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赫连铁骑一直镇守在漠北,怎会突然跑来秦淮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大事…
看着陷入自己思绪中的左玄裳,邢川悄然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拐角处,有一个阴影一闪而过,随即一抹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缓缓扬起。
池墨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她方从街上回来,一打开房门便见他坐在矮椅上,低沉的气压扑面而来。
原本因为他莫名其妙消失两天这事儿她还挺生气,可当她感受到这屋内明显的低气压时,她的生气便转变为了惊讶。
毕竟,这是他头一次敢在她面前表露这样的情绪。
“这是怎么了?”她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你这脸黑得就差打雷下雨了。”
他不自觉地摩擦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悠悠抬起眼皮看向她,“无事……今日比舞,你可准备好了?”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随便比划两下呗。倒是你,准备好成为路沉月的小情人了?”
那双狐狸眼里有俏皮、有戏谑、却也有不像是在说假话的认真,池墨缓缓垂下眼,默了半晌,答非所问道:“玄裳,你这样的人,可曾将谁放在心上过?”
闻此言,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像冷下来的一块馒头,由松软逐渐变得硬邦邦。
“你瞧着这世上的人各不相同,其实不然。”她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的下颌使得她以往下的视线凝视着他,露出的半颗瞳仁里仿佛弥漫着这世间最寒冷,也最灼热的东西。
“这世上的人,其实都一样。一样自私、一样虚伪、一样令人恶心,唯一不同的区别便是,有些人只能伪装一时,而有些人却能伪装一辈子。我为何要将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那我呢?”他死死盯着她,似乎想通过眼睛将她胸腔里那颗东西看透似的,“我在你眼里,也是如此吗?”
她并未回答池墨,只是异常平静地盯着那双眸子,那双她最喜欢看的眸子。原本里面有一汪深泉,埋藏在无边黑暗里的一双深泉,每次望着那汪深泉时,都能给她带来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而现在,她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簇越燃越旺的火苗,将他的眼睛照了个透亮,她望不见那汪深泉在哪儿,也找不到自己的安宁在哪儿。
“池墨,你越线了。”左玄裳侧过头不再看他,“你出去吧,我得准备一下了。”
有什么东西碎了,他清楚地听见那丝丝裂缝绽开的声音,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
“池墨,”刚打开一扇门,便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戏云台见。”
大门在他们的身后渐渐关上,一个立在房内,一个立在房外,二人皆抬首望着同一片金乌西坠的天空。
这阳光,何时就照进来了?
左玄裳眯了眯眼睛,抬脚上前,轻轻关上了那面窗子。
月凉如水,月下的秦淮却从未凄清。
十里秦淮河灯火如昼,琴瑟笙箫从座座歌坊里婉转而出,一支又一支美妙的曲牌在晚风里飘散。
曾有人道“月笼寒水月笼沙”,而后恨叹歌女“隔江犹唱后庭花”,虽是靡靡之音,却也是六朝金粉的靡丽繁华。
今夜秦淮的百姓纷纷聚集于此,朱雀桥和河边两岸皆是人声鼎沸,那河面上更是漂着十几艘画舫,富家子弟们齐齐站在船头张望。这般万人空巷的场景,甚至比当今陛下出行游街还要隆重盛大。
戏云台的前方早已摆好了位置,武林各派一一落座,由于少林寺不懂舞蹈,便请了三位秦淮的舞蹈大家来,都是耄耋之年的老奶奶,眼力看人虽然不大好使,但赏舞那却是刻在骨子里头的东西。
场边摆放的烛台在微风的轻拂下熠熠闪动,柳茵茵着一身白纱蝶衣踏上了戏云台。及腰的长发在她头上松松挽个无忧髻,一支嵌着夜明珠的的白玉钗悬在耳边,身后是万千灯火点缀的夜色,衬得她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仙子一般。
她抬手起势,在如鸣佩环的琴声中翩翩起舞。清颜白衫,青丝墨染,随着燕子伏巢般的轻步曼舞而飘逸飞扬,若仙若灵。
天上一轮春月开宫镜,月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
乐声清泠于耳畔,纤纤玉手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后/庭一曲从教舞,舞破江山君未知。”(注)
一舞结束,众人仍沉浸在方才的美轮美奂中意犹未尽,这支《后/庭舞》的主旨便在于美,可无人能做到像她这样,美得飘然若仙,超凡脱俗。
照此情况看,左玄裳的赢面几乎是零。
柳茵茵带着满目自信下了场,下一个便轮到了左玄裳。
她简简单单一身最普通的广袖红衣,甚至连发髻也未梳,就这样披散在身后随风飞扬。与方才柳茵茵的装扮想比,她这一身实在太过于朴素,唯有那一身火红色,才稍添了一丝艳丽。
低沉雄浑的鼓声响起,她并无起势,只是仰头闭眼默了片刻,随即垂头缓缓睁开双眼。
观众席上的池墨在看到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欣长身躯浑身一怔,他从未……从未看到过她如此悲伤的眼神。
显然,其他人也同他一样,仿佛这股悲伤直达每个人心底一般,让在座所有人为之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
第27章 惑心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注)
她长袖的每一次甩动,都宛如一篇悲壮的诗歌;每一根扬起的青丝,都仿佛在述说无尽的失意绵绵;每一次收回又打开的肢体,都好似紧攥着众人心脏的大手,猛然一紧,胸中回荡着无限悲痛。
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一人一舞而已,却恍若身在痛苦长河里的那人,其实是自己。
耳边鼓点越发沉重急促,配合着乐声,左玄裳的肢体也越发疯狂,生有一副要将这肮脏的世间撕碎一般的架势。
直至最后一声震撼天地的鼓点落下,她刚刚好停在了收尾的舞姿,晚风吹起她披散的秀发,低垂的双眸里晦暗不明,她甚至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就这样从右眼流下一滴泪来。
即使距离并不相近,但池墨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滴泪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浑身上下猛然一怔。
她哭了。
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流泪。
比舞的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只有美,一个却是将悲痛传递到了每一个人心里。无人知晓左玄裳是何时学会跳舞的,也无人知晓在一舞结束后,左玄裳又去了哪里。
宣布结果时她并未出现,而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秦淮河附近。以池墨对她的了解,想必现在一定是在某座屋顶上喝酒吧。
果然,他在夫子庙的屋顶上找到了她。
左玄裳正抱着一壶酒晒月亮,枕着自己的臂膀躺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砸吧着嘴。
“你在佛祖头上喝酒,也不怕一道天雷给你劈下来。”他坐到旁边,轻轻抬起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
闻言,她仍闭着双眼,扯起唇角轻笑了一声,“佛从未渡我,我又怎会怕他劈我呢?”
“玄裳……”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问我,何时学会跳舞的,对不对?”
他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是想问你,你是在柳茵茵提出比试时便已计划好的,还是今日申时才决定跳这支舞的。”
“……”她抬起一只眼瞧了瞧他,复又闭上笑得更加开怀,“你现在也学会拐着弯问问题了,池墨。好吧,我承认,我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池墨整整三日沉在谷底的心,终于在此刻浮了上来。他缓缓抚摸着她仍未挽起的秀发,止不住的笑意从眼底跑出来。
他并不想探究她是何时学会跳舞的,他只想知道,她从未真的想过要把他送给路沉月,就够了。
“池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那白瓷瓶里只剩最后一口酒,被她吞进喉中喝了个干净,许是酒劲上了头,她侧过身子将脸埋进他腹部的绸缎里,轻扬的语调里又藏了些许沉重。
“其实啊,北屠的人自打出生开始,学得不是如何杀人,而是如何跳舞。”
“北屠”二字一出,池墨习惯性的浑身一紧,他一贯知晓这二字是她的禁忌,却不想今日说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她自己。
她的呼吸平稳,仿佛正在讲述一个睡前故事似的,继续说了下去:“天下皆知,北屠一族因那位篡国妖姬而声名鹊起,其实她并不是以美貌惑君,而是以舞惑君。
北屠的舞就好像某种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毒物,一旦看过几次,便再也无法自拔。因此北屠一族的女子,甚至在还没学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时,便要开始学习跳舞。并且,学的不是如何以舞惑人…”
她从衣服里抬起头来望着池墨,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是以舞惑心。”
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他从未听说过,世人也从未听说过。他同所有人一样,只知道北屠一族曾在大黎境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们是宛如恶鬼一般的存在,毫无良知,残忍暴虐。
有人说这是他们的天性,是刻在骨血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东西,而后一场大火立刻证实了人们的说法。
初次听闻北屠一族皆死于这场大火时,人们无一不是震惊讶异,但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是普天同庆,大快人心。
可当这场大火的元凶展露于世人眼前时,就连饱经世故,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一位年仅七岁的女童,蓄意纵火只为烧死自己的族人。
“北屠”二字所带来的恐惧惊骇再次笼罩在世人心头,他们私下里称呼她为北屠的孽障,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朝廷和武林趁着这孽障还小,赶紧将她除之后快。
没有人关心这场大火背后的缘由,也没有人关心,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为何会做出如此令人胆寒的行为。
他们似乎是认定了,这就是北屠一族的天性,只要身体里流着北屠的血,她就该死。
池墨对这段人尽皆知的往事并无太多好奇心,不是因为相信她秉性纯良,而是因为,无论她是正是邪,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若她是人间正义,他便为她杀尽天下恶邪。
若她是地狱罗刹,他便为她斩断世间公理。
左玄裳在酒劲的侵袭中,裹着晚风渐渐陷入了熟睡,他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行轻功回到了出野楼。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又将被子掖好,极尽温柔地在额心印上一吻,随后趁着夜色大黑,热闹的秦淮逐渐趋于平静,他手持长刀悄然离开了出野楼。
长夜漫漫,月黑风高。
邢川独自一人穿梭在更阑人静的小巷里,倏尔一阵清风拂过,眼前五米处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黑影。
“看来我猜得没错,白日里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你。”他面色未改,仍是盈盈浅笑着,“不知如此深夜,池公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杀你。”尾音还未消散在空气里,池墨当即便攻了过去。
一时之间电光火石在这幽暗的小巷里乍然猝现,池墨的攻势很猛,招招断他退路。他也不甘服输,手中长剑如虎如豹,迅疾无影,仍是那一套流畅漂亮的飞鹤剑法。
就在一黑一白打得难分伯仲时,黑色的那一方陡然转换了攻势,干净利落的刀法霎时变得咄咄逼人,好似眼冒绿光的豺狼一般,咬住了猎物便怎么也不会松口。
这不是修罗城的刀法!邢川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曾跟左玄裳打过一场,深知修罗城的刀法走势,可眼前这人尽管已在极力掩藏,他还是看得出来,池墨真正使得根本不是修罗城的刀法!
即使邢川的飞鹤剑法已经领悟透彻,却还是抵挡不住这怪异刀法的攻势,就好像一只蛟同一条龙一样,他面对的是绝对的力量,强势冷血又直逼要害。
最终还是不敌池墨,被他给贯穿了左手上臂,紧接着又见那长刀毫不留情地继续攻来,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只是……他不甘心。
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好不容易才从泥泞里挣脱出来、好不容易才成为了同他们一样的人,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鸦叫,随即一只白颈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池墨的肩头。
他的攻势戛然而止,听着那乌鸦又叫了两声,而后冷冷瞥了邢川一眼,将长刀收回了刀鞘中。
“这次只是一只手,下次你若还敢碰她…”他转过身去,又侧过脸来,“我便让你尝尝人彘的滋味。”
说罢,轻轻一跃,当即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只白颈乌鸦名唤黑炭,是左玄裳从一颗蛋时养起的,说来也奇怪,黑炭对池墨身上的味道比狗还敏感,哪怕是在十里之外,也总能寻到池墨的位置。
后来但凡左玄裳遇到急事想寻他,便会把黑炭放飞,它自己就会寻着味道落在池墨肩上。
待他回到出野楼时,左玄裳的房间已是灯火通明,他连忙推门进入,只见她披散着长发,只着一件里衣,醉意熏熏地垂头坐在床边。
“发生何事了?”他走过去在她脚边单膝跪下,仰头看着那张掩在头发里的小脸。
她抬起一只眼仔细瞧了瞧,两个池墨在她眼中渐渐重叠,旋即伸出左手将袖子一挽,“有蚊子。”
那只白皙的小臂上果然有两个突起的红色丘疹,以往夏日里左玄裳最喜欢同他一起睡觉,因为他的体质天生驱蚊。
虽然现在气温依然炎热,但从月份上来看好歹也是立了秋,他以为不会再有蚊子,便放她一人在房间里。
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因为被蚊子咬了,而放飞白颈乌鸦急切唤他。
池墨垂头发出一声轻笑,起身坐到她身边,给那两个丘疹抓了抓,“好了,有我在不会有蚊子了,睡觉吧。”
话毕,他正要扶着她躺下,却冷不丁地听见她问道:“你去哪儿了,为何身上有血腥味?”
神色猛然一凛,他侧头看向她,见到却不是一双清明的眸子,依然是那双明显还处在酩酊大醉中的眼神,甚至还像个小动物一般,凑近了他用鼻子嗅了一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