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玉匙往袖中收了收,轻咳一声道:“奴为陛下先传膳吧。”
他说着便要吩咐侍人下去,郁琤却不忘合起一本奏折问他:“淑妃那边可有说些什么?”
内侍迟疑了一瞬,到底不敢在淑妃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便将玉匙交了上去。
“这是淑妃要奴交给陛下的东西……”
郁琤看到那玉匙时,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固。
内侍又道:“奴现在让人去传午膳……”
“不必。”
郁琤沉声打断。
他直接起身要往华琚宫去。
玉鸾用那枚玉匙如愿见到了郁琤。
“郎君终于肯来见我了……”
郁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早已不见了当日的怫然大怒。
眼下他更是不露声色,朗毅的面庞上半分心思都叫人瞧不出。
“这是什么?”
他将那枚玉匙放在她的面前问她。
玉鸾垂眸瞥了一眼,“我这些年在郊外藏了个宝库,这玉匙便是用来开启那宝库的钥匙,我想要后半生不愁吃喝,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是费尽心机想要从郎君身上拿回这件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玉鸾不见的那天,玉匙也不见了。
所谓的定情信物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误会罢了。
郁琤复又问她:“那么你这次又是为何要离开孤?”
玉鸾听到这问题,反而回避道:“眼下在郎君面前在说离开,未免也有些可笑了……”
她温声道:“我坦诚这一切,便是为了与郎君做交易。”
郁琤并不接话。
玉鸾便摩挲着那块玉匙,仍自顾自道:“我给郎君我的心,郎君恢复我阿母的身份吧。”
昭告天下的诏书迟迟不出,里面的猫腻是显而易见。
要说和玉鸾没有关系,玉鸾也是不信的。
她向来不喜拖累别人,拖累自己的阿母更是绝无可能。
郁琤只是问她:“你可还有旁的话要同孤说了?”
玉鸾没有吭声。
那就是没有了……
郁琤便绷着脸再不肯多逗留一刻,直接离开了华琚宫。
定情信物是假的,她见到他便提出了一个甚为可笑的交易。
她愈是如此,便愈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法挽留她的心。
郁琤镇日里周身都笼罩了一层阴霾一般,心中说不苦闷是假的。
是夜,他将郁氏兄弟传进宫中饮酒。
他近日与他们一起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
但男人嘛,三五不时聚个餐喝个酒都是常事,男人最懂男人,便是天子也是不能免俗。
是以大家都很是理解,并没有想到太多的问题。
郁瑕照旧满面红光,显然这一次比上一次都还要得意。
郁琤对面的友人主动打趣:“莫不是你媳妇给你打造了个金搓衣板不成?”
郁瑕笑着摇了摇头:“哪里的话,妻儿如今怀了我的孩子,郎中给她诊断出是三个月的身孕,我却不能再随意给她跪搓衣板了……”
“不然女儿也就罢了,日后自有她夫君为她付出,但若是儿子的话,却怕打小就会将他带坏……”
他有了孩子只道自己恐怕孙子都不远了,好似个人生赢家的模样,带着淡淡的优越感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郁琤想到自己甚至还没有机会让玉鸾怀上自己的孩子,心里苦闷之余,又添了九成九的堵。
“真是令人羡慕,不过我媳妇终于也肯和我说话了,虽然她说让我滚……但她生气的样子其实也很好看。”
友人与郁瑕碰了个杯,亦是减少了不少愁绪。
郁琤只能指望郁琢同自己一般同病相怜,却不想对方更是喜上眉梢地道:“我的娇娇说她缺个孩子,她觉得我一表人才,倒是很适合做孩子的爹呢。”
他话说完,友人与郁瑕一同羡慕地朝他望去。
这种成就简直就是变相地夸他那里好了!
郁琤沉闷地喝酒,郁瑕颇为关怀问他:“陛下近日如何?”
郁琤心中是叫他们帮忙出出主意,但碍于颜面只能极是委婉地说道:“孤发现孤与淑妃的感情淡了……”
他话音落下,但见他们六只眼睛齐刷刷朝他看来,他下意识绷起面皮说道:“不过女人如衣裳,再换一件就是了。”
想来自己这样说,他们定然会苦苦相劝才是……
然而郁瑕却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件衣裳穿得太久也会腻的。”
郁琢若有所思,“是啊,而且衣裳会坏,会旧,就算不坏不旧,洗得发白了还要继续穿的话,出门去难免也不太体面。”
郁琤脸色更沉。
好在这时对面的友人却发出了同郁氏兄弟俩不同的声音道:“但其实陛下可以试着同她认错?比如跪……”
郁琢当即正义凛然地打断:“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轻易言跪?”
郁瑕认真附和:“不错,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即便抛开世俗身份,难道就不是人中龙凤了吗?”
郁琢又说:“黄金虽假,但尊严是真的,男人没了女人可以再找,可没了尊严,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挺直腰板了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郁琤问道:“陛下说是不是?”
郁琤死死绷住面皮“嗯”了一声。
心里却愤懑地想,他们上回明明就不是这么说的?
第53章 他要将她彻底忘掉?……
翌日酒醒之后, 郁琤仍是一丝头绪也无。
只他半点心思都不显露于人前,更叫人揣摩不出他的想法。
一切好似又恢复到了以往平静的模样。
回到承天殿中,内侍告知郁琤, 为德音长公主昭告天下的诏书正准备送去销毁。
郁琤让他拿回来, 对方愣了愣,赶忙又出去将诏书匆匆追回。
郁琤打开诏书复又过目一遍。
就在内侍不确定他到底如何作想时, 他才沉声对内侍吩咐将这诏书保留。
他会将云秋宫那位德音长公主送回长公主府, 不得令她在皇宫多逗留半刻。
而这诏书, 他也会及早昭告天下。
郁琤彻夜难眠,眼下却不得不将玉鸾那日被他嗤之以鼻的话摆上台面。
他放过她的阿母,她将她的心给他。
他当时听到时, 便知晓这话有多可笑。
然而在这条路走到了绝处,唯一剩下的那点可以触碰到的希望, 竟然也只剩下她这句可笑的言论。
他知晓一个人的心没那么容易给付……可又觉来日方长。
倘若是他做得不够好, 日后兴许还是会有机会能够将她打动……
他此刻就像是个憔悴不堪的病人, 病痛之下仍不肯面对事实,反而将些病态的念头当做了良药。
内侍大感震惊,但仍是应答了下来。
到晚, 郁琤令膳房准备丰盛,送往华琚宫中。
他想与她及早结束这场冷战。
只要她再不生出离开的念头,乖乖地留在他的身边, 他自然也会继续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也仍会是他的淑妃。
他也正欲往华琚宫去之前,盲谷却进来道:“陛下要见的人, 属下已经找来,陛下还要不要见?”
郁琤朝他看去。
一旁内侍只当他是忘了,提醒他道:“是陛下先前吩咐人去将淑妃的旧人找来, 陛下想要问问他们关于淑妃的事情……”
郁琤记得。
他沉吟片刻,见人已经来到了殿外,心说自己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主意。
他只是想要了解她更多一点。
了解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也许这样,他就会更好地为她去做些什么,叫她心甘情愿地留下。
他这般想,便先召见了玉鸾从前在桓惑府上的一个侍女,名叫阿蛮。
这侍女是个战战兢兢的性子,原在自己家中好好地做个备嫁娘子,却冷不丁地被宫中之人给提来了皇宫,还以为自己要受桓惑牵连再死一遍。
但听郁琤问的是玉鸾时,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只将记忆中的事情细细说来。
“……奴伺候女郎不久,但女郎从前的侍女从不肯跟女郎出门去,因为女郎会败坏她们的名声……”
从来都只有主子嫌弃下人的,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下人会嫌弃主子。
到了玉鸾这里,她反倒毫无责备,反而换了阿蛮之后,也无须阿蛮跟随自己。
世人都当她是妖女,可她明明好脾气到侍女都欺负到她头上去了……
“后来还有一回,女郎被那反贼推出去送郁氏小郎君的腿肉,女郎她……她做了个不好的事情。”
郁琤愈听,神色便愈发地不可捉摸。
“什么不好的事情?”
阿蛮觉得这事情说出去一定会叫郁琤感觉受到欺骗和冒犯,但到底还是低声说了:“女郎她竟然叫奴用树枝抽伤她,想在陛下面前使苦肉计,以求自保……”
郁琤顿时便想起当初玉鸾上门时身上的那道伤……那竟是她自己对自己下的手。
他的心口又好似被什么东西狠捏了一把。
“说来说去,‘鸾’是神鸟仙兽,想来若非有贵命,却用了这样的名字,未必能落得个好了,若女郎不叫玉鸾,叫麻雀,也许就不会这样命不好了吧?而且,楚女郎也叫这个名字,但楚女郎却是贵命,所以至今才全须全尾,还得了县主的荣誉……”
“下去——”
郁琤眼底一阴,蓦地将她话打断。
阿蛮愣了愣,赶忙闭上了嘴巴哆哆嗦嗦退出了殿外。
内侍见他脸色愈发不好,又低声道:“陛下,淑妃那边还等着陛下一起共进晚膳,要不剩下那人就先不见了?”
郁琤没有应他。
他攥紧拳,仍是继续道:“将人带进来。”
内侍见状,暗叹了口气,只好将另一个人带了上来。
这人却不仅与玉鸾相识,且与郁琤更为熟稔。
这人正是曾为玉鸾裙下之臣的薛荏,也是郁琤自小便认识的友人。
薛荏对宫中的事情略有耳闻,虽未曾亲眼看到宫里发生过什么,但只要想想玉鸾的性子,再见到郁琤眼下的模样,心中几乎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了。
知晓郁琤要问玉鸾的事情,他唇角噙着莫名的笑,索性也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与她自是清白,但那时她泥足深陷,远比遇到陛下时的处境更为艰难……”
“我与她有了这层牵连,多少也都是为了帮她。”
至于他为什么要帮玉鸾,却是因为玉鸾答应了他两个条件。
一是找到机会,帮他杀了桓惑。
二是私底下替他救出那些被桓惑陷害的人。
事实上说是两件事情,但第二件才是主要的事情。
“那些被救下来的人都是中直之人,我所能收获到的,不仅是行一桩好事,更是让他们记恩感怀于我。”
至于玉鸾在这中间,自然不会有名有姓、有人知晓。
否则在桓惑倒台之后,必然也有不少人会站出来为她说话。
郁琤手里握断了一支竹笔,他强忍着心中疼处,垂眸问道:“为何要这样待她?”
垂怜一个女子,对于薛荏这样在外人看来心肠温柔的公子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他看似帮她,可郁琤并不是傻子。
薛荏牺牲了一时的名声在玉鸾身上获利,自然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薛荏声音难免低了下来,“陛下以为我是在害她吗?”
“她才是那个溺水的人,如果我那时不愿意和她合作,那么她就连一根得以喘息的绳子都抓不到手。”
不是他不肯大度无私的去帮她。
而是她的身边早已无人可信,一个无缘无故对她好的男子向她抛来一根救命的绳索,兴许她只会松开手指,宁可溺死。
“她看上去很聪明圆滑是么?但其实她靠得都是运气……”
“她作为桓惑养女的日子里,就如同步走悬丝,如履断崖,中间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郁琤一字一句道:“她大概也是个苦命的人吧,明明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想要的东西却始终无法得到。”
郁琤闻言只抬起渊黑深沉的眸,看向薛荏,“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是喜欢孤呢?”
薛荏抿了抿唇,复又说道:“因为陛下当初只是她的任务罢了,她若是个能喜欢上任务的人,她恐怕早就死过千百回了吧?”
她这一生从无顺遂,她丢弃了名节,丢弃了自我,丢弃了平安喜乐的生活,所求的不过是自由二字。
想来这位陛下心中都门清得很,薛荏除了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别的也帮不了玉鸾。
薛荏也离开了。
内侍见天色越来越暗,而郁琤却始终坐在御案后毫无反应。
他不免又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
“退下。”
郁琤吩咐。
内侍神情一僵,也只好退下。
承天殿内彻夜都没传出动静,也没有传来一声传唤。
玉鸾晚上见郁琤忽然令人往这里布置上丰盛膳食,心中便隐隐有了预感。
他不杀了她,也不羞辱她,也许便是愿意与她做那交易。
可她等到夜深,都不曾见他来。
玉鸾心中暗叹,又觉他贵为天子,不至于卑微至此,非要继续这出可笑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