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不巧,在这家客栈里他们遇见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
三人围坐在方桌前气氛很是微妙,左玄裳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笑意盈盈的邢川,池墨则是就差把冷淡二字写在脸上了。
最终还是左玄裳先开了口,她转动着手中的筷子漫不经心道:“想不到邢公子竟与我同一天离开临安,还真是巧,巧到我这么慢的速度都能赶上与你同一家客栈。怎么,难不成是邢公子的马误吃了什么,耽搁了你的路程?”
“啊,那倒不是。”也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反倒是一脸真诚地看着她,“在下是特地在这里等左城主的。”
此话一出,池墨那张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变化。原本他对邢川就如对所有正派弟子一样,可现下,男人的直觉却让他生出了点敌意。
“等我?作甚?”
“昨日浮屠观一战,在下听说左城主受了伤,今日一早又启程离开。在下担心左城主的伤势恶化,恰好我也知晓些医理,故想看一看左城主的伤势。”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然而落在左玄裳的耳中却变了味道。这人到底只是想关心伤势,还是……假借关心之由实则是想探清她伤得重不重。
那日浮屠观一战,她是亲眼所见驭世门到来之时,邢川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原本她就怀疑他跟驭世门有关,经此一事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却大大加深了她的怀疑。
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绝对有隐藏。
“还是不必了。”她扯出一副假模假式的笑容来,“伤倒是不重,只是伤的位置是胸口,不便让邢公子查看。当然了,我是不介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但是若这事传出去让别的姑娘知晓,那我岂不是白白挡了邢公子的姻缘?”
邢川闻言弯了唇角,如一阵春风拂面,“如若是这样,那确实不便查看。只是姻缘嘛,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就算中间隔了万水千山,那也是挡不住的,左城主你说是吗?”
“我?我又没经历过,我从何知道?”
“可是…你与池公子不是……”
对于人生中的各种误会她都懒得解释,但唯独不喜欢别人误会她和池墨是一对儿。
有了情就有了软肋,开玩笑,自己看起来像是有软肋的人吗?很丢面子的好不好?
她正想开口反驳,却听一旁的池墨忽然打断道:“邢公子,现下已经过了子时,若是你聊完了,我们得回房休息了。”
“啊,真是抱歉,我忘了左城主身上还有伤。”他起身拱手,随即又侧过身子做出“请”的手势,“那便请左城主先回去休息吧,耽搁了左城主这么久的时间,实在是抱歉。”
有点点冰雪在左玄裳脸上漂浮,她冷冷看了池墨一眼,旋即一言不发地带他回了房内。
心思各异的二人皆未发现,身后那抹渐渐翘起的嘴角,似是压抑过后的喜不自胜,亦或是知道真相后的势在必得。
客栈房间的隔音并不好,因此左玄裳也就并未对他发火,只是语气冷得像裹了冰碴儿,“说吧,什么意思?”
“那个人深不可测,还是不要与他过多交谈为好。”池墨面容沉静,看着不像是在为掩饰而说谎。
然而左玄裳却没那么好糊弄过去,她挑了一下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确定你只有这个意思?”
“还有别的。”他目不斜视地正视着她,“我需要看看你的伤,这才第二日就骑了这么远的马,一路颠簸难免伤口会加重。”
她静静地瞧了他半晌,见他眼神始终未曾躲闪半分,于是便招手唤了他过来,自己解开了衣带给他查看伤口。
纯白的布条上已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块血迹,不过好在左伤的药药效太强,血肉粘合得很好。就算伤口有些拉扯,也只是渗出来一小块而已。
替她上好加速愈合的药,换了新的布条后,他将沾了血迹的布条拿去厨房焚烧,直至最后一点儿火星子消失,这才堪堪离开了厨房。
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山头上刚露出一缕阳光唤醒万物,池墨便已经在给左玄裳在整理衣裳了。趁着初晨气温凉爽,早早赶路或许还能在下个客栈睡个午觉,躲过那火辣的日头。
只是二人未曾想到,方来到马棚便见邢川已不知何时在那等着了。
他抓了把粮草正在喂马,见他们出现,立即绽开一如既往的笑容,“左城主,早啊。”
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左玄裳嗤笑了一声,“你倒是有够早的。”
“在下一向习惯早起,本以为左城主会起得稍晚一些,还准备等左城主起来之后一起同行的,没想到这么早就碰上了。”
她将肉卷放出来,边牵着它走出客栈,边语气淡漠地道:“等我做什么?我何时说过要跟你同行?”
“与在下一同来临安的那位师兄,临时有事去了苏州,我一人难免会有些孤寂,所以便想着能否与左城主同行,路上还能有人说个话。”
三人一齐走出马棚,左玄裳刚把左脚踏上脚蹬,身旁忽然同时伸出两只手。池墨的脸色霎时黑了下来,而邢川则仍是弯着那双桃花眼,笑得很是欠打。
无聊。她翻给二人各一个白眼,紧接着右手绕了缰绳两圈用力一拉,轻轻松松便跨上了马背。
“邢公子,去昌都就这一条路,我就算不想与你同行也没办法。不过,我这人不喜欢跟人聊天,所以咱们还是安安静静赶路吧。”
说罢,不待他开口回答,她便将马肚一夹立即冲了出去。池墨懒得再看他一眼,旋即也骑上马跟了上去。
邢川嘴角的笑意更甚了些,追上他们后故意放慢了速度,尽量让自己和左玄裳保持平行。
她用余光睨了邢川一眼,看得出来他是在照顾自己的速度,当即勾起一抹冷笑。
老娘需要你照顾?
让你见识一下肉卷真正的速度,给你开开眼界。
想罢,她将身子渐渐伏低,一直未用的左手也牵上了缰绳。池墨一看她这动作便知道她想做什么,正想开口阻止,她却已经在肉卷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紧接着肉卷便如一道离弦箭矢一般迅速冲了出去,只剩一片尘土在身后飞扬。
他暗道她胡来,当即加快速度跟了上去。而邢川看着顷刻之间消失在眼前的左玄裳的背影,稍稍愣了一下后轻笑一声,眼神逐渐变得认真,换了高于方才整整一倍的速度追了上去。
终于在日上三竿时赶到了下一个客栈,左玄裳和她身后的池墨早已在门口等着他。
“邢公子,看来你的马不行啊,晚了我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她眼底的三分讥笑显而易见。
邢川翻身下马,丝毫不在意她的讥讽,“左城主是人中龙凤,养的爱马自然也非比寻常,在下如何能与左城主比呢?”
又来了,又是这等奉承圆滑的模样。
秦观海一身傲骨,怎的会教出这般八面玲珑的闭关弟子?
按下心中疑虑,左玄裳懒得理会他这番话,自顾自地唤来牵马小厮,随后又带着池墨开了间房午睡。
对于她的不理睬,邢川倒也不恼。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便独自寻了个位置,边饮着凉茶边等她睡醒。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毒辣的日头不见减弱,屋外的蝉鸣依旧聒噪。楼上那间房仍然没有动静,然而房顶却悄然窜上了几只伺机而动的老鼠。
四名黑衣人寻好位置后围成一圈,领头的那个做出倒数的手势,三、二……
“这么热的天气,各位竟还裹得这般严实,不如在下请各位喝杯凉茶如何?”
手势还停留在“二”的黑衣人浑身一紧,众人齐齐朝出声之人望过去,只见一位雪衣白裳的翩翩公子,手持一把长剑站在他们身后的房檐上,出尘若仙的面庞上挂着抹和柔温顺的笑。
第21章 震惊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互相对视一眼后齐齐向他攻过去。长剑霎时出鞘,众黑一白在屋顶上打得难舍难分。
邢川使的是正宗的飞鹤剑法,那泛着寒光的剑身最顶上还刻有飞鹤山庄的苍龙标志,那些黑衣人在与他过了几招之后,便立刻发现了他飞鹤弟子的身份。
“等等!”为首的那人猝然叫停,随即扯下面巾拱手道:“想必阁下乃是飞鹤弟子,我等乃是浮屠观弟子,既然同为正派,便应同气连枝,还望阁下勿要帮了那魔女。”
虽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但他依稀记得那人的面孔,好像的确在浮屠观里见过。
还不待他说什么,不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朗笑声,他们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左玄裳坐在对面的围墙上,一脚踩着瓦片,一手搁上膝盖,笑得张狂又恣意。
“堂堂正派弟子,竟也会做趁火打劫之事,想必祝鸿文一定跟你们说,我伤得很重吧?”她眼底的不屑与轻慢好似那盛满了水的瓷碗,哗啦啦地漫了一桌子。
黑衣人恼羞成怒地将她一指,喝道:“你休要猖狂!我等杀你便是为民除害,趁火打劫又如何?世人只会在乎你死没死,有谁会在乎杀你的方式?”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可惜这舌头,是再也没有用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感觉后背一阵阴风吹过,回首一看,池墨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四个人反应极快地立即分成两派,一派拖住池墨,一派去刺杀左玄裳。
她扬着抹阴笑看着眼前的剑尖靠近,正欲出手时,身旁一抹白色的身影却突然冲了过来,替他挡住了那两人的攻势。
“阁下,你可是飞鹤弟子!你这是做什么?!”那头领满目的不可思议。
对于他们的诘问,邢川面上并未露出丝毫心虚,反而堂而皇之地道:“正因为在下是飞鹤弟子,才更要阻止你们。若在下对你们的行为袖手旁观,漠然置之,实在有违师父所教侠义之道,无颜面对恩师。”
身后的左玄裳闻此言微微一愣,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那人。此前他言行举止一派世故圆滑,却未曾想到,他竟还会有如此不知变通的一面。
有趣,真是有趣。
那两名黑衣人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耿直之人,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二人对视一眼,干脆朝他攻过去,将他一起解决算了。
两派人马皆陷入了缠斗,唯有左玄裳仍坐在围墙上,优哉游哉地观摩着这场好戏。
也不知来回过了多少招,已到落日熔金,百鸟归林之时,他们仍未分出个胜负来。哦,不,应该说是邢川他们仍未分出胜负来。
池墨早已将那两人变了两具直挺挺的尸体,现下也只有邢川还在与剩下那两人打得火热。
倒也不是他武功低弱,左玄裳曾同他打过一次,他那手飞鹤剑法极其漂亮,可今日就是怎么也不使出来,对付他们的招式游刃有余却又毫无杀意。
想必同为正派弟子,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善意的,只想将他们劝退,却并不想杀了他们。
了无趣味。
左玄裳渐渐面露不耐,光是午觉就已经耗费了一个半时辰,眼下他们竟然还打到了黄昏时分,她可不想接下来一晚上都耗在这里。
于是她起身跃下围墙,大摇大摆地路过正来回过招的三人,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径直往马棚的方向走去。
那黑衣头头冲同伴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见同伴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捧毒粉,毫不犹豫地洒向邢川,趁他以袖捂面时,二人立刻飞身朝左玄裳背后刺过去。
“本来都想放你们一马了,为何非要找死呢?”
凛冽的杀意如御风之火迅速燎原,瞬间弥漫在那双深棕色的瞳仁里,接着她身形稍稍闪动了一下,整个人便立即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正心道不妙,左玄裳的身体又乍现在他们飞起的身子中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缓了数倍,他们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张似乎没有感情的脸,在他们中间与自己擦肩而过。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她已经背对着站在了他们身后,二人同时摸向自己的脖颈,有温热的液体流入自己的指缝。
他们瞪圆了眼睛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捂着不断流出汩汩血液的伤口,倒在了地上,抽搐两下便没了生气。
甚至,连眼睛也未来得及闭上。
一旁的池墨早已司空见惯,不过这一回不用他擦干净她手上的血液,因为那伤口裂开的速度,比她出招到结束的速度还要慢。
这就是七无决的威力,凝聚在一起可化作锋利的刀刃,配合绝对的速度一起,便是传闻中的杀人不见血。
对面的邢川用袖子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与自己对视的左玄裳,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漠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倒是左玄裳,望了他半晌后忽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同时翘了翘左边的嘴角,弧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一个极其不屑的表情。
不屑那些正派人士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更不屑邢川那听起来正义凛然,实际在自己看来就是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的侠义之心。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单是用这个表情,就足以让他明白,他们是两类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两类人。
天色比方才又暗了一度,左玄裳和池墨齐齐跨上马,紧接着便听见她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居高临下地道:“邢公子,既然你们同为正派弟子,不如你就发发这个善心,修书一封给浮屠观,请祝鸿文过来认领尸体,我就先行一步了。”
话里虽把礼数做足,但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她的嘲讽之意呢?自己还未说什么,她便已经策马扬长而去,不想与他同行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
邢川的神色头一次不再从容不迫,那平日里总是盛着盈盈笑意的双眼,现下正跃动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好似平静的湖面终于被微风吹起了一丝波澜。
不甘心。
不服气。
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天空,凭什么就被她定义为两类人?
明明所有人都喜欢自己,凭什么只有她对自己如此不屑?
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拳头被他逐渐握紧,一身雪白地站在四个黑色尸体中间,宛如尘世间唯一没被污染的那一点清明,于是就在这样长久静默的伫立里,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发芽生长,最终成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独剩一片阴凉。
左玄裳他们又花了三日才回到了昌都,回到了修罗城。左伤过来给她检查伤口后,便开了一些特制的药,她向来在医术上面极有天赋,这些药左玄裳喝了不过一周,就已经经历了结痂又自然脱落。再过个三日,便可以开始涂除疤的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