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娘想到此处,便微微叹气。
如此看来, 一切对于她而言本该再顺利不过的事情,偏偏今日在凉亭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差错。
那就是主上不喜欢她名字里的“玉”字。
她一脸的遗憾,倒是叫刘太后看着愣了一愣。
刘太后不知道她心中的弯弯道道, 只觉这玉娘到底也是被家里人给惯坏了。
她规矩上虽然无可挑剔,但说话仍处处透着几分天真。
日后若真有机会进入后宫,以她的才情家世确实足以为皇后,但她的性子还需再打磨打磨。
刘太后紧着眉,满腹都是愁绪。
国母一日未定,一日便是她的责任所在。
如今要抓个娇惯的女孩慢慢雕琢成皇后的模样实乃下下策了。
虞姑姑在一旁听着她二人对话,见刘太后分明疲累,便热情上前接替过沈玉娘手里的事情,对沈玉娘温声道:“沈女郎今日必然也辛苦了,该早些休息才是。”
沈玉娘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情不自禁在刘太后面前流露出些小女儿的矫情心思,未免也感到几分羞涩,咬了咬唇,这才羞答答地退下。
虞姑姑为刘太后掖了掖被角,但听刘太后又叹了口气。
虞姑姑轻声道:“如今后宫已经一片清澄,太后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玉鸾离开了后宫,而后宫这潭水再度平静了下来,恢复到了以往该有的模样。
人人心中充满了敬畏,且一级一级一阶一阶,再不会有人似玉鸾那样受到超过本分的宠爱与优待。
更不会再有人能够越级升位。
这个道理刘太后不是不明白。
只是她仍然忍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
“哀家只是觉得,天子他不像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放走了淑妃?
还跟玉娘说什么不喜欢名字里有“玉”字的女子?刘太后看他分明就是当场心虚至极恼羞成怒了才是。
深知刘太后心思的虞姑姑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层面。
“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太后忘啦?太后从前在闺中时养过的一只狸奴后来病逝了,太后都还缅怀了两年有余,人都是有感情的,一时半会清醒不了也在所难免……”
虞姑姑的话不无道理。
刘太后终于被说服几分,阖眼睡去。
几日下来,郁琤发现自己好像病了。
他开始刻意不去想玉鸾的法子虽然生出了效果,但他却好似患了王八病。
顾名思义,便是说,他一天不画王八,心口便又渐渐窒闷起来,严重时候甚至会感到气短胸闷。
郁琤绷着脸让太医为自己诊平安脉,太医却说郁琤身体健壮,只要肯稍微努力一下,三年抱俩不成问题。
郁琤见那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嘲讽他被那个女人抛弃,一怒之下令那太医罚俸三个月。
内侍见他心思烦躁,也知他身负重则,压力极大,又低声提议道:“陛下若实在不想立刻选出一位皇后,不如随意提拔宫里一个女子作为宠妃,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便立马被那位宠妃给吸引去,自然也就不会逼陛下立刻册立出皇后来了……”
这是个馊主意,但内侍看着天子一天天地萎靡不振,到底也是于心不忍。
郁琤眉心动了动,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到底没有回答。
内侍知他近日愈发喜怒无常,自然也不敢轻易招惹,只是暗地里更是对天子日常活动留意了几分。
但见天子批阅奏折到深夜,回去之后,还要照例在书房中挥毫泼墨,画了幅王八图。
内侍虽不明白这绿盖子王八究竟哪里博得了帝心?
但每每瞧见天子画完之后看着王八的目光便渐渐平静下来,又觉这王八莫不是普通的王八,乃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玄武,看了之后能够提神醒脑,荡涤尘俗之念?
北方玄武乃是执明神君,又为水神之首,但……玄武乃是蛇身龟背,这天子笔下的王八除了绿盖子符合,旁得倒是没一处能对得上号的。
不过内侍偷偷打量了一眼,却发现这王八那对绿豆眼睛每每都会用一种斜睨的角度看着画外之人,倒有些人的神韵。
内侍不知道内情,但郁琤心中却是门清。
头一天画王八的时候,郁琤尚且还不明白自己为何对王八如此情有独钟,且画一画便可治愈心疾,百郁全消。
乃至到了第二日,郁琤陡然发现自己仿佛是一个人寂寞得久了,以至于他看着王八都觉得这只王八异常得眉清目秀……
甚至就好像淑妃注视着自己的模样?
当时他便心头一凛,愣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待他再细看之时,越看便越发觉这王八绿豆大的眼睛里仿佛柔情百转,与那淑妃神似的程度简直到了九成九的地步?
到了这种程度,郁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如遭重击之后,却才渐渐幡然醒悟,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人的本性便是这样执拗,越是强调自己不去想什么,便越会忍不住去想什么。
既然他无法控制,那么就只好灵活地改变一下方式。
那便是堵不如疏。
这厢郁琤终于看够了王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御案前,令内侍将画收归。
他暗暗瞥了一眼内侍,见对方神情如常地将画收归好后,毫无异色。
凡事皆有过渡,自己既然已经心如磐石,不可转移,只需过渡过这段煎熬的时期之后,方能彻头彻尾的改变。
想来自己日日借着画王八来纾解自己对那个女人的相思之苦,饶是旁人想破了头也猜不到背后真正的原因吧?
郁琤想到此处,眉心更是一缓。
诚然,他并不是个十分重视颜面的人,但他也不想叫别人知晓他日日都还记挂着已经离他而去的弃妃罢了。
翌日晨起,天子不知夜里梦见了什么,起来之后心情大好,又吩咐内侍在他那一摞王八图里选了选,选出个最为出色的王八,将王八裱在书房中高高挂起,以便于天子闲暇之余,可以看着王八养养眼睛。
内侍腹诽不断,背地里也忍不住看着那副王八图,想喝王八汤的食欲倒是被钓出来一点,但哪里有养眼之处,愣是没能看得出来。
这日天朗气清。
郁琤看完了王八图之后,阴郁的心情照例得到了几分纾解。
内侍看在眼里,心中亦是跟着松了口气。
岂料这时盲谷忽然进来,脸色难看至极,对郁琤道:“陛下,那蓟苏逃了……”
郁琤愣了愣,这才将这姘头从脑海里回忆起来。
“逃了?”
他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危险。
盲谷背后发凉,跪下咬牙道:“此人过于奸猾,属下每隔三五日都会亲自过去盯看一眼,却不曾想,他还是暗中筹谋布置,意图脱身……”
要知道盲谷如今可是天子心腹,私下里忙碌的事情可不止一桩两桩,这种情况都还要三五日过去看个刷恭桶的罪奴,可谓是尽职尽业了。
郁琤脸上虽不好看,但也无法立刻责他。
他吩咐道:“传令下去,将宫门封锁,即刻在宫中严令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他给孤找出。”
想要离开那刷恭桶的地方兴许不难,但想要离开皇宫,对于蓟苏而言,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厢蓟苏好不容易想办法给自己换了身侍女的衣服,又用着暗中惊人的观察力,观察了许久那些侍女的发饰,这才偷偷学会,心灵手巧地给自己绾了个侍女们普遍会梳的发饰。
他这人身材在女子中虽稍稍显高,但他却偏于消瘦,且肤色苍白,是以并未过于惹人注目,低眉顺眼的姿态更是将个侍女的神韵扮演得入木三分。
可皇宫到底不是他的地盘,且戒备森严无比。
他失踪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立刻戒严起来。
再然后,不到半天的光景,盲谷便铁青着脸,一眼在人群里将这鹤立鸡群的“侍女”给揪了出来。
蓟苏被他提在手里活像个娇弱无力的美人。
不知内情的人,只当这位天子身边最为得脸的下属看中了这病弱美人,想要直接强取豪夺。
却不知盲谷在心中暗暗庆幸,不枉费自己三五日便要抽空去看这讨人嫌的货色一眼,这才能一眼认出这恬不知耻的东西。
将人带去承天殿中交差,盲谷直接将人推倒在地上,同郁琤复命。
郁琤目色阴沉地走来蓟苏面前,将他那张脸挑起,见他竟还似模似样,倒也有几分姿色。
郁琤心情更是沉郁。
难不成那个女人就好这一口不成?
“谁来告诉孤,男人混进这后宫来,应该有何等下场?”
内侍闻言,见无人敢应声,便硬着头皮道:“回陛下的话,这后宫里的男人除了陛下以外,通常有两种下场……”
“要么杖毙,要么就阉割成为侍人。”
郁琤闻言,语气不明道:“你想选哪个?”
蓟苏有气无力道:“我只是她的阿兄,我待她犹如亲妹,我与她清清白白,真的,我发誓,我说谎下辈子就做女人……”
蓟苏惨白着张面皮,实在是受够了。
这辈子什么都干过的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干不来刷恭桶这件事情。
郁琤捏着他的下巴,听了他的话后,语气却愈发阴森:“不过你扮成女人倒也有几分姿色……”
他松开了蓟苏,嫌恶地擦了擦手指,神色莫测地对内侍吩咐:“就册封他为淑媛。”
“奴这就去……”
内侍赶忙要去执行他的命令,话说到一半,下巴顿时震惊跌到了地上。
就连地上的蓟苏,都如遭雷劈一般愣在了原地。
郁琤见状却心中冷笑。
这个蓟王八一定以为自己会放他出去和那个女人团聚吧?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不好过,那个女人的姘头自然也更是别想好过……
后宫又一次沸腾了。
大家以为走了一个淑妃,后宫就可以彻底恢复到了正常。
却不曾想,不出一年,后宫第二个堪比淑妃的妖女横空出世。
这妖女虽是个侍女出身,却直接被天子一眼在御花园里相中,据说比当初看中淑妃时更为惊为天人。
于是天子二话不说,便将这侍女一举册封为了仅次于淑妃的淑媛。
老臣们哭天抹地,刘太后听到这话时,亦是险些气个仰倒。
这大畜生册封玉鸾的时候,好歹还整了一出救驾之恩,加上入宫也只是修仪而非淑妃,重重铺垫之后,才越发过分。
这回倒好,他连敷衍的流程都给省了。
只是这回天子大抵也是有了经验,态度比从前更为让人咬牙切齿,若遇到了以辞官作要挟的老臣,他甚至还很是认真告诉这些老臣,翰林院里正积压了不少美质良才,他们走了,刚好腾位置给新人大展宏图。
此话一出,哪个还敢真提出来,他们自己就是家族的中坚力量,拔出萝卜带出泥,走了他们一个,附庸于他们的家臣少不得也要受到波折,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臣子们心也实在累了,对天子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死了心,便只能暗中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了。
***
外面风轻云淡,鸟语花香。
内侍跪在淑元宫时,手指都还在微微颤抖。
刘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还是给挺住了。
“陛下一直画王八,奴……奴起初也不以为意,直到奴发现,陛下时常辱骂蓟王八,后来却又用那么深情痛苦的目光看着王八,这才生出了怀疑……怀疑陛下是不是喜欢了男人……”
他说着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绝望的哭腔道:“然后陛下就真的将那扮成侍女的蓟苏给纳为了妃嫔!”
刘太后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一个白眼翻过去,仰倒了下去。
虞姑姑大惊失色,赶忙给刘太后顺气拍背掐人中,才叫刘太后渐渐缓了过来。
“快……”
刘太后抖着唇道:“快把淑妃请回来给天子瞧瞧,他这病还有没有得治了……”
说完,她才彻彻底底地昏阙了过去。
等到请了太医过来之后,又灌了两贴药下去,刘太后气若游丝的醒来。
虞姑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太后啊……老奴到了今天终于也算是看清楚了,这后宫最大的祸端不是玉淑妃,也不是那蓟淑媛,而是天子他本人啊。”
她跟着刘太后一辈子了,可以说是情同姐妹,眼下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也就说了,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快住嘴吧你……若不谨言慎行,哀家也不保你……”
刘太后嘴上这么说,到底也没怎么责备对方。
她被虞姑姑搀扶坐起,缓缓叮嘱道:“须知此事万不可泄露半分,你听明白没有?”
虞姑姑连连点头,也知此事的严重性。
刘太后叹了口气,复又说道:“淑妃既已离宫,万没有轻易回来宫里的道理,她眼下既然安分守己,哀家也不想再为难于她……”
刘太后醒来之后,细细思考之下,心神渐渐沉稳下来,发觉自己却是轻信了那内侍的一面之词。
倒也不是她完全不相信内侍的话。
而是这后宫里的事情千变万化,一场误会,便足以传出十个耐人寻味的版本。
有些事情,真要仔细验证过后,其实都是假得不能再假。
况且郁琤先前对淑妃的宠爱众人皆知,他焉能转变得如此之快,不出一年便喜欢上个男人?
此中必有猫腻,但因此事可大可小,刘太后并不敢草率。
是以她折中想了个法子,想要初步试探一番,再决定接下来要如何解决。
远在殿中与朝臣议事的郁琤并不清楚这些。
只是他发现内侍消失了片刻,见对方满头大汗地回来,便蹙眉问道:“方才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