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心下微哂。
这可还真难倒她了。
她这双凡胎肉眼除了能看到对方口中郎君穿什么,长什么样,对方说得这些高华气质,玉鸾一眼怕也是看不出的。
“不如女郎直接告诉我,他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袍吧?”
玉鸾对这些男女的懵懂爱恋之情却乐于伸出援手,心下倒也没什么反感。
沈玉娘听她这么说,这才发觉自己又犯了傻,方才竟说了一堆发自内心赞誉的话了……
她见玉鸾答应,便羞赧道:“就是一个穿着玄袍、很是俊朗的郎君……”
玉鸾试着回眸看了一眼,在外头来往的人里倒没看到什么玄袍郎君。
但她目光再那么不经意地一扫,却在一棵腰身粗壮的树下冷不丁地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失魂落魄地抠着树皮,远远地站在那里往佛殿里看去,待玉鸾回头看过来时,他顿时也如遭雷劈,猛地挪开目光,转头将手里抠下的一块树皮仔细打量。
玉鸾:“……”
她亦是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回过头来,然后看向身侧的女子。
沈玉娘扭着手里的绣花丝帕,低声道:“女郎,他……他还在看吗?”
玉鸾缓了缓情绪,点了点头。
却是她一时大意了,没曾想她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能再遇见郁琤。
玉鸾这时再打量眼前这女子一眼,对方却双颊粉红,细看之下恰如一枝粉嫩水灵的桃花,确实美丽诱人。
她并没有太过惊讶。
毕竟郁琤那大花园一般的后宫就摆在那儿呢,那些女子不是牡丹就是月季,桃李杏花哪样都不缺,多个美人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情。
沈玉娘见她点头,更觉自己和天子这段情缘在这寺庙里又波涛汹涌地给续上来了。
她以为天子为了那个忌讳的“玉”字,必然心中要挣扎一段时日才能接受。
没想到今日他便在自己进了这殿中以后,就情不自禁地盯着自己看,且始终不舍挪开一眼。
只是她这回也只想在郁琤面前多露露脸,却没想过要与他私相授受。
她若是落了单,难保他不会对自己生出别的念头……
沈玉娘到底也是接受过家里良好的教养,也知晓这些事情有多羞耻,心下便再是喜欢郁琤,也不敢轻易冒险。
是以,她又眨着眼睛,轻声哀求身侧女郎,“不知女郎能否送我回去后院禅房,我那侍女还在禅房里等我……”
后院禅房闲杂人等不可靠近,要走过一条漫长的小径才能到达。
是她来时没想周到,想来玉鸾肯陪她一起走,那位天子面对自己时怎么都该收敛些了。
玉鸾下意识想要摇头拒绝。
这时恰好小沙弥过来对玉鸾道:“这位女郎,主持想要见女郎一面。”
沈玉娘神色莫名道:“可你们主持今日不是外出了,明日才回吗?”
小沙弥顿时脸颊一热,磕磕绊绊道:“是……是吗?”
沈玉娘眉头一挑,怒道:“出家人不打妄语,你叫什么名字……”
她话没说完,小沙弥便涨红着脸跑了出去。
沈玉娘莫名其妙得很,才有看向玉鸾,轻声朝玉鸾道:“我帮了女郎一回……女郎是不是应该报答我一下?”
玉鸾:“……”
这沈玉娘软磨硬泡的功夫实在了得。
玉鸾眼见着她要淌下泪珠来,最终还是暗暗抚着鸡皮疙瘩答应了她。
实则她也觉得方才那小沙弥有些异常……与其一个人留在这殿里,便是陪这女郎去一趟禅房也无妨。
路上玉鸾始终感到一道炙热目光如芒在背。
她微微僵硬,而沈玉娘却很是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臂,同她说起了那些羞人的事情。
“想来我方才多少也有些失礼了……其实那位郎君对我是一见钟情,但却因我名字里有个‘玉’字,而令他生出几分不喜……”
沈玉娘顿生愁绪。
不然后宫哪里轮得到什么蓟淑媛了?
不过沈玉娘并不气馁,尤其是眼下又被天子这般疯狂地尾随,更是让她感到羞耻之余信心满满。
玉鸾心下微微诧异,听到对方口中的郎君不喜“玉”字时,又不免苦笑,心道自己那可真是作孽了。
细究郁琤与她之间的恩怨,其实也是一笔烂账罢了。
她一直都在欺骗他,倒是他后来能放她离开,才是出人意料。
她们这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
到了地方,沈玉娘又柔声道:“想来你往日必然也深居简出吧,你若不嫌弃往后便来沈府找我罢,我带你多见见贵女们,等到大家熟悉你之后,这昱京第二美人的称号也非你莫属了……”
她见到玉鸾的第一眼时,便感到了一丝危机感。
但全都因为疲于应对天子,这才没顾得上与玉鸾在容貌上比个高下。
玉鸾在女子中略显纤细高挑,可她身段尤为美好,尤其是丰盈细瘦的比例总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沈玉娘想到这些不免也暗暗脸红,心说自己什么时候也喜欢盯着人家女子的身体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呢?”
沈玉娘又热络地想要与玉鸾结交一般,以便于日后得了机会再细细与对方比出个高下……
可玉鸾却摇了摇头,并不打算留下名姓。
这沈玉娘着实热情太过,叫她有些招架不住了。
“若你我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玉鸾说完便又匆匆离开。
这回却轮到她一个人走这条孤僻的小径。
玉鸾冷不丁想到了自己会遇到郁琤的可能性,又觉他既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又何苦还要再与她有所纠缠……
但细思之下,她并不能令自己心下平静,心说反正从这儿离开之后,外边便是香客密集之处,光天化日之下倒也没甚好怕了。
她这样想,便匆匆往前走去。
这条小径周围的风景其实极其幽丽,茂密葳蕤的草木竹林,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凑成的景状很是养眼,但玉鸾无暇欣赏。
眼看着一道隔断前后院的圆拱门到了跟前,她却冷不丁地在那圆拱门后看到了一抹玄色的衣角。
玉鸾心口狂跳起来。
她一不做二不休,只低着头往前走去。
却不曾想穿过那道圆拱门后,郁琤并没有打算假装没看见她,反而不偏不倚地站在那路上,挡住了玉鸾的去路。
玉鸾眼见自己离那黑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快要逾越礼仪之时,对方却好似颗顽固的拦路石一般不知闪避,她也只好缓下脚步,定了定心神,抬起眸瞧见来人绷着张脸,似乎在责备她坏了他的好事……
她倒是宁愿他还像方才那样,只是远远地看到她,至少二人也不必面对面地尴尬。
玉鸾抛开杂念,敛衽向他行礼,低声说道:“民女见过……陛下。”
郁琤沉默地将她挡住,看着她秀气的黛眉,她澄美的双眸,秀挺的鼻梁,以及似朱果一般甜美诱人的唇……每一个地方都足以叫他看痴一整日。
殊不知他今日在殿中惊鸿一瞥时的心情。
他今日来这檀香寺,是按着刘太后的要求为对方取出檀香佛珠。
只是临了却突然撞见了玉鸾,让他手足无措地借着树身隐匿自己。
彼时他突然见到了从梦境里走出来的玉鸾时,心口跳跃之处都失控了一般,叫他如同饥渴至极的人一般,贪婪地看着她。
岂料越看越不能满足,乃至到了最后,他都恨不能上前去同她说说话,抱一抱她。
只是他如今再想亲亲她的眼睫,含吮她的唇瓣却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了……
他的心口翻涌着酸苦,当时也完全没有留意到她身旁的沈玉娘。
只是他眼下想要同她说话,却还要借着沈玉娘的名义开口。
良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喉结滑动了几下,语气掺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晦涩,冠冕堂皇地问她:“沈氏是孤的表妹,你怎么会与孤的表妹在一起?”
想来自己不能问她,问问自己的表妹总不算过分吧?
虽然他与刘太后毫无血亲关系,但刘太后是他名义上的母亲,那么沈玉娘自然也是他名义上的表妹了。
玉鸾暗暗松了口气,低声解释道:“沈女郎一个人害怕,便想要民女送她回来。”
郁琤心说那她一个人回来就不害怕了吗?还是说……她是故意一个人落单下来,想要见一见他。
他想到此处,心口忽然生出一丝希望。
玉鸾垂着首,白净的面容娇柔美丽。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碰她的面颊,玉鸾却下意识地别开脸去,避开了他的手指。
郁琤微微僵住,却从她的鬓上拈下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花瓣。
郁琤见她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心口更是血淋淋地一片。
大概是因为离开了他的缘故,所以她终于再也不用遮掩她对自己的厌恶了吧?
他干巴巴地望着她,却再不敢有多余冒犯的举动。
玉鸾见他不再开口,对这莫名压抑的气氛很是不安,便又福了一礼,道了句“陛下保重”,便不再逗留。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宫外、在这样陌生的情况下见面。
这种对彼此熟悉到极点却又陌生到极点的感觉并不好受。
第56章 那些癞蛤/蟆竟然想跨物……
玉鸾离开了寺庙后, 郁琤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令人取到了檀香佛珠,又与檀香寺中一位修行高深的寸法大师交谈了几句。
“孤曾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倘若成全自己, 就不能成全对方, 但如果成全了对方,便不能成全自己……”
他看着那一池子晒着太阳的大王八和小王八, 心下又泛起苦水。
寸法大师问:“放下了吗?”
郁琤蹙着眉道:“放下了……”
寸法大师笑说:“那就再拿起来吧。”
郁琤闻言却是一怔。
“拿得起容易, 放得下才难, 陛下既然连放下都做到了,为什么不能重新拿起来呢?”
寸法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温声道:“陛下慢慢思考吧。”
一盏茶后,内侍手里捧着一只鎏金莲花盒, 盒中散发着淡淡佛香, 装着刘太后的檀香佛珠。
他随着郁琤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然而此行的目的, 内侍也是要为刘太后试探出郁琤的反应。
他暗暗打量对方,见郁琤见过淑妃之后却是这般模样,心中亦是有数。
天子喜欢上男人这件事情恐怕也只是虚惊一场罢了……
毕竟天子册封那位蓟淑媛后, 便再也没有挨近过对方半分了,甚至看都懒得再多去看一眼。
只怕他突然会对蓟苏发难,多半还是因为玉鸾。
内侍既喜又忧。
喜得是天子他喜欢的不是男人, 忧的是他喜欢的还是离宫出走的淑妃。
只是这样下去, 也不知道这皇嗣何时才能诞下?
内侍微微思虑片刻,低声说道:“奴今日听到了那位寸法大师的话后, 也茅塞顿开。”
郁琤朝他瞥去。
内侍清了清嗓子,道:“大师的意思大概是说陛下应该放下故人,重新再找个心爱的女子才是。”
内侍倒是觉得, 若当初能许淑妃皇后之位,淑妃恐怕也不至于这般毫无转圜余地地要离开皇宫。
但恰恰是因为淑妃想做皇后千难万难,绝无可能,所以叫这陛下直接重新寻个足以匹配皇后身份的女子,岂不少了很多麻烦?
郁琤沉下眉头,心说自己的心事已经明显到了连这内侍都能看出来的地步了吗?
即便如此,他仍是板着脸道:“孤只是觉得她到底做过孤的淑妃,想要再嫁给旁人,只怕也没有人敢要她了……”
他说完却又口吻认真道:“不管怎么说,若真要让些歪瓜裂枣的男子来委屈她,孤是万万不肯的。”
意思是说,陛下他当不成人家的丈夫就要当人家爹咯?
内侍见他这时候还死死拽着遮羞布,背地里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但他面上仍是腆着笑脸拍马屁道:“陛下有情有义,实乃高义!”
郁琤酸涩的心口仿佛又胀满了一种名为正气的情绪。
可见他虽每日都不曾停下惦念于她,但他这样的人却绝不可能利用卑劣的手段去得到她吧?
是夜,月明星稀。
青娇半夜里听见窗口漏着“呼呼”风声,揉着眼睛走到窗台前将被风吹开的窗子重新合拢。
屋里有些轻微的动静,青娇渐渐清醒几分。
她转头朝玉鸾寝榻的方向看去。
隔着几扇描金彩绘的黄花梨木屏背后,那张榻上的女子照例睡不安稳。
早上玉鸾醒来,青娇帮她对着铜镜梳妆绾发,低声问道:“女郎昨儿晚上梦见了什么?”
玉鸾听她突然这么问,迟疑了一瞬,轻声答道:“梦见了王八。”
青娇“噗嗤”笑了一声。
玉鸾透过那面铜镜朝青娇看去。
“你笑什么?”
青娇也看向镜子里的玉鸾,笑容收敛几分,“其实奴这些时日留意下来,好像知道女郎梦见什么了……”
玉鸾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去看她。
青娇忙将她的头发托住,“女郎勿动,当心头发散了。”
玉鸾这才僵住。
“女郎……”
玉鸾却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