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生愣了愣,一手捂住耳朵,酒杯没有捏住,酒水都洒了出来。
第130章
姬孤于是道:“耳朵痒?”
俞秋生盯了他一会儿, 就见他神情颇为无辜,真就是个无心之举,便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宴席过半,外头又有人送来贺礼。
晚间俞秋生就在库房看着姬孤拆礼物, 轮到一幅卷轴时姬孤原想掂掂重量, 谁知一下竟然没有拎起来, 交给俞秋生后也是如此,可见被人施了术法在其中。
好不容易破开, 却见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话——诸事皆安笔锋凌厉,墨枯而最后一笔拖的尤长。
俞秋生在灯下观看,眨了眨眼睛,一屁股坐在了礼物堆里,好笑:“这是送给阿喜的还是送给我的?”
姬孤默然, 伸手便将这卷轴撕了个稀巴烂。
除了纪素仪,他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都说见字如面,观这一幅字,倒像是在那谷底透过薄薄的雾气,与那个少年直视一般。
他或许袖手立于身前, 眼含讥讽, 披着一身伤尤为不甘心,故意如此。
“姬孤恭候阁下光临, 无论何时。”
举起灯, 他连纸都烧了,只不过火光明明灭灭,从俞秋生的视角看,姬孤的面容冷漠而带有一丝怨恨。
“他迟早会遭天谴, 也许你是永远等不到他。莫要想多了,阿喜还小,你得给他撑腰!”俞秋生推开窗户,屋里的焦味散去。
听到她的声音,姬孤轻轻嗯了声,站到她的身后。
影子叠在一起,香味儿也缠在一起,他抬手想摸一摸俞秋生的头发,可瞥见庑廊下的丫鬟,垂下眼又将窗户合上。
关窗户时胸膛便贴上了她的后背,衣料微微摩擦着,姬孤知道此时她最乖,动作于是轻柔而又极为缓慢。
事后见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圆溜溜的杏眸正瞪着自己,不由道:“风大了,秋生早些回去罢。”
俞秋生心跳一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再次看他,正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姬孤不避视线,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注意分寸。”
俞秋生匆匆道,推门就跑,只是这略显慌忙的姿态反倒是叫庑廊下无所事事的丫鬟看在眼里,生出无限遐想来。
若说从前,俞秋生倒不会有太大反应。但经过纪素仪的百般折磨后,明白更多。
她极为担心在姬孤这样若有若无、若真若假的撩拨之下她会重蹈覆辙。
未几,俞秋生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姬孤招了几个人进来收拾,态度疏离,话也不多。乍一看,像是寡情薄意的青年,不见方才那般轻浮。
有一个丫鬟收拾中偷偷看了他一眼,极为好奇的样子,姬孤便朝她一笑。
当夜,姬府打死了一个被挖去双眼的丫鬟。
……
往后几年日子在俞秋生看来是极为平静的,只是木沉香已然不在竹林小筑了,他阿娘性子颇懒,除了吃喝,整日就在狐狸洞里窝着。
她有时候实在寂寞无聊,便找他阿娘聊一聊。
对于姬孤,俞秋生在无形中又在两人之间划了一条楚河汉界。只是每每与他当堂听课,仿佛总能感受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可等自己扭过头,姬孤又一本正经看书听课,似乎只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一般。
俞秋生:“……”
这倒是她的不是,啧。
而阿喜被姬孤带着到处玩,五年一过,成了个极为调皮的小男孩,整个姬府除了姬孤、俞秋生外没人能制服他。
好不容易到他生辰,一大早俞秋生就被这个小猴子闹醒,定睛一看,他穿着红艳艳的衣裳,头发扎的整整齐齐。姬孤在外带着歉意道:“阿喜执意要来竹林小筑,我便带他来了,打搅了俞姑娘,是姬孤不是。”
俞秋生听着听着,大抵是清梦被扰,她撑着头叹了叹:“怎么会,阿喜来看我我高兴死了。”
阿喜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要她对着自己的左脸亲一口,俞秋生如他所愿,然后把这小猴子抱到地上,手脚麻利地把衣服穿好,整理仪容。
阿喜在一旁叽叽喳喳,道:“今日阿喜生辰,俞娘要带我出去飞一圈,看看整个汝阳,然后咱们跟爹爹去汝阳城最好的酒楼吃饭,做汝阳城最大的画舫,然后咱们再去花神娘娘的庙,阿喜要许个愿望,咱们一家开开心心回来。”
俞秋生无奈看他,知道他年纪小,便点点头:“今日生辰你最大,过了生辰你可就又大一岁,千万调皮欺负别的孩子。”
阿喜挥挥小拳头,不服:“那是我凭本事,他们说你坏话,我打他们那是他们活该!”
俞秋生穿戴好,半跪在他面前,和蔼道:“那多谢阿喜了,这些外面的流言你往后不要当真,我跟你干爹之间如何你不清楚么?我怕你跟外面的还在打架伤了自己,况且你如今也算是一个主子,这般实在是容易叫人置喙,说你没礼貌、粗鲁。”
阿喜却装作大人的样子,拧着眉,那一张酷似顾秀芝的小脸看起来秀气漂亮,他抱着俞秋生的头,颇为苦恼地想了想,奶声奶气道:“就听你的,等我长大了真有权了那便把他们都赶出去。”
俞秋生便把他抱着推门而出。
阳光刺眼,姬孤在外候着,他收起折扇,倾身道:“咱们走吧。”
他自然而然地把阿喜抱出她的怀抱,如同一个父亲一样,路上说说笑笑,遇上了姬氏的其他族人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与她不在时疏离寡情的模样相比相差甚远。
难怪不止府里下人之间会传出流言来,姬氏上下看待俞秋生都显得暧。昧非常。大抵她过门只会是时间问题。
一路上阿喜话多,问这问那,俞秋生知道他高兴,路上就耐着性子说的口干舌燥。最后去花神庙里祈福,阿喜一个人烧了三炷香后跪在蒲团上煞有其事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阿喜偏不,坚持道:“神灵是有耳朵的,怎么可能说出来就不灵,分明是那些人耻于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一手抓住一个人的衣摆,怂恿道:“你们也说一说,咱们都说出来,看看日后究竟会不会实现。要是实现了,我就真信花神娘娘,每年叫干爹给她捐大把香火钱。”
俞秋生抿着嘴,侧身看着姬孤,他倒是从容跪在阿喜身边,道:“姬孤对如今已心满意足,只盼着能叫阿喜一直开心,跟他的俞娘在一起。”
俞秋生:“……”
她跪在神像只好道:“愿阿喜……”
“不行!”话没说完,小猴子站起来打断她,噘着嘴着急,“你不许给我许愿,俞娘要给自己许愿。”
俞秋生忍俊不禁,眨了眨眼,把阿喜又亲了一口:“就知道心疼我,我都快感动哭了。”
他嘿嘿笑了笑,乌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俞秋生,听着她说:“愿我成为大丹师,行走各方。”
不说还好,一说,阿喜揉了揉眼睛,强笑着道:“这才是嘛。”
跨出花神庙,他躲在姬孤怀里偷偷抹眼泪。
“俞娘要自己一个人走,不要我,呜呜呜呜。”
“你一哭,她就心疼你。”姬孤似笑非笑,挪开手臂,叫俞秋生看到他眼泪汪汪的小狗眼睛。
她整个人果然就垮了,拍了拍头,喊了阿喜一声小祖宗。
“成为大丹师还早着呢,别哭,花神娘娘还不知能不能实现我的愿望。”
紫陌红尘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阿喜挥挥手,俞秋生瞥了姬孤一眼,在拥挤的人群里终于是靠近过去,任由那一只小手臂圈住她和姬孤的脖子,眼泪抹到衣领上。
姬孤碰到了她的鬓发,便小声道:“对不住。”
他故作客气的样子令俞秋生无法做其他回答,闭了闭眼,别过头去,道:“下次注意便是。”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
……
陪了阿喜一日,俞秋生回来往床上一瘫。纱窗外月影模糊,树影斑驳,她脑子里很疼。大抵是郁闷久了,半晌她起来收拾衣物,准备去后山的温泉里泡一段时间。
姬府这后面一块都没有旁的人居住,偏僻但是风景秀丽,温泉是天然的,她去了几回,秋日里尤其喜欢,四周都是暖呼呼的。水汽氤氲中,花非花,雾非雾。
这般一想,俞秋生随便捡了捡衣物。她打开大柜子,就见满满当当鲜艳衣裳,小柜子里的心衣也是如此。
姬府的人明知道她喜欢什么,偏生就是要将其他的也多备着,是以柜子里塞得满满,竹林小筑的库房也塞得满满。
俞秋生木了会,选择恐惧症上来,索性一闭眼睛随便抓,看也不看都塞到小包裹里,总归此处并无旁人。
晚风拂面,她披头散发犹如夜间晃荡的女鬼,从竹林小筑出发,枝上乌鸦粗嘎叫了几声,而后就只听得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后山温泉不大,附近一颗梨树,大抵是近来天气反常缘故,居然还开了花,如今看就像是堆了一树的雪,倒映水中,俞秋生都不愿打破这一面平静水波。
但来不能白来,她放下包裹小心翼翼用脚尖探了探,站稳了才开始宽。衣。解。带。氤氲的水汽拂过圆润皙白的肩。头,肩。胛。骨碰到石壁,她眼睫很快也被染湿。
第131章
后山虫鸣声微弱, 雾气缭绕中她在慢慢往下沉。
不过这水中似乎有另外的身影,似游鱼一般,等俞秋生察觉之时雾气呈现出乳白色,朦朦胧胧的, 似梦非梦。
“谁?”
俞秋生不轻举妄动, 一只手摸着衣裳, 一只手遮住胸。口。黑夜里总容易叫人滋生出无数的猜疑出来。
“俞秋生。”
她听到名字先是一愣,渐渐的雾气里似有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眸暴露, 由温泉水汽虚虚凝聚出来的身形与她一般无二。
俞秋生放下手,她便也放下手,只不过水流滑动,那虚幻似云烟的女人正一步一步朝着俞秋生走过来。
“你是人是鬼?”
“我想问你这个问题很久了。”她的声音清冷恍若珠玉相击,气质上倒有几分像纪素仪。
俞秋生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完美解释。
“你是叶清的师姐, 纪素仪的徒弟,俞秋生?”
话语一落,她的胳膊碰到了俞秋生的肩头,靠的很近, 热气扑面而来, 不过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没错。”
不知情的兴许以为她是来杀俞秋生的。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另一个俞秋生占据了她的身体。
俞秋生肩上微微发凉, 垂眸看了一眼水中倒影, 只是除了她自己的影子歪并无其他。
而面前的大师姐如同午夜亡魂归来诉说冤屈,向俞秋生揭露一个现实。
“我死在了你出现之前。”“我杀涂秀秀的前提在于她想害死我,既如此,我便要先下手为强。”
“后面的事情你都清楚, 她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不过……”大师姐的雾气团团围住俞秋生,在一片朦胧中俞秋生睁开眼睛,竟看到了当初发生的真相。
那时候叶清的大师姐已死,修为都叫涂秀秀夺走大半,而她来的时机却正好。俞秋生顶着她的皮囊虽修为一落千丈,灵气凝滞,但阳虚派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出的这个现实,仅仅给她安上谋害同门未果禁闭十一年的惩罚。
“她不是个好东西,身体里藏着其他人,你务必小心。”大师姐道。
“我的魂魄这么几年已经无力再覆在你的身上,今日察觉出了消散的迹象,特来告知你一声。我们都是俞秋生,不管你从何处来,姑且好好活下去,就当我也活着。”她形貌在褪色,声音缓缓,“不过你要在阳虚派活下去,首要必除涂秀秀这个妖孽。师父叫你用十年时间学做丹师,那么便在这十年间好好谋划,莫要稀里糊涂回去送死。”
“我跟纪素仪……”
“你跟他就是师徒,并无决裂,不要否认这一切。否则我这一百年都白活了,世间其他人会如何看待你?”大师姐冷冷看着她,“学点本事,若是恨他就彻底杀掉他,不许跟谷底时那样白折腾。”
俞秋生听着,忽而问:“你这是为我好么?”
她也不跟从前一般轻易信别人,对上俞秋生警惕的目光,大师姐笑了。
“你猜猜看。”雾气从她脸上扫过,大师姐不以为意,“蠢货,我俞秋生此生有两个遗憾。一是没有杀掉涂秀秀,二是没有在有生之年坐上掌门之位。我方才所说的一切,你要是觉得做不到,趁早就嫁给姬孤算了。与他在汝阳城里生儿育女。”
俞秋生不语,发丝贴着面颊,她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异常冷静。
“你知道我不喜欢他,故意说这话来激我没有用。”
大师姐语气不变,心中甚是笃定,循循善诱道:“你活着你拿主意,我不过是要彻底消亡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懂我的心么?你我之间定是有缘分的,若不然怎么会变成我?”
俞秋生扶着额,叹息:“我明白你的意思。多谢你的好意。”
眼睫上的水珠掉落在水中,她伸手朝眼前的雾气挥了挥,大师姐的身影越来越淡,俞秋生手慢慢虚握成拳。
想起姬孤,叶清,纪素仪,俞秋生,她脑子里乱线交织,没有头没有尾。
她又叹了声:“我过会子就走。怕是等不到十年了。”
乌发披肩,飘在水面上则如浓墨散开。顶头的花枝被风吹得微微浮动,一树落花如雪,俞秋生肩上头顶堆了细碎的小雪,人如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
俞秋生第二日跟姬二叔探了探口风,姬二叔一个人无儿无女的,收她一个勤奋有前途的学生,一直和颜悦色,对她期望很大。
两个人在药庐外看山看水,姬二叔又提起姬孤的事情,对于俞秋生很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