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和红锦推门进屋,把桌子收干净,膳食往上摆,全部弄好后,就都悄悄出了屋。
裴焕转小间去做了换洗,出来时仅着了身鸦青色宽袍,长发披肩,冲淡了他眉宇间的阴厉。
他坐到沈初婳的左手边,先斟酒自饮一杯,“呆屋里没劲?”
沈初婳吃的有些饱,趴桌上望着他吃菜,“他们都忙,没人和我说话。”
裴焕夹了块鱼肉喂到她嘴边。
她细细拧着眉,还是张嘴吃了。
他看着她笑,“开春我有假,能歇个十来天。”
到时候可以带她出邺都游一阵,趁着这个时候也能和她养养感情。
沈初婳嗯一声,“年后是陛下新政第一年,三四月份该是最忙的时候,你若是歇了,后面只怕不得空。”
裴焕抿了口酒水,“陛下还不至于时时需要我,该我当值自是去,不该我去的,没必要往他跟前凑。”
沈初媜没做声了,只瞅着他的酒杯发呆。
裴焕晃了晃酒杯,“你哥哥自己搬出了沈府。”
沈初婳稍怔,倏尔乐道,“父亲怕不是要气疯。”
裴焕说,“算是分出去了,只听说住在东边的梧竹巷,倒是个有骨气的。”
沈初婳嗤一声,“不过是做给我父亲看的,想让我父亲心软,这样王姨娘和沈绣婉还能重回沈家。”
裴焕眼眸微凝,问她道,“你父亲要真不舍得他,就放了他们母子三人回去,你还能怎么办?”
沈初婳皱紧眉,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如今沈绣婉的真面目爆出来,她父亲再蠢也不会真把人留在府里,除非是养在外头,那梧竹巷离沈家不算远,乘马车半个时辰就能到,她父亲要是往过去一趟,说不定还真会鬼迷心窍。
裴焕倒了杯酒,推到她面前,点拨道,“不能老是让你出面,你母亲好歹是正妻,管个扫地出门的妾室难道还不行?随便把人送走或发卖了,谁还敢多说一句?”
他说的没错,那么大的家岂是她管的了,她现在都算不得沈家人了,很多事不若她母亲出面。
沈初媜捂着嘴笑,“内宅你都懂。”
裴焕挑眉,“一样的道理,在其位谋其政,谁当家谁管事。”
沈初婳受教了,她伸指戳那酒杯,软声道,“你不要灌我酒。”
裴焕深着眸道,“喝喝看,比上回的好喝。”
沈初婳凑近杯子小小蘸一口,确实有点酣香,她便大着胆子一口把酒咕了。
裴焕停了筷子注视她。
沈初婳只觉眼前晕眩,她支不住身,一头朝地上摔去。
裴焕单手扶着她坐到板凳上,沉声道,“真喝不得酒。”
沈初媜撅嘴,“我要去睡觉……”
她俏皮的样子惹得裴焕浅笑,嘴里喃喃找话问,“刚刚在烧什么?”
沈初媜一脑浆糊,想都没想道,“烧纸。”
裴焕捏了捏她的鼻子,“纸上写了什么?”
沈初婳脑海里就显出那句诗,她羞涩的遮住眼睛,回他道,“螓首懒胜窗边梅,凝眸艳杀众芳菲。”
“什么意思?”裴焕接着问。
沈初婳忸怩了一下,大着舌头道,“我好看。”
裴焕翘唇,凉声道,“谁写的?”
沈初婳身子一震,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脑袋不说话了。
裴焕摸摸头她的头,柔声问道,“谁写的?”
沈初媜半闭着眼嘟哝道,“……书生。”
裴焕的脸一刹那狰狞出,他扣着她的脖子,阴笑道,“喜欢?”
沈初媜摇一下又点一下,“你不疼我。”
裴焕表情僵硬。
沈初媜意识渐模糊,慢慢进梦里。
裴焕眉间阴鸷聚集,手下不自觉收紧,直瞧见她呼吸不了气又抖着手松开。
他抱起人踏步进了里间。
隔日沈初婳醒的早,裴焕在她身旁睡的还正香,她凝视着他的脸庞,手不禁去触了一下他的头发,随后心慌的坐起身匆匆下地去洗漱。
裴焕的眼睛睁开,静听着她在里面的动静。
窗边忽然一声猫叫,沈初婳趿着木屐往出来走,直见那猫蹲在桌上,脖子上的小荷包还在,她解了那荷包,果见里面放着纸条,打开看又是一句夸她的诗,这回上面还标了名字。
宋辞青。
名字真好听,她没控住就弯了唇。
身后裴焕冷冰冰的看着她,嘴里若无其事的问道,“这猫常跑过来?”
沈初婳心下一紧,匆促将纸条并着荷包塞袖中,她故作镇静的对他微笑,“不常来的。”
裴焕扯唇乜着她,少顷道,“看你对它熟络的很,我还以为它经常跑过来偷食。”
沈初婳小步走到木施边拿下曳撒递给他穿,“只来过一两回。”
裴焕点过头,系好腰带转进了小间里。
沈初婳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摊手时手上一片汗湿。
用过早膳裴焕就走了,沈初婳在屋里枯坐了一小会,终是决定要给宋辞青写封信说清楚。
她也只写了一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①。”
她没有明珠,这诗比喻的也不好,她对书生也没生情,只是有种遇到知音又不能和他见面的惋惜,她想不到比这句诗更贴切的,只能如此说。
她反复看了那句诗,确定不会再招人乱想,才把纸条放回了荷包里,她抚着花斑猫,道,“以后别过来了,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她把它放出去,旋即关上了窗。
她就在屋子里转圈圈,心底慌的无法平静。
裴焕是锦衣卫出身,锦衣卫常年和刑侦打交道,他们善掌刑罚,洞察人的神情心绪,她没做亏心事,但确实召来了人,如果不妥善把这件事掩藏下去,裴焕查出来她就等着被他一巴掌拍死。
现如今这也算了结,宋辞青看了诗必定会明白她的意思,他是读书人,读书人都好面子,她说的这么清楚,没道理他还会继续厚脸皮纠缠。
她突的叹息,那只猫生的好,可惜往后不能再见到了。
她拖着脚回房,平躺下来接着睡个回笼觉,只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她的身旁会有裴焕,他近来对她温和了许多,她有感觉他在对她慢慢转变态度,只要她再努努力,他会顺她心来娶她的。
花斑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闻见一阵食物的香味,它循着气味爬过去,正见对面男人手里捏着一只鸡腿。
它喵叫了一声,凭着本能感觉到危险,又舍不得鸡腿,只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裴焕放下鸡腿,朝后退了一步,花斑猫就谨慎的爬过来,在它要一口吃上鸡腿时,裴焕迅速伸手将它的粗脖子夹住,不顾它的挣扎一下猛扯下那个荷包。
荷包里果然有字条,他打开来看,长长一句话,字他认得七七八八,但总归是不解其意,他拎着猫朝外走。
这间宅子靠近邺都以北,从这里出发去楼骁的府邸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裴焕过去的时候,楼骁正在府里陪他老爷子下棋,见着他来,当先抛弃老爷子规规矩矩给他敬礼,“大人,卑职今儿轮休,您不至于是过来抓卑职去上职的吧。”
裴焕脸色不太好,手上还提着只猫,瞧着仿佛随时会把猫给宰了,他把手里的字条摊开给楼骁看,道,“这话什么意思?”
楼骁拿过字条托着下巴瞅半天,拍手道,“大人,这是哪位深闺妇人写给你的啊?”
裴焕冷冷的盯着他。
楼骁怂的朝后退却,再不敢跟他嬉皮笑脸,老实道,“这诗写的是位已嫁人的妇人,遇上一个喜欢她的人,她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只能委婉的拒绝他,可是这拒绝却也是含糊的,说到底,她对那个人是有点心意的。”
这话一撂,他原想着裴焕能高兴,毕竟这算是一句表露情思的诗,说明那个女人对裴焕是有意思的。
岂知裴焕青黑着脸一脚踹到旁边的桃树上,震落了一堆雪。
楼骁瞧出他是动怒了,想着要不要劝上两句,虽说那妇人不愿和他有瓜葛,但也对他有些意思,没必要这般生气。
裴焕下颌紧绷,不等他再说话,旋身踏步快速出了楼府。
第25章 她是外室(25)
裴焕一路直奔回宅子,在入门时骤然停住脚,他听着宅子里女人的说笑声,只在一瞬就徒感无力。
他活了这般大,从知事起就清楚自己身份卑贱,他不能奢望荣华富贵,不能如常人般获得平安喜乐,他为了一口饭吃能跟狗去抢,为了往上爬甘愿给陛下当肉垫。
人分三六九等,他是下九流,即使如今他身担锦衣卫指挥使,人人都应和着他,其实他心底却清楚,他们只是畏惧他身后的皇权,他从前是一条谁都能踢一脚的狗,如今他是陛下的猎犬,他们怕被他咬,所以只能讨好他。
沈初媜也是。
世家出身,她比谁都懂笼络人心,她委身在他怀里,心底的不甘掩藏,只待有朝一日会觅得契机摆脱他,她本就是从云端跌落,他运气好被她挑中,这些时日都是他强求来的,他妄想能得到她的心,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跟他虚与委蛇,倾覆柔情只是想迷惑他,没有徐琰昌,还会有书生,没有书生也会有旁的人,她可以跟任何男人谈情说爱,唯独对他只存鄙夷。
她厌恶他。
他重新拿起那张纸看过,这句诗一共十四个字,字字诛心,她在杀他。
她在他面前温柔小意,迷惑住他的心智,她说她害怕,他想着给她时间,让她能够放下芥蒂,真心接纳他。
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
这人怎么能这样狠?
路道边有车马过,裴焕弯下腰坐在石阶上,他手里的那只猫张开尖利的爪子往他身上挠,被他就手攥住,他摁着那只猫让它乖乖趴在地上,目中却放空一切。
过了良久,他松开手将那只猫放走,只瞧着它一溜烟钻进了临边的宅子中。
那张纸条被他慢慢撕成碎片扔地上,他拍拍手站起身,抬步上马一路直冲皇宫奔去。
向晚时雨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打在墙上,听着声就觉得宁静。
沈初婳靠着窗数一盆兰花的叶子,数到第十片时,有人冒着雨冲到屋廊上,湿气沾染,称的他愈加冷峻,他站到窗边撑着手,视线定在她纤弱的眉目上,一句话没说。
沈初婳抬手抚过他的脸,软笑道,“你不高兴吗?”
裴焕扯过唇,原本挡在嗓子眼的话噎了回去,他碰了碰她的手,很凉。
他便将那只手包住,对她道,“怎不多穿衣裳?”
沈初婳抻开胳膊,将头搭在上面,无精打采道,“不冷的。”
裴焕绕过窗进屋,先脱下外罩的那件裘衣,他转进房内扫视一周,没见着惹眼的物事,他卷开袖子,侧身立在柜子前挑了件素红棉厚褙子,转而披到她肩上。
沈初媜冲他张手。
裴焕便轻轻将她搂住,他凝注着她,她也回望着他。
屋内静谧,仿佛一切都被消磨。
裴焕低头去啄她,她半闭着目应承他的亲近,温婉安顺,没点反抗。
他很快放掉人,只紧紧环着她不动。
沈初婳靠在他肩侧,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裴焕目中阴暗沉淀,他说,“上元节要到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沈初婳掰着他的指头,斟酌话道,“你那天会在宫里,我一个人没法出去。”
她鲜少外出,他看的紧连苑门她都不怎么踏过,其实也没所谓,这种日子她过了十几年,不过是从沈府换到宅子,只是屋子里要冷清些,他在的时候才有点人味,他一走,苑里两三个人都安静的做自己事,她没甚讲话的人。
裴焕顿目,未几出声道,“我会早点回来。”
沈初媜嗯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没话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不说也挺好,呆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她觉着特别安逸,这个时候甚至让她有一种错觉,他在宠着她,他说话也显得不刺耳,她其实很爱听。
裴焕瞧她闭眼快睡着,低低道,“西大门新开了一家画舍,听说有很多名家的画收在里面。”
他一说这个就叫沈初婳联想到之前去过的书斋,只稍稍一想她便以为他是要带她去那种地方。
她怯懦的抓着他的衣襟,哀求道,“我不要去。”
她可以容忍他在屋子里,但是出外边儿,她真的会羞愤死,她不想被他当成那种随意玩乐的女人,他们才缓和,能好好说话,在一起也很舒服,她已经在接纳他了,他如果还是老样子,她宁愿和他吵闹一场。
索性大家都不要开心了。
裴焕轻笑,“是正经地方。”
沈初婳半信半疑的打量他,片刻揣摩着话道,“天儿黑了,人家画舍说不定关门了。”
她寻思着真是好地方,也不定会在夜里还开着门。
裴焕道,“我打听了,今晚那边有画展,邺都的许多画手都会过去,估摸着是趁着节气好生比一回,要是能胜出,至少赢得一个好名声,他们这些画手惯来沽名钓誉,必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眼下才过元正,各地的人还留在邺都,哪儿都热闹,别说一个画展,就是赋诗会、花灯会都是一直开到月尾,只分大小罢了,看人去的多不多。
沈初婳有一点心动,她是最爱附庸文雅的人,平素也常干个舞文弄墨的事,虽说于画画这一块不精,但不妨碍她看别人的画。
沈家是言情书网,从她父亲那一辈开始,谁手上不会个琴棋书画,那都嫌丢沈家的人,像他们小一辈里,数沈湛明最有能耐,读书拔尖,画作也能沾一手,她父亲对他器重不是没道理,如果沈湛明是她的嫡兄,她必定会好过。
她轻轻拉着裴焕的头发,问出心底的疑惑,“我哥哥会不会去?”
屋外的扫风雨吹进来,裴焕拔下木栓将窗户合上,他抹掉胳膊上的水珠,道,“陛下有个爱好。”
沈初媜解下帕子给他擦拭,“陛下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