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被揉碎了。
那天下雪,她因为惊扰了贵客,在大雪中瑟瑟发抖。
她呆呆地望着雪。
雪,雪被揉碎了。
二丫渐渐明白了什么。一年过一年,有一天仙子姐姐死了。
二丫早就料到了。仙子姐姐以前是最受人喜爱的姐姐,可是后来就不是了。
她变老了。
听说,变老是最可怕的事情。
二丫已经能习以为常地避开一些房间,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因此她也很久没有被罚跪了。
有一天,她端酒给一个贵人,那个贵人眼神暧昧,告诉老鸨,她长大了。老鸨便给她起了个新的名字,凌霄。
那个仙子姐姐名叫凌霄。
凌霄死了,她变成了凌霄。
二丫,不对,现在是凌霄,她想,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
凌霄花,依靠攀附别人而生的,脆弱美丽又恶毒的花朵。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高高的阁楼上总算又住进去了人。
她站在阁楼之上,推开窗户,笑了笑。
真好。
在这里俯瞰,就好像在高高的一样。
没有人会永远兴盛,没有花会永远开。
后来许府败落了,她便时常出门去接济那个小书生。
许安澜从来没有问过她是谁。
大抵是她衣裳上的熏香和旁人都不同。
他以为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许安澜说:“凌霄,凌霄,你是最美的姑娘。”
“许安澜,你喜欢凌霄吗?”她却怔忪道。
许安澜将她抱进怀里:“凌霄,我喜欢你。”
她很想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或者,你是喜欢凌霄,还是喜欢我呢?
“凌霄一点都不好。”她慢条斯理地说。
攀援他人而生的凌霄花,没有自由的,恶毒的,肮脏的凌霄花。
许安澜却认真道:“凌霄,你是最好的,最美的,最干净的姑娘。你是我心底的光。”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书生认真的脸,敷衍道:“好。”
许安澜叹口气,松开了手。
他一向都是这样克制,这样遵守礼法,凌霄真希望他像其他人一样对她。
这样的话,她大抵不用再这样守着他了。
许安澜和她告别,让她等他,凌霄答应了。
她倒是真的没寄希望过,许安澜能高中。她也没寄希望过,他会给她什么。
能给什么呢?身份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楼中有许多姐姐们都爱上过年少俊秀的书生,可是没有一个等到了那个人。
凌霄慢悠悠地从渡口回到了楼中。
她怅然望着天空,心想,不知道是她在骗许安澜,还是许安澜在骗他自己。
半年过去了,那个少年果然没有再出现过。
再一次看见许安澜,是她推开窗的那一刹那。
她迅速地掩上窗户。
柳树下,白衣黄带俊秀少年郎。
她与他再次相见。
许安澜考过秋闱,即将远走他乡,去往京城,考春闱。
他眼睛在月夜里很亮,几乎把她灼伤:“凌霄,等我。”
“好。”她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许安澜很生涩,她也许是他第一个吻过的姑娘。他眼睛里盛满了星星,凌霄却感到一阵悲哀。
是啊,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却不会是她的第一个吻,和最后一个吻。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她这样问他。
“你是……最好的,最干净的,最美的姑娘。”他还是这样回答。
她含着泪笑了:“对。所以你上京赶考,千万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尚公主。拜将相。
总之,不要再和我纠缠。
这一次送别,她落了泪。望着少年打马走远,她第一次感受到,也许自己也是喜欢这个少年的。
她落泪了。
她落泪,一开始是为了一只烤鸭,后来是为了一个少年。
这一夜,接过客人,她悄悄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推开窗,向下望。
便是许府,原来那个小少年,始终在她眼底。
夜风太凉了,许府已经空了。
她预料到自此之后,他们的人生也许将再无交集。
春闱过了,他始终没有回来。
凌霄不想承认自己在等,可是终究,自己是在等的。那一天她从客人那里得了个镯子,客人告诉她,许安澜已经成了状元啦,她不必再等了。
他永远不会再以“小书生”的身份和她见面了。就像是她永远也不可能是那个“小姐”。
凌霄再也没有出过送芳楼。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被老鸨带去一艘画舫,她的客人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告诉她,许安澜要她死,他已经是状元郎,即将尚公主,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人生里有这种污点。
不过是过河拆桥罢了。
凌霄倒是很平静,挣脱了他的手,从画舫上一跃而下。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以尔青楼素女身,怎配红袍状元郎。
不要做凌霄花了。
也不要什么烤鸭,小公子了。
她不想永远仰望着别人,她是凌霄。
应当凌霄。
可凌霄没能死成,她被人救上了岸,那个人是个乡野村夫,非说她是他的女儿,要不是年龄对不上,凌霄都要信了。
随便吧,凌霄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于是她接受了乡野村夫的女儿的身份,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一点都不相像。
村夫有四个女儿,她是第五个。
五姊妹每天的任务就是浣纱。凌霄只浣了五个月,因为她长得太美了,被贵人提亲带走了。
凌霄总是需要别人,所以她挣脱不了自己作为凌霄花的命运。
她似乎总与水有着孽缘,这一次,随着新婚夫婿走水路,她遇上了水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新婚夫婿将她献给了水匪。
她突然怀念起了自己在送芳楼的生活。
至少今年欢笑复明年,也挺快乐的。
她什么也不会,官府剿灭水匪后,她便回到了送芳楼。
妈妈挂牌子挂的很快,说凌霄这个名字不吉利,上一个凌霄死,这一个凌霄又遭遇了这么些波折,要给她换个名儿。
凌霄不愿意,她觉得这个名字太适合她了。
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记忆便到了这里。江如画睁开眼睛,眼神复杂地望着对面的女子。
美艳的女子笑了笑:“你要哭了吗?”
她嬉笑道:“别哭啊,哭了,我还是要你的血。”
“修士的血,会让我延年益寿的。”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江如画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这便是全部的记忆?”也没有交代她是如何成为妖的。
凌霄面色一变:“全部,就是全部,这就是人间。”
“很不好的人间。”
“所以,你要留下吗?”凌霄问她。
江如画顿了顿,道:“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呢?”
“都说过了,你是药,是药!”凌霄暴躁起来。
江如画静静看着她。
凌霄总算无可奈何答道:“好吧,我是想问一个问题。”
“自从成妖后,我总是忘记一些人和事。”
“时间太长了,我越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些人会做一些事。”
在漫长的时间里,她身上的人性逐渐被磨灭,妖性变得更强,也越发难以理解,一些过去很好理解的事。
因此她没有听从那个人的命令,立刻杀了江如画。
江如画感觉到了,也许这位凌霄姐姐,也是有什么执念的。
破除了河神的执念,她就从赌龙赌场出来了,也许,破除了凌霄的执念,她也能从万妖窟出来?
她便问凌霄:“你是说,许安澜,为何抛弃你吗?”
凌霄怔了怔,随后摇摇头:“若是男女情爱能让我记挂这些年,也不会有万妖窟了。”
江如画赞同地点点头:“所以姐姐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吧。”凌霄皱眉,似乎在回想什么极其遥远的回忆,她的表情不像是在想某个情人,而像是在想一轮明月,一阵清风。
她笑了笑:“自从我为了避免遗忘,将记忆封存起来后,回想起来总是格外地艰难。”
江如画的目光落在了她抽屉里的玉匣子上。
凌霄犹豫了片刻,竟然像是个小孩子似的道:“我给你看,你不要告诉别人。”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江如画总算在她脸上见到点人气,一时也忘记了自己面前是个大妖,忍俊不禁道:“好。”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桃花钗。大钗,足够挽起美人满头长发。
凌霄小心翼翼将它捧出来,叮嘱江如画:“小心点。”
江如画好奇道:“这是?”
凌霄道:“闭上眼睛。我将我的记忆封存其上。”
江如画甫一闭上眼,鼻端便嗅到了一丝清淡的桃花气息。
这好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要改名字了,做了一个漂亮封面。
以后文文就叫做《魔尊非要带我飞升》了,答应我,一定要认出我好吗
第35章 瓷龙(万妖窟3)
凌霄年华还盛。
她继续当送芳楼的头牌。
她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的鬓发,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凤钗插在发髻中,对着镜子妩媚一笑。
在这方面,她很在行的。
今夜是献舞,她将于花团锦簇中成为最美的那一朵,去侍奉达官贵人。
凌霄自然是不喜欢那些达官贵人的,来这里的中有许多脑满肥肠,猥琐之辈,还有许多人有特殊的,能够折磨死人的癖好。
凌霄努力不去在意,想着自己即将拥有新的珠宝首饰,努力微笑。
直到在红袖招摇中,她妩媚微笑着,露出半张脸。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高座上坐着的那位,心下又是欣喜,又是骇然。
这是当朝的国师,也是这个国家背后的操纵者。
这代表着钱财机遇,也代表着危险。
但她还是目光灼灼地,用尽浑身解数地去勾引他。
那不是个好人,她知道,但是,这是凌霄花的本能——攀附更高的,更强壮的植物。
这样,就可以俯瞰万物了吧。
她跃跃欲试。
忽然场中杯碎之声清脆。
“凌霄……”
她愕然抬起眼眸,望向了左面的桌案,对上了那一双眼睛。
青年一身干净无尘的青衣,整洁,清秀,与她,与此地都格格不入。
许安澜望着她,怔怔的,眸子猩红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凌霄惊讶了一瞬,旋即皱起了眉:“这位公子,你是……?”
许安澜却难得狠厉地抓紧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对上他难以镇静的神情,凌霄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庞,笑得魅惑:“大人,你喜欢我?”
“这点小伎俩,大可作为情趣。”她眼儿弯弯,“大人看着端正,看来会的很多嘛。”
“可惜,我看中的是座上那位大人。”她轻轻松松而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赤着脚,摇曳着走到了座上人面前。
她媚眼如丝:“大人,可看中我?”
年迈的国师眼中精光闪烁,抚掌大笑:“好!好!小美人好胆色!”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俯身问她,勾起她下巴。
她无所谓道:“无妨,露水情缘,只是一夜。”
她余光看见许安澜的手指攥紧,满脸戾气。
露水情缘,只是一夜。
“求国师大人,将此女赏赐给我!”许安澜咽声道。
“哦?”国师挑眉,似乎甚是遗憾,“头一次见到坐怀不乱的许大人这般……狼狈呢。”
“老夫便不夺人所爱。”他不动声色地松开凌霄的下颌。
凌霄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疼痛,纵然她两颊都已经遗留下了手指印痕。
“只是,似乎小美人不愿意跟随你。”国师微微一笑。
此时,座上再无半点声音。谁都看出来了,国师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仁善。
这许大人怕是要惨了。
正在大家等着国师发作之时,国师身侧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凌霄抬眸,低眉顺眼:“妾名凌霄。”
“凌霄,”那老者笑了笑,似乎在咂摸她名字的意味,“凌霄好啊。”
“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
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
好一个油滑的凌大人。众人都明了了,这是在给许大人台阶下,也给国师面子。
但是未料,这国师的心腹,凌扬清大人,还是那般不走寻常路,他笑眯眯问:“丫头,你可愿意,到老夫府上去?”
“这……凌大人是要续弦了?”当下便有人叽叽喳喳起来。
“不对吧,凌大人自从发妻去世后,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可是,凌大人膝下无子啊……怕不是?”
这周遭议论纷纷,许安澜一惊:“先生!”
凌霄清楚地看见那老头子还是笑眯眯的,但是眼中全是威胁之意地望了许安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