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娇似乎有些不解,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呀?”
“奴一直都觉得宫里锦衣玉食,华屋美殿,满室奴仆,还有这世间女子可以企及到最为尊贵的身份,都是人这一生向往的高处啊。”
若换做从前,青娇恐怕也没这胆子追问玉鸾这么多闲话。
但她如今知晓了玉鸾的性情,日日相对,难免也忍不住将藏在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玉鸾明白她的意思。
青娇所说的好处,莫说全部都给玉鸾,便是只随意单独拎出一件来,对于玉鸾来说,也都是些她喜欢且愿意接受的东西。
但这这并不代表她愿意为了这些喜欢给自己穿上层层枷锁。
她这前半生这般不顺遂,余生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旁人互相伤害。
远的不说,便说她在后宫那段短短的时日里,因她而下场凄惨的女子不是没有。
做天子的淑妃容易,但日日要与人勾心斗角,防备至深,那样疲累的日子一过就是一辈子,唯恐一个松懈便是深渊。
这还是未来皇后还未进宫的情形,待皇后进了宫,只怕又是一番毫无消停的明争暗斗……
况且……那个大畜生有时亦会令她心头发软,让她感到深深地不安。
她更怕长此以往终有一日自己会喜欢上他,从而陷入另一重与无数女子共侍心爱之人的痛苦中。
比起这一切,玉鸾更渴望自由,并非是不困在一个地方能出入随意的自由。
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由,她有自己可以选择留去的权力,而不是一切的决定权都在那个男人的手里。
她想离开的时候,他便困住她,也许有一天她想留下了,他却厌恶强行驱逐她离开。
这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受,玉鸾在桓惑那里已经受够了。
所以在她看来,这是一道无法解开的死结。
可见有些东西的好,并不适合所有人。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玉鸾压下心中百般感慨,神情自若地从妆奁盒里挑了支白玉芙蓉簪,让青娇给自己戴上。
再说郁琤,这日在处理完公务后,闲下来的时日,便忍不住又翻了翻玉鸾从前爱看的那些杂书。
他看得眉头直皱,却还坚持往下看去,待故事看完了一半,这才想起这故事隐隐有些耳熟。
这书里讲的是个书生迎娶了两情相悦的发妻,后来为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抛弃了自己发妻。
发妻得到休书之后,一改从前的灰头土脸,日益装扮美丽,让曾经舍她而去的夫君懊恼不已,最终又想方设法重新娶回家的故事。
郁琤当时听玉鸾讲给自己听时还没甚感触,现在再看一遍,心口却莫名动容。
这里头被丈夫抛弃的发妻可不就是活生生的自己么?
他正深感同病相怜之时,盲谷又进殿中将事情一一汇报上来。
“长公主前段时日便放出了玉女郎想要许配人家的意思……”
郁琤冷嗤道:“她竟生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可她一个人敢,焉能有人敢附和于她?”
盲谷低声道:“有倒也是有的……据说长公主府的门槛眼下都快要被媒人给踩平了……”
郁琤满脸不信道:“怎么可能?”
他们难道不知道她是他的淑妃吗?
盲谷愈发尴尬,“除却做过陛下淑妃这一点以外,玉女郎如今在外的风评尚且还好,旁人道她不仅生得貌美婀娜,且与她交谈过的妇人皆赞她性情温良娴熟,善解人意。”
就差说她浑身上下都是优点了。
这男人绝大部分本质都是好色。
他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能不能遇到个合心意的美人却要看运气了。
一朝见到玉鸾这般颜貌与身段,能抵御得了的那才是少数。
更何况见过了玉鸾之后,就鲜少再能找到胜过她的女子,如何能叫人不心驰荡漾,浮想连连?
妇人们固然不喜欢妖妖艳艳的女子,但玉鸾性格偏于恬静还善解人意,加上她那些福气满满的经历,叫妇人们心口熨帖不已,对她也刮目相看。
自然也有对她不屑一顾的人家,但这也阻止不了还有那么一部分就是舍不下玉鸾这块除了伺候过天子以外、近乎完美的肥肉。
郁琤沉下脸道:“长公主这次却过分了,她虽做过孤的淑妃,但又怎可轻易匹配给那些歪瓜裂枣?”
他质问盲谷:“那些上门求娶的人可是身怀弱疾?”
盲谷摇头,“那些人四肢完好,身体健康。”
“那么必然是个鳏夫或是受过牢狱之灾的了……”
盲谷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多是适龄未婚男子,且博学多才。”
郁琤皱起眉心,“莫不是寒门上来想高攀她的?”
这种人郁琤从前可见得多了。
郁琤气闷不已。
别看这世道男人就一定会养家糊口,据他所知,这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只是他们也不想想,天鹅向来都是仰之弥高,贵不可及。
其他惊才风逸、丰神俊朗的公天鹅抢都抢不过来,哪里就轮得到这群癞蛤/蟆跨物种抢鹅了?
他胸中愤懑异常,只觉那些人自不量力到了极点。
盲谷:“……那些人实则也都是世家子弟,且大都家大业大,有房有田,出门豪奴呼和,衣着锦绣。”
郁琤终于忍不住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冷冷道:“下去——”
盲谷赶忙退下。
天子脾气往日里都还尚可,可一旦牵扯到了淑妃之后,就立马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们当然要能躲则躲。
饶是郁琤再高义的心肠,此刻也禁不住变得狭隘刻薄起来。
她当初那么坚决,他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呢?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忘不掉她的情况下还偷偷抱着等个十年八年,等她玩够了想通了再重新把她接回来的念头呢?
她固然是离开了皇宫,可她却还是要嫁人的……
可自己明明也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他如今坐拥整个昱国,家底比从前是镇北侯是更为丰厚不说,哪怕是在榻上也从未有过力有不逮的时候。
她横竖都要嫁人,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嫁给自己?
可见寺庙里那位大师说的“重新拿起”压根就不是内侍所说的重新找个女人。
而是在劝他重新将这个女人给“拿起来”。
他越想越觉理应如此。
她不嫁人也就罢了,她既然迫不及待还要嫁人,他竟无法想象她未来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
便再是优秀,难不成还能比他优秀?
那他将她拱手让给了一个不如自己的男人,凭什么?
他权当她离开皇宫是因为他还不够好。
他兴许还有些地方做不到位,但他也不是不可以改,他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将自己一一矫正过来就是。
她喜欢自由,他也不是不肯想办法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大程度上的自由……却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自由罢了。
只要她肯给他机会,她又怎知他不肯排除万难许她一个皇后之位?
况且谁还能比他对她更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他满心恼怒和不平之意都无处可以发泄,只随手再捡起方才那本玉鸾看过的书,愈发笃定自己与书中被抛弃发妻的凄苦处境之相似……
但人家女子被抛弃后都可以重拾新生,然后以绝美的姿态将抛弃自己的丈夫诱惑回来,自己为什么就不行呢?
那个女人天天看这本书,还不是因为她就好这一口?
等到郁琤揣着一肚子事情满脸阴霾地出了门去,内侍才敢上前来将些碎瓷片叫下人收拾了去。
这时却有个侍女捡起掉在桌旁的书,问道:“公公,这本书要如何处置?”
内侍接过来一看,灰皮子封面上赫然写着“书生找家的诱惑”。
他看得一阵牙酸,心说这都什么玩意儿,让人先搁回原位,还须得叫郁琤自己处置。
入秋之后,天气炎凉下来,长公主府热闹的程度却好似这个时节的枫叶一般,在这冷清的秋季里倒也颇为火红。
玉鸾并不回避待客。
她是阿琼明面上的养女,但众人见过之后,都会发现阿琼分明将她当做亲女疼爱,这难免令人对她又稍稍刮目相看。
玉鸾一边安着阿琼的心,一边陆陆续续相看了不少人,但阿琼最中意的却还是其中一户许姓人家。
这户人家是个小官人家,若按寻常情况来看,想要与长公主府攀上交情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因许氏主母曾与阿琼闺中时候有过几面之缘,又加上家中有个适龄儿郎,不免也打起了玉鸾的主意。
几回试探下来,双方竟都满意得很。
直到这日,玉鸾与这许郎君在郊外散步。
她与这许郎君已经见过几回,且身边每每都有仆人跟随,在这等民风开放的环境下,却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事情。
许郎君今日却好似鼓足了勇气,走到石桥上时,便与玉鸾立在石桥上说话,令两边奴仆恰好跟在了桥下,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想来女郎必然知晓我阿母的心意,我家中人都很喜欢女郎,且我也愿意娶女郎为妻,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他的神情从容淡然,并无其他男子见到玉鸾时那样带着一丝异色。
甚至也不曾脸红心跳,从始至终都礼仪周到,且不曾逾矩。
玉鸾亦是同他一般,神情淡淡地问他,“为什么?”
许郎君愣了愣,微微一笑道:“我这个年纪正需要一个妻子,女郎却很是合适。”
玉鸾闻言,但笑不语。
待玉鸾离开之后,那许郎君下了石桥后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青娇拉着玉鸾坐在马车里,又指使那车夫将马车停到一丛稀松的竹林后,透过那片竹林,恰能看到河对岸凉亭里的一男一女。
那男子便是方才与玉鸾说话的许郎君,而那女子却是个天真娇憨的布衣女孩,虽不及玉鸾美丽,双眸却也映着闪闪的星芒,很是可爱。
又过片刻,凉亭里的人散去,一个探子回到马车前对玉鸾道:“那女子乃是许郎君的心上人。”
待他将偷听来的对话细细说来,事情竟还颇为狗血。
原来是这许郎君痴恋上了一个小农女。
可他家的门第就在那里,他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准许他同这农女在一起。
是以他这才与那农女承诺,待他娶了玉鸾过门之后,便能让阿母松口准许农女进门,而且他绝不会碰玉鸾半根手指,就算是以后继承家业的孩子,也都只会从农女的肚子里生出来。
青娇怒道:“这人怎么这样!他还不如主上呢!”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提到了郁琤,又去打量玉鸾脸色。
玉鸾只是笑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他们都差不多……”
青娇疑惑,但细想了想这其中的关节,顿时又微微哑然。
可不是吗?
都是预备着宠妾灭妻的男人……
青娇觉得郁琤好,是因为玉鸾处于宠妃的地位,而非皇后的地位,她受利了,宠妾灭妻自然是好。
但眼下青娇觉得不好,也是因为玉鸾处于许郎君未来正妻的地位,这时这男人再宠妾灭妻,可不得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吗?
青娇这时候才发觉玉鸾原来早就将这一切都看得通透。
这也难怪当初她明明是那般受宠的淑妃地位,却仍执意想要离开皇宫了……
青娇暗暗叹气。
只是她越是了解了这位女郎,便愈发忍不住怜惜。
玉鸾总是陷入许多青娇都不能理解的愁绪中,就是因为青娇自己从未有玉鸾想得那么深罢了。
玉鸾回去时,交代了那探子不要将此事告诉阿琼。
待回到府上,阿琼则又专门来打探玉鸾的心意。
玉鸾目露迟疑道:“这许郎君确实是哪哪都好,但我还是不喜欢。”
阿琼诧异,“你不喜欢?”
玉鸾摇头。
阿琼略有些可惜,却也没有追问什么。
“他母亲上回还同你讨要了一个你亲手绣的香囊去,分明是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且他一家都性情温和,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不过阿鸾既不喜欢,阿母自当帮你想办法拒绝了。”
说巧不巧,第二天许郎君的母亲许夫人便亲自上门来了一趟。
阿琼正想委婉拒绝了对方,却不曾想今日对方上门来神情有些微妙,又一脸不安地将当日索要玉鸾的香囊给还了回来。
许母讷讷道:“算命的说,我家大郎今年不宜谈婚论嫁,所以……所以这东西我也无颜再拿,只好先还给令嫒才是。”
阿琼倒没在意,见她正好也无意,也省得自己开口拒绝。
待送走许母之后,阿琼嘀咕道:“好生怪异的一家人,朝令夕改的作态,亏得我家阿鸾没有相中。”
阿青迟疑,“女郎先前一直没有表态,但昨日回来便要拒绝,莫不也是那许郎君同她说了什么?”
阿琼一想,越发觉得极有可能。
待晚上她将这事情拿去试探玉鸾,玉鸾倒也有些诧异对方今日匆忙上门退东西的举动。
按理说,便是没这意思,也不至于这般仓促,最多再不上门来,冷落一阵之后,双方心中自然也就有数。
但许母这种匆忙上门来撇清关系的倒是少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威胁她这么干似的……
想到“威胁”二字,玉鸾心口又突了一下,莫名就想到了郁琤。
怕是不能吧……
好马都知道不吃回头草,那大畜生再是不济,总不会连马都不如?
她暗暗摇头,抛开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阿琼见她确实不知情,又笑说:“不怕,阿母叫人收集了那些男子的画像造个册子来给你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