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微醺的光芒,俞秋生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等她好不容易适应了,一看周围,顿时惊的张大嘴巴。
这风声呼啸中头发都被吹松散了,她赶紧拢了拢,九万飞出了阳虚山的地界,云海中上下翻腾,最后一个俯冲后一大片的绿意映入眼帘。
高耸入云的山峰被远远抛在身后,长河奔流,冲出山谷,在一片旷野之上四下景色一览无余。
俞秋生算起来出浮空岛的次数极少,往日里一个人过不去那一层结界,今日这般实在是意外惊喜。
九万飞的高度渐渐压低,光滑的鳞片最后擦过碧绿的草尖,所到之处狂风席卷,压倒一大片绿草野花。被太阳暴晒过的草地上落日时分芳香味道沁人心脾。
九万飞的自由,偶尔会把她丢到空中,落到一定的位置再稳稳当当接住,乐此不疲。
俞秋生涨红了脸庞,一双杏眸里透着按耐不住的欣喜。
早知道它能出来,自己早就跑掉了。
可见纪素仪是故意不告诉自己的。
……
不过一人一鱼大抵飞了有一个时辰,先前还没有拘束的银白大鲲猝不及防在空中刹了车。俞秋生因着惯性冲了出去,中途被它含在嘴中,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九万摆了摆尾巴,却是从低空飞到云里躲着,露出一只眼睛旁观那黑压压一群类似行军蚁一般的队伍。
妖气冲天,隔着很远它便觉察出当中的污浊。
纪素仪口中的妖族过境,大抵就是这些了。
修道之人其实也并非要对这些妖族赶尽杀绝,从前秉持着赶尽杀绝理念的老掌门不幸丧生于纪素仪手中。
若是他在世,兴许是见不到这浩浩荡荡的过境队伍。
只是换了个掌权之人,阳虚派此番便是观望姿态,附近大大小小宗门态度便宽容许多。照纪素仪看来,不惹事便也不与他们生事。
若是生事,那就该赶尽杀绝。
自从跟俞秋生厮混之后,他对诸多事情的忍耐便到达一个新的顶点。
这边斜阳欲暮,九万亦不准备驻足观望,似乎是心中不安。
而这种不安,在回去的半路上遇到那个执剑的少年时达到最大。只远远看一眼,它顿时缩头缩脑,往云里蹿往水里躲。而被含在嘴中的俞秋生差点在滚动中把脑袋磕晕。
“你好大的胆子。”
纪素仪眼神复杂,对着这样一块被他养起来的大块头,如今的打量仿佛就是在考虑要从何下手一般。
见惯了他那些手段的九万张大嘴,先吐出俞秋生,再一头往水里钻。
水花四溅,打湿衣摆,怀里的俞秋生被闷的一脸都是汗,迷迷茫茫望着他的下颌,手摸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
纪素仪抓住她的手,见她面颊微红,浑身一股奶香,一言不发先将她拖到水里洗了洗。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可任凭她如何反对,纪素仪皆是沉默不语。
流光剑插在浅水中,俞秋生被他搓洗的头皮发麻,总觉得这就像是他要杀人前的某一种特殊行为。
要杀一个人总不会给人一个痛快。
少年带着薄茧的手擦过娇嫩的肌肤,对着一片晰白,他竟是心无旁骛,仿佛她只是一块被弄脏的帕子。
此举令人忐忑不安,俞秋生清楚两个人的实力差距,一手捂着胸口位置,一手拍了拍他的膝盖。
“我是哪里做错了么?”
那声音细细的,满满的都是心虚,一听便听出来。
纪素仪不许她出去,一面则是因为那当初的十一年禁闭缘故,若是叫旁人瞧见了,那她日后也就不要做这阳虚派的大师姐了。一面却是出自自己的私欲,他在经历她的两次死亡之后,如今也只想把人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万不敢出意外。
“你倒是会跑,拿我的东西骗一头大蠢鱼。它脑子不灵光,近来我也说过,附近不安全,你怎么就跟着它乱跑?”纪素仪戳了戳她的脑袋,发丝从指尖划过,他捧着那一张小脸淡淡道,“我若不是喜欢你,我不管你,你如此爱闹腾,过了明年的冬日一切随你。”
“可你这般,倒像是即将施惩,算哪门子的喜欢?”俞秋生抬眼,还嘴。
少年袖袍都浸在水里,眉眼间的寒意化掉些许,声音难得柔缓几分,说道:“我要是温柔,你岂不是要上天?”
俞秋生心跳漏了一拍,纪素仪往日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姿态。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远离了浮空岛上与世隔绝的土壤,他的距离如此之近,平白令人慌乱,而这种慌乱令她脑子也空白了。
“看傻了?”纪素仪嘴角微翘,便起身替她翻找干净的衣衫。
“这不大像你。往日你无耻下流、蛮横霸道,我刚刚还以为……”俞秋生话没说完,岸上的少年将干净的衣衫劈头盖脸砸过去。
他知道这后面的话不能听,方才那一丝欢喜来得快去的也快。
“为什么总是要我生气?”
“你不生气,便是格外冷淡。日日对着一张冷淡模样,倒叫我想起当初做你徒弟之时,你冷落我的那一幕幕。”俞秋生自顾自穿衣裳,回忆过去的事情,末了总结道,“大抵我不是十分爱你。”
纪素仪呼吸微滞,随即平淡地看着脚下的影子,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被说话声音盖住,他若是闭上眼睛,还能嗅到风里传来的一丝丝暖香。
俞秋生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对他那剩余的一点爱,来自容貌跟肉。体。
偏见太深,纵然能和平相处一段时日,但深藏起来的沟壑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横跨过去?
说的容易做的太难。
……
晚间纪素仪把俞秋生提回去,岛上仍旧只两个人。
予生殿里那一批玉简中,他对于叶清十年例行的请求此番不予通过。这事后来说给俞秋生听,她却问道:“要是叶清知道我不是他心中的大师姐,这个人会不会疯掉?”
纪素仪盯着炉里沸水,慢条斯理地灭了火,淡淡道:“他疯了与你无关。”
“我出现的这样意外,连你也意料不到,甚至说我夺舍,遑论叶清。他可是比你小了一千岁,心里承受能力想必也不如你。”俞秋生搓珍珠丸子,头也不抬,很是纠结。
这话像是夸他,细听则又多出一重意思。
“你嫌弃我老了?”
第138章
“怎么会?”
俞秋生竭力否认, 洗净手后为他沏了一杯茶,言道:“你遇上我的时候也还年轻,我要是嫌弃你老,岂不是也在嫌弃我自己?”
茶香袅袅, 少年斜倚着窗, 看了又看, 却道:“我等了你很多年,你未曾老, 可我像是老了。”
俞秋生是在时间轴上横跳,而纪素仪则是实打实地过完了这一千年的时光,当中是什么滋味?比茶要苦,少有甘甜。
“你这么年轻,从前都好好的, 怎么能因我一句话起怀疑?这天底下,你可是最自信的, 喝茶喝茶。”
一双纤细白腻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面前的女子安慰似地拍了拍,杏眸圆睁,说的令人不忍怀疑。
纪素仪于是嗯了声, 不过眼里浮光掠影, 眼神变了几变,俯身杯缘触碰到了她的唇。
“你喂我。”
他声音微涩, 黑沉沉的眸子里似有期待。
俞秋生一看他这般便指尖发颤, 当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好。”
捏着他的下巴,她一闭眼睛,隔着小案探过身。含着纪素仪的唇,湿濡的舌尖撬开牙关, 他是极为的配合。
呼吸胶着,暖意扑面,先时闭眼的少年而后悄然睁眼,见她小心翼翼的落入怀中,更为喜欢。
殿外日出云海,红光从米白的窗纸透进来,为予生殿内的一切镀上一层如梦似幻般的纱,他把人抱紧,生怕一眨眼就没了。
两个人平安无事随后又过一年。
而这年夏季一过,纪素仪便忙碌起来,不为别的,正是冬季的试剑会将至。
俞秋生出来的时机恰好赶上,顶着大师姐的身份,必然要在禁闭后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场试剑会说起来她是一定要参加的。
纪素仪原就只是想安排她走个过场。
论剑术,天资放在这里,她便是在努力也赶不上从前的俞秋生。当初排名第一的弟子,纵然禁闭十一年,实力仍旧在身,但她已然不一样了。
他担心俞秋生碰上了叶清,或是修为突飞猛进的涂秀秀。
二者遇其一,焉能不叫人怀疑?
思来想去,纪素仪看着面前玉简出了神,笔尖浓墨一滴落下,晕染开了那个令他如鲠在喉的名字。
……
冬季初时落了一场大雪,一群外门弟子正在望仙台打扫。周遭山峦披了一层雪色,树木之间枝干上堆了昨夜积雪,北风一吹,小雪簌簌落下,分明是有日光在,可身上寒冷极了。
几个外门弟子抱怨着,时不时跺跺脚。
“试剑会已经十年没有办过,今年大比听闻只有咱们阳虚派的弟子。此地偏僻,咱们每日过来了便回不去,午间还得饿着肚子扫雪清理,真不知还要熬多少天。”
“快了,听闻今年大师姐还要出来,若是有幸还能一睹风采,听闻她可是阳虚派当之无愧的首席大弟子。”
“你说的是那个谋害同门、妄图置之死地的大师姐?我早八百年便听过了,纵然剑术高修为厉害又怎么样?依我看她就要再关几年。”
这个弟子说罢,后头被人踹了一脚。
“嘘,小声点!”
“我……”
他正要反击,不知哪个眼尖看到不远处带着饭食的女子娉娉袅袅沿着石阶上来,一群人丢扫把的丢扫把,个个都堵在路口。
“秀秀师姐又来了。”
涂秀秀放下饭食补给,在望仙台四周走了一圈,笑容和善,道:“若是打扫检查好了,便早些回去,听闻今夜要大雪,你们来回路途远,千万小心崎岖山路,别滑了脚摔倒了。”
“我前些日子还听说有的师弟不慎从望仙台坠了下去,若是伤的要紧,便把人送到燕云峰来,我那儿还有些伤药。可千万别不好意思。”
她抚着鬓发,字里行间俱是关心,听在耳里暖在心里,这时不时来探望众人,不怪这些外门弟子喜欢她。
待人一走,一群人嘀嘀咕咕。
“大师姐定是嫉妒她,秀秀师姐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在当初被她打的要死呢?”
四下里都是猜测,而浮空岛上俞秋生连打几个喷嚏,穿衣镜前怔怔看着里面的人,狐疑:“我这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叫别人背着我说坏话?”
镜子里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圆领长衫,宫绦一系,腰身便显露些许,背脊挺拔,姿容灵秀。
她如今也不再长个了,对着纪素仪的身高比没有意义,俞秋生绾好头发便提剑出了偏殿的门。
那把秋水剑是大师姐的标配,此番上阵自然要换掉富贵剑,她提前在岛上练了一练,妄图找些手感。
不过跟富贵剑比起,秋水剑上手驾驭极难。
灵剑认主,已区分出了两者之间的区别,像匹难驯的马。
纪素仪在旁看了一阵子,黑沉沉的眼眸里意味不明,末了,淡淡道:“这把剑已然无用。”
“无用的剑,试剑会后便丢了,不必再供起来。”
少年掸了掸袖子,缓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这把秋水。
五百年前的剑本是她的,可如今又不是她的。
纪素仪瞥过这光洁的剑身,弹指一挥间灵气四溢,沾染上的旧主气息随之释放。那一抹虚无的影子映入眼帘。
师徒隔空相望,比想象中的更为冷漠。
纪素仪不由在记忆中寻找当初收徒时的那一幕。
似乎是个冬日,雪地上一大一小相互拉扯着,像两只小蚂蚁,他随意一看,随意再收回视线,照例收徒。
在没有看见她的脸时,黑压压的一群弟子中,不见得就是她。
但是那张脸让人恍惚一瞬。
叶清喊她姐姐,她从那声提醒中抬起头,矜傲的眼神出现在那人身上,随即纪素仪就明白过来,这大抵不是俞秋生。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略带着稚气的女声说出尘封已久的名字。
高台之下,那眼神里充满野心,而淡漠的面容上神情把持的正好,与他肖似。
纪素仪那时候曾偷偷想过,若是曾经与她有孩子,兴许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孩子或许长得跟俞秋生一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女孩。而自己是她的父亲,性子上怎么说也会有些相像,届时他来教她剑术。
“可惜。”忆及此处,他漠然收剑入鞘。
“可惜什么?”俞秋生歪头问。
少年闻言看过去,她迎风而立,树底下眯着眼睛,白净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好奇之色。
视线下移,纪素仪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也没什么可惜的,此处风大,秋秋听错了。”
……
风里渐渐地夹杂着细雪,而半边日光下午全被遮挡住,天地间昏暗一片。
叶清在缥缈峰上静静擦拭自己的长剑,屈指一算,试剑会七天后便将迎来第一场大比。他穿着一身中衣,独坐冰雪之中,肩上落了层小雪,而周遭的灵兽此刻都躲的极远。
涂秀秀三天曾又找过他,叶清今日在脑海里回忆两人之间的每一言每一语,以及她的眼神动作。不知是不是错觉,某些时候他竟能看到师姐的一丝丝影子。
涂秀秀的留影石仍旧留在自己这里。
十一年前那一幕幕在留影石里逼真的无以复加,仿佛一把匕首,轻而易举戳破了他表面的那层平静。
师姐早已被人杀了,修为尽失,活着的鸠占鹊巢,而他对此从前竟一无所知。
实在不忍回忆。
叶清垂眸,剑身如镜,照出他阴沉的眉眼。忽而手上的动作一顿,擦拭的帕子便被剑刃划破,割伤指腹,红色血珠顺着剑身滚落到雪地之中,刺眼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