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难测,玉鸾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对于她而言,眼下她所渴求的便是家人的平安,至于她自己,她又何曾真正拥有过一日的自由?
她被迫出生,被迫抛弃,遇到了阿琼本该是幸运,却又不得不为了阿琼当时续命的草药被迫卖身,往后的每一日,她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被迫而为。
每每想到这些,她又疑心是自己太过贪心妄想,才为身边人带来了诸多不幸……
也许能活着,便已经是命运给她最大的恩赐。
一夜的光景转眼即逝。
翌日早上,郁琤传召内侍进来,为他更衣上朝。
他的身上仍穿着昨日那身衣裳,不寝不休,彻夜与灯对熬。
“陛下……”
内侍见他短短几日,眼底青影越来越深,下巴冒了青茬也疏于打理,甚至人还肉眼可见地消瘦几分。
可见陛下死死掩盖之余,在淑妃这件事情上,心力消耗绝不可小觑。
内侍心下甚为不忍道:“陛下不如今日休息一日再说……”
郁琤皱眉道了句“啰嗦”,他执意要上朝去,内侍便只好尽心尽力服侍。
早朝之后,郁琤又往华琚宫去。
他去看玉鸾时,玉鸾正在做些绣活打发时间。
她抬眸见郁琤过来,心思早已经平静得如一滩死水一般。
即便不是死水,她自然也不会叫他看见半分……
郁琤见此情形,原本涩在喉咙里的话,反而沉闷地直接开口说出:“孤可以放你离开。”
玉鸾的针一偏,刺到食指尖上。
在他发现之前,她反手将刺伤的手指藏到身侧。
“郎君方才……说什么?”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指尖的刺痛,让她不得不相信。
这并不是梦。
她怔住的模样,让他不免想到她心中定然欣喜异常情景。
郁琤背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收紧,“但孤要玉匙。”
“什么……”
玉鸾更是茫然地看着他。
郁琤绷着脸,并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这个女人不是很喜欢她的宝库吗?
她当初……为了拿回玉匙,也是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的。
他给她自己选择……也许她会为了宝库就留下来了呢?
他的目光愈发幽沉,情绪更是令人难以揣摩。
给她自己做选择是他已经能做出的最大的退步。
“你好好想想吧。”
他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离了华琚宫。
一过了晌午,郁琤都没有收到华琚宫的只言片语。
他又难免抱了一丝侥幸,猜她未必对自己半分留恋都没有。
然而他的侥幸还不到天黑便戛然而止。
内侍让人呈上了一只玉匙过来。
内侍低声地将淑妃的话传递上来:“淑妃说,陛下之恩……她无以为报。”
至此,郁琤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而玉鸾的话更像一把刀子,搅弄得他心口生疼。
被驱逐出宫的妃嫔在旁人眼中便是羞耻到恨不得能死去的事情,到了她这儿,反倒成了一桩大恩。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枚玉匙握在掌心,终于彻底放弃了最后这场与她的较量。
***
最近昱京热闹的事情颇多。
先是流落民间的德音长公主忽然恢复记忆找了回来,又没隔多久,天子便因淑妃奉主无状,褫夺淑妃封号,驱逐出宫。
要知道,天子的女人最惨的便是打入冷宫,日子虽然清苦了一些,但好歹雨天有瓦,夜里有榻,自力更生一些总能比外面那些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要好上百倍。
但万万没想到,天子狠心绝情至此,直接连一衣半瓦都不容她,直接叫她流落街头。
在旁人眼中,玉鸾一个孤弱女子必然维生艰难,痛不欲生。
是以对她的同情都大过于幸灾乐祸。
原以为这两桩事情一个农妇变公主、一个宠妃被驱逐足以叫人茶余饭后唏嘘。
但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德音长公主去上香的路上被毒蛇给咬了。
“老天哦,这不是造孽嘛,这长公主金枝玉叶,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就被毒蛇给咬了?真真是命运多舛……”
“后来呢?你快些往下说啊?”
“说时迟那时快,长公主一个人落单在外,眼看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荣华富贵便要化为尘土,突然从荒野之中,就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
听到这里,众人呼吸微屏,心中不禁百般猜想。
这荒野地方,怎么会有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出现?莫不是精怪托生,神仙下凡?
“那女郎颇为大义,见长公主中了蛇毒,便毫不犹豫舍己救人,不惜自己性命为那长公主一口口将毒液吸出,这才救了长公主一条金贵的性命。”
众人唏嘘不已,更是激动。
虽然听着有些耳熟,但他们最爱听这种救贵人的桥段了。
那女子救了皇族长公主,日后必然也少不得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果不其然,对方道那长公主不仅要报恩,还认了恩人做自己的女儿,可谓是一朝麻雀登枝,不是凤凰也差不多了。
“且那女子不是旁人,却是被天子驱逐出宫的淑妃了。”
众人:“……”
他娘的!难怪那么耳熟!
她几个月前不是才救过天子吗?怎么这么快,前脚被天子赶出宫去,后脚又救了长公主?
她这是整天屁事不干,天天专程跑到荒山野地里去忙着捡漏来的?
如这般一波三折的事情,很快便被人添油加醋传了开来。
乃至到了最后,大家都一致认定这玉女郎每每都能绝处逢生,还转恶为善,怕不是自带了祛病消灾、逢凶化吉的光环?
时人迷信,就算是哪年用的镰刀收下的庄稼丰盛,他们都要把镰刀供奉起来,就更不要说时不时就捡个贵人、在登上枝头变凤凰这件事情上反复横跳的玉鸾了。
更有人怀疑她上辈子很可能是个仙人下凡,来这人间历劫来着,若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还会忍不住背地里偷偷拜拜玉鸾,想要叫她庇佑自己也能有这样神奇的好运。
拜她的人要是赶巧真逢凶化吉了,那就是她显灵了。
要是不赶巧,那定然是心不够诚,这才不能沾到贵气。
至此,玉鸾在依次经历了救天子和救长公主之后,不仅被民众自发洗白成一个苦命小白莲的身世,更是成了个吉祥物。
所谓否极泰来,说得便是她了。
郁琤在承天殿照常执政。
将淑妃驱逐出宫后,后宫与朝廷那些老迂腐都纷纷松了口气。
郁琤也松了口气。
他发觉自己没有了玉鸾其实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先前却是他钻牛角尖了。
他一直死死抓住她不放,也是因为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吧?
现在他已经看开,只觉心胸开阔,六根清净,便是当下立马赶去檀香寺中,他都能与方丈打好几个回合的禅机,悟上三天三夜的四大皆空。
他这般作想,奏折批得飞快,但见近日天灾消弭,人祸平息,一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盛世之景更让他觉得心情畅美。
忙完这一切,天终于还是黑了下来。
郁琤戌时入榻休寝。
一直到夜半子时,他都仍是胸口窒闷无比。
他又开始想那个女人了……
想来自己与她才刚刚分开,会想着对方都是正常的。
郁琤不免自我冷嘲,只怕等这天一亮,他恐怕连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翌日恰逢休沐。
郁琤少见地晚起。
郁琤去淑元宫见刘太后。
自打淑妃离宫之后,刘太后便又紧锣密鼓地想要将立后的行程也安排上。
今日他过去时,刘太后身边却有个眉如细柳,偏于妩媚的年轻女郎。
郁琤听刘太后叫她“玉娘”,心口莫名一跳,复又朝对方看去,便发觉自己看对方越看越是眼熟。
此女的眉眼偏狭,却仍与玉鸾有几分相似。
郁琤一时出神,难免看的有些久了,叫对面的女郎忽然面颊飞红,搀着刘太后的手臂垂下了头去。
刘太后心口微动,只当这回有戏。
她便闷咳两声,对郁琤道:“玉娘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向来疼惜,近来有些想念,这才叫她进宫陪伴几日。”
郁琤收敛起目光,神情冷淡地朝对方颔首。
郁琤看过刘太后之后,便又离开了淑元宫。
他的心口窒闷更甚,见前面有一凉亭,索性便坐到凉亭里透一口气。
内侍见他这些日子总是如此,要么处理事务,要么便失魂落魄地站在某个地方发呆。
哪里有半点忘掉淑妃的模样?
他心底叹气,这时方才陪伴在刘太后身边的沈玉娘却也正巧路过。
沈玉娘见郁琤在此,倒也不避不躲,直接落落大方地上前去行礼:“臣女沈玉娘,给陛下请安。”
郁琤回了回神,掀起眼皮子朝她乜了一眼。
“你叫沈玉娘?”
他的语气颇是意味不明。
沈玉娘柔声道:“正是,陛下若不嫌弃,便同姑母一样,叫我玉娘便好。”
郁琤瞥着她,却说道:“淑妃的名字里也有个玉字。”
沈玉娘愣了愣,露出一丝笑意,“是么,真没想到,陛下对后宫的女子竟这般长情,淑妃都离开了皇宫这么久,陛下还肯记住对方……”
她这话不偏不倚恰好提醒了郁琤,他竟又开始想玉鸾的事实。
他听见“长情”二字时便眉心一跳,顿时阴下了脸说道:“女郎却是想岔了……”
“孤的意思是,孤最讨厌名字里有‘玉’的女子。”
沈玉娘:“……”
郁琤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凉亭。
内侍连忙追赶上去,低声道:“陛下唉,陛下……那位沈玉娘是太后作为皇后的人选给陛下相看的,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
郁琤冷嗤,“孤便是要立后,难道偏要在这些同弃妃长相相似的女人里挑选不成?”
此等行径无异于是在明晃晃地羞辱于他,嘲笑他至今都还忘不了那个弃妃吧?
内侍茫然。
“陛下的意思是……沈女郎长得像弃……呃,前淑妃?”
郁琤冷冷地看着他,冷脸上却写着“不然呢”三个大字。
内侍微汗,“奴虽眼拙,但沈女郎和弃……那个前淑妃相貌却是截然不同的,若要说相似,确实没那么相似。”
郁琤只当他确实眼拙得不轻,并未在意。
直到回去后,刘太后遣人送了一叠画册过来。
郁琤随手打开来扫了一眼,只觉心口霎时一凉。
这画册上面的女子生得千姿百态,各有风情,但所有人几乎都与玉鸾极其相似。
且看得久了,小眼睛也会变成玉鸾那双澄美雾眸,圆润下巴也会扭曲了线条削尖几分。
若有相似的衣着首饰,便会更加叫他满脑子都是玉鸾穿戴着这些东西的模样……且看到最后,几乎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与玉鸾极其相似。
这时内侍又进来传话,郁琤心神不宁地朝他看去,却发现内侍那张叭叭的小嘴,竟也与玉鸾的樱桃小嘴有个六七成相像……
郁琤蹙了蹙眉,让对方取来笔纸。
他愤懑异常,不信邪地在纸上亲手画了只王八。
这王八虽然用着莫名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但分明畏首畏尾,龟壳挺硬,瞧着就一点人样都没有。
郁琤心口的窒闷稍缓,眉心也跟着一松。
想来自己这些时日只要多画些王八,很快就会将那个女人彻底忘掉。
第54章 他不好过,蓟王八也别想……
夜色浓郁, 今夜阴凉了几分,外边黑黝黝的,抬眼朝天上望去一眼, 却连星月都瞧不着。
沈玉娘在寝殿中服侍刘太后歇寝。
她与刘太后自幼亲厚, 想到白日的事情始终感到几分气堵。
到了这会儿没旁人在的时候,她在刘太后跟前不由也生出几分少女娇蛮的心思。
“主上这个人好是极好的, 玉娘也想早日帮姑母达成心愿, 但……他不喜欢名字里有‘玉’的人。”
沈玉娘娇声道:“姑母, 侄女儿现在能不能换了那个‘玉’字,随便叫旁的哪个字都好……”
她越想,反倒越觉得是这个玉字拖累了她似的。
沈玉娘没有见过天子的淑妃是何等模样, 但她在打小在家中便是出了名的美丽。
为此沈玉娘心气儿上来的时候,还曾气哭过, 只觉自己满腹才学都被这如同花瓶一般的外表给拖累了。
沈玉娘自觉自己若自称是昱京第二美人, 那么只怕没哪个敢好意思自称第一了……
至于天子的心思, 沈玉娘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自己满腹的才华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在天子面前一一含蓄展露出来,但她花瓶一般的外貌定然早已先一步入了天子的眼中。
倒也不是沈玉娘自己过于自信。
而是上回在淑元宫,那么一群人都明晃晃地看在眼中, 天子一过来却直接看她看到愣在了原地,看得她心如鹿撞,两颊娇羞。
彼时她心中虽为天子只看外表便折服于她的肤浅而感到微微失落。
但她仔细想过之后, 又觉这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自己日后只要再稍稍展露出几分才华, 天子自然又要第二次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