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酸苦万分,莫要说醋意了,只怕划上自己一刀,淌出来的血都是酸的。
盲谷亦是低声揣测:“此物必然是女郎珍爱之物了。”
郁琤心口揪着,仍是绷着脸让盲谷将锁头打开。
他知晓自己这样做不甚卑鄙。
但他仍是想要知道她最在意的东西会是什么样的。
况且他这一辈子只怕也只有这一次机会看见了……而她余生大可以与她喜欢的人日日相对。
盲谷将两个小锁头陆续打开,又将盒子交到郁琤手中。
郁琤迟疑片刻,将那盒盖掀开。
里头放置的东西却只是一只红绳串着铃铛的脚链,简单异常,也并不珍贵。
郁琤却看着那物件脑中一片空白。
旁人不认得这个东西,可郁琤却绝不陌生。
那是他从前逼着玉鸾戴在脚上的脚链。
她摘一回,他就给她戴一回。
后来也是她私下里柔软地求着他,嫌羞人,也怕弄丢。
她说她藏起来做个留念,他并没有相信,只当她实在不喜,便也不勉强她了。
郁琤将这脚链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托到掌心。
他的脑中久久不能思考,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询问盲谷:“你说这是什么?”
盲谷打量着他的神色,迟疑道:“是个红绳,看着像是女子戴的手链或是脚链,不是男子之物……”
郁琤眸色幽深,一字一句说道:“你方才说,这里头是她珍爱的东西。”
须臾之间,他的心口蓦地一烫。
所有痛苦的思绪翻涌开来,让他终于又将玉鸾当日的话重新想起……
所以她那日与他说的那些话并非冠冕堂皇、胡搅蛮缠用来拒绝他的假话。
都是真的。
她是真的太害怕了,没有勇气留在他的身边。
郁琤回了宫后,在天黑之前召见了中书舍人,草拟诏令。
对方询问要草拟何等诏令,郁琤却道:“孤要一道废后的诏书。”
对方顿时呆滞。
是自己还没睡醒么?
皇后都还是没影的事儿呢,废后,废谁?
陛下莫不是单身久了,出现臆想症了?
大雨下了几天几夜,靠近河岸的百姓家里都每日要早晚各舀两回水,跟住水晶宫似的,唯一的安慰便是舀水时还能舀出些鱼虾来下饭。
到了月中,雨水终于停歇,久不相见的阳光终于也明媚洒满大地,百姓无不松了口气,孩童们也憋闷坏了,纷纷跑出家去戏耍。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自宫门而出,一路行驶到了长公主府门前。
玉鸾听青娇通传此事时,便知晓自己今日该与天子有个决断。
他这般尽心尽力想要百般挽留,如今想要有个正式的场景与她切断最后的关联并不稀罕。
她起初也曾惧怕过他是不是想要直接赐她一杯毒酒了结了她。
但想到他那日甚至与她发下毒誓……又觉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他能放下身段做这一切,已然惊世骇俗,焉能真的半点颜面也不爱惜,反复容她踩在脚底践踏?
她掌掴了他一个耳刮子,他不与她计较,她也已经谢天谢地。
只怕今日之后,她再想得见天颜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了。
玉鸾这般作想,也没甚好畏惧,让青娇给自己更衣捥发,顺应天子召令随那宦官进宫里去。
说巧不巧,阿琼早上进宫去见了刘太后,玉鸾前脚刚走,她后脚才从宫里回来,一下了马车就得知了这件事情。
阿琼心口蓦地一跳,质问青娇:“那狗东西当日不是被阿鸾拒绝了吗?”
青娇见她突然变脸,也是惶恐点头,“是啊,女郎确实是拒绝了他……”
阿琼心口突突个没完没了,心说那人但凡有点自尊心都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这边天才一放晴,他就召见玉鸾显然是要决定没脸没皮霸占她了吧?
阿琼赶忙让人将马车重新牵回,急要往宫里赶去。
然而等到阿琼赶到宫门口时,宫门守卫却异常冷面无私,不准许阿琼往宫门半步。
明明早上她还进过宫门,眼下守卫却收到了新的指令,禁她逾界。
阿琼僵持地与对方对峙。
又过片刻,恰逢楚氏车马驶到宫门口,却是楚衡今日有事在身,也要进宫,那些守卫仍是冷声说道:“今日主上谁也不见,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阿琼站在宫门外,她人沐在阳光底下,心口却没完没了地往下坠去,更是确认了心中对郁琤的猜测。
然而天子重新召见驱逐出宫的淑妃一事不仅阿琼一人着急,就连后宫里那些妃嫔也都惊愕不已,回忆起了后宫在淑妃支配之下的恐怖光景。
她们一大早上便派出耳目前去打听,结果却都是有去无回。
这边刘太后知道这动静后,每听一桩,脸色便难看一分。
乃至听到最后,气得她直拍着桌子口中叱骂:“混账东西!”
他才安分没几天,眼下将玉鸾召进宫后,将所有宫外求见之人拒之门外,又将各宫经过的侍人扣留,只怕又该要造作了!
“哀家这回只怕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忍气吞声,坐视不管了!”
刘太后说着便要往外走去,虞姑姑忙将她搀扶着,岂料走到门口,外面却是天子身边的内侍笑脸相迎。
“还请太后留在淑元宫里静养一日。”
刘太后瞪着他,简直不可置信。
内侍掩唇轻咳一声,心说总之今日,谁也不能打扰陛下和那位了……
玉鸾在殿中,显然还并不知晓因她进宫而掀起的层层风波。
她只中规中矩地向天子行了一个平民之礼,不论是举止还是神色都毫无僭越。
然而当她起身抬头时,终于发现了御案后的郁琤今日却很是不同。
他当时走得那般愤懑,分明该是与她撕破脸皮,不欢而散才是?
郁琤是任何态度都不奇怪……但决计不该是眼下这般目光炯炯,望着她的双眸明亮异常。
玉鸾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然后这时殿中所有侍人便鱼贯而出,一个不剩地退出殿门。
甚至在玉鸾回头看去时,末尾一个还不忘将殿门反手关上。
玉鸾忽然就产生了一丝不太美妙的预感。
她也不想再与他虚以委蛇下去,赶忙要往门口赶去,却被他无比熟练地抓到怀里,自身后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腰上被他滚热的手掌按住,隔着层薄料,热意肆妄地将他的体温传到她的怀里。
玉鸾心口又急促起来,仿佛揣了只小鼓,又好似小鹿有节奏的跳跃。
她红着耳根,咬了咬唇,“你给我放开!”
郁琤却敛眸道:“阿鸾可知,孤去看过了你的宝库……”
只这么一句,便让玉鸾停止了下来。
他去看过了,所以?
她的神色渐渐苍白,却听他沙哑的嗓音又在她耳旁响起:“原来阿鸾竟这般穷。”
玉鸾:“……”
不必说,他定然是看过她那一箱子蹩脚劣质的首饰……
他自然是家底丰厚,随手赠她的东西,便是丑得人神共愤,玉鸾也不可否认都是值钱万分。
而她以往为了这丁点财物那般殚精竭力的模样,在他眼里自然也变得十分穷酸可笑起来……
玉鸾在他面前纵使有千般不是,又何曾叫他看见过这样寒酸的一面?
她想到这些心里也近乎恼羞成怒,气得嘴唇哆嗦。
所以他这回叫自己进宫来,就是为了当着她的面揭穿她的短处,讥讽她穷?
第60章 他要装病惹她怜爱?……
“孤赠与阿鸾的脚链, 阿鸾视若珍宝……阿鸾的心里分明有孤。”
郁琤抚着她的脑袋,不紧不慢又往她心口上丢了颗惊雷。
玉鸾听到这话,自也顾不上自己寒酸不寒酸的一面, 心口反而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 缓缓说道:“那又怎样?”
他这样刨根究底挖出她的心思,所以要责备她么?
她自然不认为自己是对的, 但她确确实实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
郁琤却温言道:“那代表这一切都是孤之过错。”
玉鸾怔住。
他的声音却仍然在她耳旁轻轻响起, “是孤没能体察阿鸾的苦心, 都是孤不好。”
他抚弄着她云鬓的手指忽然将她的发簪抽下一支。
玉鸾见他一面说着温情的话,一面却还轻佻得像个浪荡子弟……她下意识伸手要夺回,他却复又握住她迎上来的手指, 反复摩挲,最后递到唇边轻轻含吻。
然后在玉鸾的注视下, 将那支发簪收到了他的怀里。
玉鸾气红了面颊, 眼睫亦是微微颤动,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孤想要阿鸾做孤的皇后。”
哪怕已经听他说过一次,第二次玉鸾仍是止不住心口一震。
她的声音愈发低微,“如果我要的是皇后之位, 当初未必就会离开,毕竟陛下对我很好不是么?”
郁琤却将她引到桌旁,让她去看桌上一封诏书。
起初玉鸾没有在意, 只是等那诏书的内容入眼之后, 她却越来越惊愕起来。
“这是一封废后的诏令。”
他对她道:“你当日的话孤可以回答你,倘若孤日后待你不好, 让你失望,这便是你的退路。”
玉鸾并未回头看他。
那诏书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合到一起之后, 却又那般震惊她的心神。
“阿鸾,孤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么?”
他的声音并无半分戏谑,很是认真地问她。
倘若从前是他不能懂她,现在他却很是明白。
倘若叫她走到他身边的路上是布满了荆棘与扎脚的碎石。
他却愿意付出所有代价为她铺平这条路。
玉鸾动了动唇,便是想说不愿意,眼下却也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郁琤站在她身旁身体似有些不稳,忽然整个身体都朝她碾压了过去。
玉鸾下意识挣了一下,他却直接从她背上滑倒在地上。
他那般人高马大一个人,摔在地上动静显然不小。
玉鸾吓了一跳,忙去将他扶起,却发觉他双目紧闭,是昏了过去。
她碰到他的脸,这才发觉他肌肤滚烫,身上竟发起了高热。
玉鸾忙叫外面的人进来,岂料外面竟没一个人答应。
想到他们先前那般默契鱼贯而出,她便猜到定然是这个大畜生一早就交代过,不论屋里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她想到这点,便又忍不住咬牙,暗骂他一句自作自受。
玉鸾跑到门口拍打着门,却无人应声。
直到她对着门外喊了句“陛下昏了过去”,外头才传来内侍惊讶的声音。
内侍刚从刘太后那里赶回来,听到这话大惊失色赶忙将门打开,让人进去将郁琤扶到榻上。
郁琤昏了过去,殿中自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内侍指派人请太医之余,又暗暗将桌上姑且见不得光的废后诏书卷入一个竹筒中,交到玉鸾手中。
“主上先前冒着大雨去了城郊一趟,又在那寒冷透风的山洞里待了一宿,回来却又不眠不休召见臣子为他秘密草拟诏书……”
他紧锣密鼓地布置好每一个环节,淋雨吹风,宵衣旰食,不病倒那才见了鬼了。
内侍将这些事情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给玉鸾听。
甚至他都无需过分修饰郁琤的举止,哪怕是郁琤在去山洞之前,便为玉鸾准备了许多钱财田地,这些都足以说明他的用心。
他已经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捧到了玉鸾面前,就差剖开自己一颗透红滚烫的心捧给她了。
“奴曾问陛下为何不直接下诏让女郎进宫伴驾,主上却说不忍女郎心里难受……”
他叹了口气,“所以女郎放心吧,陛下再不会勉强女郎半分。”
“陛下的意思是,女郎将这诏书拿回去,倘若不愿意,三日后,奴亲自去长公主府一趟,将诏书取回来,由陛下销毁,从此以后,陛下再不会打扰女郎半分。”
“倘若女郎愿意,那么三日之后只需将空心的竹筒交给奴就是了。”
他说完果真不再挽留玉鸾,让人即刻送玉鸾出宫。
***
玉鸾抱着那只竹筒回到了长公主府。
她并未将竹筒里的东西告诉任何人,哪怕青娇问了,她也只是独自进到屋中,将东西藏进自己床榻里侧。
她坐在榻旁发怔,似乎头一回面对这事情产生了不知所措。
他心里有她。
就连她这般不敢轻信旁人的人都能清晰得感觉得到。
她哪里为难,他却不会劝她去克服那些为难,而是变着法子去为难他自己。
也亏他这般会造作,九拐十八弯的,连废后诏书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办法都能想出……
一个在玉鸾看来完全无解的死结,却被他不眠不休废了多少心思都一一化解。
他病倒了的模样,其实也很惹人心疼……
玉鸾叹了口气,将脸埋入掌心,蜷缩在床角里,心情复杂万分。
阿琼知晓玉鸾安全回到府里,也赶忙来玉鸾门前找她。
玉鸾此刻不想见任何人,便让青娇出去回话。
阿琼听到这话,却愣在了门口。
玉鸾这个孩子向来都是乖巧无比,从来不会有“不想见阿母”的时候。
哪怕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不会不见任何人。
最多是执拗了些,任何人劝说她,她不听也就是了。
可她这回却破例了,而且还是为了旁人对她这个阿母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