心有愧疚,不由怒火中烧,眼里俱是一种痛恨。
大抵是自己曾经一腔热血被浇凉了,又觉得亲眼见到这样的人物,所有美好已被击碎,实在难以接受。
“你枉为人师,却如此无情。”
“一只兔子精都叫你折腾的要死,你这般的衣冠禽。兽,当上掌门简直是个莫大笑话,难道他们都瞎了眼么。”
“我都看见了!掌门虽装的冰清玉洁,实则内里污秽不堪!”月枝激动之处指着他道,无礼放肆。
大殿内并无旁人,极度安静下他一人之声显得格外突兀,却只有这一句惊扰了纪素仪。
“你看到了什么?”纪素仪抬眼问,声音平缓无波。
“我看见你养禁。脔。”他大声道,“正道之人,谁有你这般龌龊!一个妖族的女子被你拴在身边寸步不离,沦为泄。欲。的工具,这样的德行若是公之于众,天下修仙之人定会群起而攻之。”
“所以你要公开于众?”
月枝冷笑:“难道要让你一直占据掌门之位?继续残害他人?”
纪素仪这下子点点头,微笑道:“你能走出这个门,随你如何说。”
月枝品出话里的另外一个意思,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道:“你若杀了我,恐日后如何与众人无法交代。”
“死一个也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杀你又何妨?”纪素仪轻巧道,“本不想动手的,可你找死,只好免为其难了。”
话语落下,他手虚虚一划,流光剑便懂意思,飞射出去,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而俞秋生看着月枝死,没忍住咬抓了纪素仪手上的伤口。
“你心疼他?”
他眼眸晦暗不明,慢条斯理地拆了她身上绑着的绷带,药味儿散开,俞秋生被纪素仪倒提到眼前。
“你别疯了!”
她尖叫着,朦朦胧胧中记忆起他当初动手前的那一个眼神。
纪素仪摸摸她的毛,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丝阴霾…
“你的心长偏了,喜欢他?讨厌我么?见不得我杀人?”他一声声逼问,声音却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俞秋生明显发现了他控制渐渐崩溃,脖子都被捏疼,将将喘不过气。
那边流光剑插在殿门口,尸体凉透了,血腥之气弥散开来,纪素仪却深入一种魔障之中,喃喃地说着他说的话,俞秋生歪着头,努力要说些什么,但四肢不受控制,骤然卷入的狂风吹得垂地的白色幔帐拍打在背上。
轻纱拂面,纪素仪垂眸看着周围,分不清究竟身处何处。
在若有若无的兰香气息中,他忽然想起那一句话来。
“你何时能关心我一回?”
“往先都是敷衍我,我看出来了。”
……
少年跪在水中,衣服上的血迹被冲刷掉大半,肌理轮廓若隐若现,狼狈而无助,人瞧着则不如以往那样冷静。
他如今便是低头也能从水中倒影看到那些破碎画面。
纪素仪想不通,这五百年间是如何遗忘掉的,如此之行为,合该印象深刻。浮在水上的罗盘仍旧在转动,未几漩涡四起,搅弄着衣角,卷携着他整个人没入水中。
而此时此刻纪素仪脑子里想的已然不只是俞秋生一个人了。
冰凉刺骨的水里春儿飘飘然现身,少年伸出手来,摸到的是水,飘然无形。
“想起我了么?”
她衣衫不整,同他纠缠在一起,娇笑着说道:“掌门当初骗我、杀我没有半点犹豫,如今尝到痛苦的滋味没有?春儿知道你这个人心冷,于是便躲在里头躲了五百年。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五百年都熬过了,年岁之漫长,当初报复你的想法都已松动了。可惜——”
“我还是想要叫你生不如死。”
春儿修的乃是合欢宗秘法,对上纪素仪这样的剑修最是无往不利,往先最怕丹师,但他的丹师之术显然不及剑术精湛,一朝着了道,可就后患无穷。
“一千年间的记忆其实封存的也并不牢固,有关你在乎的,你有时也回想起些许细节来。怎么样,今日重温,可发现一二端倪?”她拈了个兰花指,轻点着他的唇,缓缓道,“碧元散人的法器可不止这一点功效的,娘娘曾告诉我,若是一人深陷魔障之中,便可以截取他心里的妄想。”
“你想的无非就是叫俞秋生爱上你,关心你。”纤细葱白的手指从纪素仪的唇一路往下,还暧。昧地借着水流扯开他的领口,春儿道,“我成全了你,可不自在天中如何?”
“有一个人也叫生生,关心你爱护你,但你仍旧不会珍惜。你如今耻于回顾往事,懦弱不堪。虎落平阳,你有什么本事从这些数不尽的罪恶之中挣脱出来?”
一声声响在耳畔,纪素仪在水中将要窒息,他睁着眼望向头顶,伸手抓着那一束射入水中的光芒。
他认了。
那一双半阖的眼眸里头一次浮现出无措与伤痛,乌发在水中散开,如海藻一般,从来雪白的衣裳在不自在天的水里脏的洗不干净。
第126章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也许人在生命中会有诸多错误,但在纪素仪这里,终究都是记不住的过往。
水花四溅,击破和缓的霞光, 他抓住曾经碧元散人的罗盘, 在指针停止的最后一秒捏碎了。
刹那间幻象崩塌, 潮向两边涌,他提着湿透的衣摆, 踏水前行。
……
自在天中,雪霁天晴。
小草庐里暖烘烘的,婴儿的啼哭前半刻钟才止住,可顾秀芝一抱这孩子立马又嚎啕大哭起来。
顾秀芝头一次当爹,一千年里没有半点经验, 如今脸色僵硬,胳膊也僵硬, 动了动眼珠子看向其他人。
梦娘喂过奶已经睡着了,俞秋生见状把姬孤推给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我一碰便跟师父此番一样,爱哭的紧, 姬孤抱孩子很有一套, 你叫他试试。”
姬孤笑了笑,果真就把小孩子抱了回来, 言道:“大概是顾先生刚从外面回来, 身上太冷了。”
顾秀芝沏了杯热茶,摇摇头:“三番两次皆是如此。”
他转而望向窗外的芭蕉,像是想起一桩旧事,叹息道:“当初梦娘瞒着我, 可能他在娘胎里就感知了我这个人曾对他的恶意,适才出生的这些天都与我不亲近。”
“都生下来了,往后你多对他好,小孩子也就亲近你。”俞秋生道。
她凑上前看小团子,白白嫩嫩的,在姬孤怀里竟就安静了下来。
“师父有没有想好取什么名字?”
窗前,顾秀芝却道:“不急。名字得要一个好听、让他一辈子都能喜欢的,千万不能马虎。”
姬孤颔首,颇为赞同。
梦娘醒后知道顾秀芝的想法倒也没有反对,只先给小团子起了个小名,唤作阿喜,是以小草庐里四个大人日后便这样叫他了。
满月一过,俞秋生改了制药的方向,顾秀芝对她更为严厉,姬孤看在眼里,也不过事后安慰一番。
这一日天气尚好,她在外晒药,姬孤抱着阿喜坐在台阶上。
“秋生想不想出去?”
俞秋生摇摇头:“还未学成,出去了世事纷杂,不若待个几百年再说。你瞧师父,在这儿都一千年了,还不是出不去么?遑论咱们了。”
她裙上的襕边在阳光下微微折射出金光来,姬孤却道:“顾先生不走,焉知是他不想走?”
俞秋生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簸箕,无奈道:“知道你在这儿没什么事情做,你今日这样问我,可是心里有想法了?”
她拉了拉海棠色的衣角,忙活完一堆事情后坐在他边上将阿喜抱到怀里,杏眸半阖着,打了个哈欠,有些疲倦。
“秋生安于现状,姬孤却想着未来。咱们掉入此中,过去的这些天里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我终究是俗世之人,况且你既然能学得一身丹师药术,日后定然不甘心一辈子埋没至此。”
他说着说着,肩头往她边上一靠,酝酿了会,道:“我这些日子思考过后,觉得破绽之一大抵在这上面。”
当初陷入不自在天便是由此物而起,不过顾秀芝事后也没有查出个理所然来,微微开裂的罗盘就留在了姬孤这里。
如今他取出来给俞秋生看,俞秋生便瞪大眼睛,手里头翻来覆去摸了摸,倒是有些熟悉道:“跟纪素仪那个很像。”
“是么?”姬孤抓在手里,拨弄着指针,但无论如何再没有反应。
“这是你捡的?是个老物件了,我以前看过的很多的故事,说很多老物件上都会附着一些鬼魂,或者生出灵来。比如树上生树灵,剑上生剑灵,而笔上附笔仙,碟上附碟仙。我观你手上此物,若真有东西在里面,八成是个孤魂野鬼。”俞秋生声音先时低缓,见他垂眸正仔细听,立马在他耳边啊了一声。
“啊——”
姬孤愣的肩一耸,身子后仰,诧异地看着她,而俞秋生怀里的阿喜则呆住了,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哇哇大哭。
俞秋生:“……”
姬孤从她怀里抱出阿喜,轻轻摇着哄他,挑眉失笑:“你要吓我,结果倒是叫阿喜哭了,希望他晚间不要做噩梦才好。”
俞秋生捂着脸,姬孤腾出一只手也拍拍她的肩头,温缓道:“阿喜这么爱笑,睡一觉也一定就忘了。”
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捏了捏小团子的胖手,姬孤身上若有若无的海棠香气传来。屋檐下的阴影随着日头的偏移往里缩,阳光照在他身上,面容轮廓俊朗而棱角分明。
俞秋生忍不住道:“你以后要当爹,那孩子一定会喜欢你比喜欢他娘多一点。”
她并着脚,低头看自己的素白鞋面。
姬孤这辈子没有体会多少父爱,看着阿喜笑道:“不过是想着我少时父亲不喜,这时有孩子,就想要给他最好的。”
俞秋生想起姬姑子卿,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诶了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现今脾气好了很多,但过往的经历岂是说能抹去就能抹去的?造成的伤害会永远存在,也许他这样的温柔只是试图去坦然、遗忘。
未几,姬孤余光里她又在点头打瞌睡,趁她睡意将要盖住清醒意识时捏住了俞秋生的鼻子。
“不能睡。”温缓的声音响在耳畔,俞秋生眨了眨眼,只觉脑袋沉,恰好边上有一个肩膀,她想也不想一头搭上去,呆滞地看着地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