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内侍是皇帝身边服侍了多年的老人,理应对他客气些,楚长宁道:“多谢张总管提点。”
张德子得了体面, 受宠若惊。
倚翠亲自将张总管送出了公主府,再回来时, 便见长公主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部打发走, 只留她一人守在廊下, 不许人靠近。
日头西移,云彩火烧一般的红,院子里花团锦簇, 春风绿叶袭袭。
穿过外室,一扇屏风映入眼帘。
长条案上,熏香缭绕, 满室温香。
楚长宁一手拢了拢广袖, 素手洗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
长公主瞧她难有这么严肃的阵仗, 奇道:“看你忧心忡忡,皇兄既是罚了你与元珍,这事便算过去了。再说有阿娘在, 看谁敢欺负你。”
楚长宁沏了两盏茶,分别放到母亲爹爹面前,这才给自己也沏了盏,道:“我忧心的不是这个,眼下魏勇虽认罪,但我们心里都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想要扳倒三皇子和林贵妃,除非先拔掉荣国公府这棵大树,届时,势必需要与人结盟。”
一直沉默的楚若英突然开口:“你说的人,可是八皇子?”
楚若英看向女儿,见楚长宁点头,他道:“宫宴前夜,我与你母亲就说到了这上头,于人选上,也挑中了八皇子。宫宴未开前,在前堂我与八皇子说过几句,见他谈吐不俗,字字珠玑,与他写的文章之平庸,截然不同。”
楚长宁准备了一肚子腹稿,绞尽脑汁想要说服父母提早站队,结果轻易将问题给解决啦?
一时,她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没想到,我竟与母亲爹爹想到一处去了。”
楚若英端着茶杯轻抿一口,一声慨叹:“皇帝膝下的几位皇子俱已成年,到了要挑皇子妃,要出宫立府别居的年纪。几位皇子明里暗里多番拉拢,我与你母亲不愿掺和到这里面,便两不相帮,只想保持中立做个纯臣。可躲着远着,横竖还是躲不过去,既然三皇子与林贵妃咄咄逼人,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那自然是要选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子辅佐。”
长公主喉咙干涸,端着茶盏一饮而尽,茶汤被晾至温热,流淌过喉头,格外熨帖。
驸马三言两语,将三皇子与林贵妃的恶行一笔带过,长公主每每想到女儿在大理寺受苦受罪那几日,她在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
长公主愤愤不平:“说起这个,前日子皇帝考校,大皇子一言不发,四皇子撇清干系,唯有八皇子肯替你说话,当时我与你爹爹便留意到了八皇子。今日宴会上,皇后还特特跑来献殷勤,还想往我府中送山参,就是两边倒的墙头草,瞧着谁稀得她。还有淑妃,给根鱼线和竹撑,都能飞到天上去。”
楚长宁掩唇轻笑:“阿娘骂淑妃是风筝,倒令我想起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说到尾声,这边事了,楚长宁犹犹豫豫,不肯挪步:“好久没有同阿娘一起赏花,阿娘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长公主看出她的异样,没有多说,命夏竹去取楚长宁的披风,母女俩在园子里信步漫游。
花园空旷,有工匠精心侍弄培植的花草,其中不乏各种名贵品种,常年花开不败。
倚翠不消说,在身后远远缀着,既能不听见她们谈话,又能帮忙望风,以免有人冲撞,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楚长宁掌握了一些线索,说话也不再遮遮掩掩:“阿娘,十五年前,城外庄子的汤泉子突然打发走了一批奴仆婆子,这件事,是不是与皇帝有关?”
长公主面上的表情,更加证实了楚长宁的想法。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仍是翻江倒海:“果然是皇帝。”
长公主蛾眉微簇:“十五年前,你还未出生,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
楚长宁忍下心惊,又问:“母亲的话,我日后定会答复于你。只是眼下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关于十五年前汤泉子打发走一批下人,是因为皇帝舅舅,因为他临幸了一个婢女?”
十五年前汤泉子发生的事,在长公主看来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无非就是皇兄的一件风流韵事。
长公主似陷入了回忆里,声音清远:“那是个有主意又大胆的婢女,趁着皇兄醉酒爬床。清醒后,皇兄盛怒不已,赐下一碗避子汤,打了二十大板,丢了出去,是死是活,阿娘就不知道了。”
说起这些往事,长公主愤愤不平:“为着这么个贱婢,连你阿娘都受了皇兄的指责,责怪我御下不严,叫他吃了亏。要我说,他一个男子能吃亏到哪里,分明是占了便宜。要真是柳下惠,就是巫山神女放到他面前,也会坐怀不乱,事后又来埋怨不已,将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他两袖清风,我倒成了千古罪人……”
母亲的碎碎念犹在耳畔,楚长宁若有所思,声音低若蚊吟:“就算没有那碗避子汤,寻常人挨了二十板子,皮开肉绽,没有大夫医治活不下来,更别说保住腹中的骨肉。”
长公主没听清女儿念叨的话,只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听说,当时皇兄要打杀了那婢女泄愤,可不知怎的,后来又没杀她。好像是因为这婢女的眉眼,同已仙逝的沈贵妃有三分神似。”
楚长宁心结不但未能解开,反而更困惑了。
如果婢女没有怀上骨肉,那春盈又是打哪儿来的?
此刻月上柳梢头,寒露悄无声息来临。
花园空旷又湿冷,楚长宁送别母亲,回了拂月阁。
刚回到内室,楚长宁脱去身上的披风,拍了拍身上的寒气,秋萍端来亲自熬煮的一碗姜汤。
碗里热气蒸腾,闻到那股呛鼻子的味儿,楚长宁皱着张小脸,嫌弃又抗拒。
秋萍见了,打趣:“瞧咱们县主,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这姜汤不难喝,奴婢兑了好些蜂蜜,既能润嗓子,又能驱寒气。方才回来的马车上,奴婢就听到县主嗓音哑了些,倚翠姐姐也来嘱咐过,要亲眼看到县主喝下,否则便要责罚奴婢。”
“行行行,我喝还不成。”对于秋萍,楚长宁有些许怜惜。
年前她落水,秋萍因护主不利,被母亲拉去挨了一顿板子,事后在房里躺了大半月。有上好的膏药也不大顶事,吃了许多苦头,性子也越发谨慎小心。
楚长宁捏着鼻子,喝下大半碗,出了一身热汗。
沐浴完,她将身子裹到绸被里,睡至半夜,鼻子被堵得慌,半梦半醒间,她就猜到自个儿定是中了招。
第二日,太阳高悬半空,楚长宁还在赖床。
还是秋萍见她脸色不对,探了探额头,才知发了高烧。
长公主带着倚翠来到拂月阁,瞧女儿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当下取了腰牌给倚翠,叫她到宫里去请王太医。
王太医给楚长宁诊治一番,开了几帖药,临走前,欲言又止。
长公主将人请去内室,至于说了什么,无人知道。
下面的人只晓得,王太医离开公主府后,栖霞阁又摔了一地的破瓷片。
负责洒扫的丫鬟们,俱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主子气头上犯了错,栖霞阁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默。
一连昏睡两日,终于高烧褪去,楚长宁一觉醒来,便喊饿,想吃葡萄,还想吃厨房新请淮扬来的大厨做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和平桥豆腐羹。
后面的菜品倒是好办,只是葡萄乃生凉之物,王太医临走前千叮万嘱,忌食生冷。
下面人问了长公主,也没敢多喂,就吃了几颗,叫县主解解馋。
秋萍服侍着用膳,不经意提起:“县主昏睡这两日,长公主时常过来看望,偶尔半夜也会来。另外,八皇子也来过。”
楚长宁“哦”了一声,夹起蟹粉狮子头咬一口,肥瘦得宜,唇齿鲜香。
耳畔传来咕噜咕噜地咽口水声,楚长宁抬眼扫向身侧的夏竹,压着笑:“饿了,反正本县主也吃不完,你们也一起坐下吧!”
夏竹犹豫了下:“这,这不太好。”
楚长宁有心逗弄小婢女:“那你就别吃了。”
夏竹嘴里分泌着唾液,着实馋得不行,当下也不客套了:“奴婢又反悔了,反正奴婢素来就是个粗鄙性子,县主也是知道的。”
一面坐下,夏竹还一面招呼着秋萍,迫不及待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给秋萍,才给自己也夹了个。
夏竹眯了眯眼,月牙弯弯,甚是讨喜,她惊叹:“好好吃,县主日后若是替奴婢指婚事,便将奴婢指给这名淮阳厨子。这样以后奴婢可以每天吃到这么好吃的菜,日日都陪在县主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秋萍俏脸微红,嗔怪道:“你这丫头,也不害臊?”
见两名小婢女天真开怀的模样,楚长宁忍俊不禁。
在她的记忆里,前世她在后宫里,并未见到夏竹和秋萍,也没有冬青。
想来,她们应是公主府被封后,被打发去了别的地方。
第32章 留心春盈 门房的人说,是个小叫花送来……
楚长宁生病发烧这两日, 长公主夜里又睡不好觉,跟煎鱼似的两面翻。
时不时惊醒,披件外衫到拂月阁小坐, 有时见楚长宁半天没有动静, 颤颤巍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幼年时,楚长宁身子时常不虞, 长公主产子, 身体大伤元气, 亦无法亲自照料,还是太后抱去了慈宁宫,养成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团子, 才回了公主府。
近几日,陆续有旁的宗亲官眷递来帖子, 想要缓和关系, 都被长公主给回绝了, 她现在哪有闲心出府应酬。
这日,拂月阁派人来说县主大好,等长公主收拾妥帖过去时, 就听女儿使性子要吃葡萄,便做主喂了些。
“阿娘记得你爹爹腿疾发作那日,你问阿娘如果你爹爹有外室的事, 思来想去, 阿娘便来问问你?”这几日,长公主睡不好觉, 除了女儿高烧不退,还有这个心结。
事情理得差不多,既是与爹爹无关, 楚长宁也没再隐瞒母亲:“我之所以问母亲,是与汤泉子有关,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叫阿娘多心。”
长公主小坐了片刻,在楚长宁的催促下,回自己的院子午休。
拂月阁。
用完膳,就听外面的丫鬟来说,八皇子又来看望她,此刻已到了前厅。
楚长宁用了些膳食,恢复些气力,叫人梳妆打扮,往苍白的脸颊上抹了浅浅的脂粉掩盖憔悴之色,换了身衣裙,便来到前厅。
楚若英正与八皇子攀谈,见到楚长宁,话头一转:“突然想起还有一件急事未办,你们且好好聊。”
楚长宁福了福身子:“听婢女说起,八皇子时常来探望,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筠抬起略显青涩稚气的脸颊,目光澄澈:“无事,就不能来探望县主吗?”
“那倒不是。”楚长宁走过去,坐到他下手的位置,想了想:“我被禁足半月,不能到慈宁宫向皇祖母请安,如果八皇子有时间,可以替我去陪陪皇祖母。”
李筠颔首,道:“好,知道了。”
楚长宁将他瞧了瞧,没瞧出什么,反倒八皇子问她:“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脸上沾了污迹?”
他抬手去抹,楚长宁摇摇头,在八皇子临走前,叫他等上一等,命夏竹取回一叠纸张,递出:“上面是手抄《说了心经》,有静心宁神之效,有劳八皇子代我送到皇祖母宫里。”
李筠欣然接过,目光落在纸张,字体娟秀,段落整齐,看得出来抄写之人很是花了些心思。
难怪太后那么偏爱她。
后宫皇子公主说起楚长宁,不屑得很,可心里哪一个不是艳羡楚长宁能得太后偏宠。
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几句讨喜话,就能讨太后欢心。太后又不是傻子,哪些是真心对待,哪些是另有图谋,一眼分明。
所以人心,从来不是嘴巴说说而已,是将心比心。
楚长宁的这份心意,沉甸甸。
八皇子妥帖收纳好,马车出发赶回皇宫。
到了慈宁宫殿门,李筠只将楚长宁抄录的经文递给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在殿门前候了一会儿,不见传召,便打算回去。
刚转身,太后的心腹亲自来迎他,福了福身子,惊絮道:“太后刚得了上好的龙井茶叶,请八皇子入殿品尝。”
惊絮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八皇子客气道:“有劳惊絮姐姐。”
脚步声越渐越近,太后瞧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量,径自看向那道略矮一截儿的身影上
脊背挺拔,身姿尚可,倒是模样,瞧不真切。
太后招了招手:“上前一些,叫哀家好好瞧瞧你。”
八皇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太后见他一身靛蓝色的长袍,双颊稚气未脱,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一扬手,立时有宫人上前替他斟茶。
李筠品了品:“的确是最上等的雨前龙井。”
这种茶叶一年产量极少,除了太后和皇帝,还有受宠的嫔妃、宗室、皇亲等,其他人轻易见不到。
他捧着茶盏浅酌,不卑不亢,也不过分卖弄小心思。
空气里,静谧了半晌,太后转动着佛珠手串,出声:“今儿便先到这里,日后有空,你可常来哀家宫里走动。哀家年岁大了,老眼昏花,那经文上的字都看不清,还得找个眼睛好使的在边上诵读,一事不烦二主,就你吧!”
八皇子闻弦音而知雅意,起身拱手:“能伺候皇祖母,是李筠的福气,求之不得。”
他恰到好处的恭维,令太后宽了宽心,挥挥手。
等八皇子离开,太后对身边心腹道:“冒冒然叫八皇子送经文,哀家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公主驸马挑挑选选,竟是看中了最不起眼的八皇子。”
惊絮道:“想必,八皇子定是有过人之处。”
太后捻着佛珠,轻叹:“但愿吧。”
即便有自己和公主府,加上楚家的扶持,若是八皇子继续走中庸之道,也很难坐上那个位置……
铁匠铺里有一句话说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旁的东西,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公主府,楚长宁与八皇子说了会儿话,有些疲乏,便回拂月阁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