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少年在草丛里,沾染了一身雨露。
他微微蹙眉,支起身体,墨色长发上破碎的碧绿草叶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呆。
江未眠自敞开的窗无意中看一眼,也怔了怔。
他低着头,少年的颊侧收敛的骨相让他有种桀骜的孤独感。他被雨露打湿的墨发垂下,清爽利落的发尾落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赏心悦目。
江未眠心想,应该多踢几脚,这样看上去才像是个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而郁宿舟依旧坐在草丛里没有动,再好看,江未眠也看腻了,她打了个哈欠,伸手毫不留恋地关上了窗。
而草地里的少年将手掌抬起,虚虚一握,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
心口,有点疼?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胸口。
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来着?
梦里是张熟悉的脸。她双丫髻散乱,雪白的脸颊上有眼泪簌簌地落下的痕迹。
是在哪里?
那里好像很黑,好像很冷。红色的,灰暗的空间。
“你一定要回来,不要骗我。”她这样对他说。
他听见自己应声了,他说了什么来着?
“好。”少年沉沉的声音。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是什么让他心口疼了一下?
他这么问自己的时候,也自嘲地笑了笑。能有什么?难不成还是她死了吗?
他死了她都不会死。
郁宿舟不知为何就有着这样的笃定。她看上去虽然病弱娇气,但是骨子里却坚韧不拔不服输,她也许会让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但是她不会让自己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胸口传来的闷闷的疼痛也在他醒来后好上不少。
他摇摇头,站起身,走回了廊中,拍拍衣裳上的水珠泥土。
郁宿舟眼中墨云翻涌。做了什么梦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又睡着了?
这地方不对劲。他一双琉璃似的猫儿眼剔透,望向院墙。
唯有风声,再无人影。
少年却没有停步,他黑色云纹靴踏过青草,来到了院墙前。
果然,青竹之下,有一个浅浅的脚印。
新的,潮湿的。
少年眼底沉沉郁郁,半晌他躬下身,轻笑一声。
江未眠本以为他很快会进来换衣服,毕竟郁宿舟自幼爱洁,定然受不了自己浑身都是泥水,却没料到,他竟迟迟没有进屋。
她推开房门,向外望去,草地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歪了歪脑袋,这才发现这人已经蹲到了院墙那边去。
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江未眠将梳妆台上的兔子随手放进了袖子里。
身后传来草叶簌簌的声音,少年却始终没有回头。
江未眠好奇地探过头:“你在看什么呢?”
等探过脑袋,她这才发现郁宿舟竟是在看一个脚印。
“刚刚有人来过。”少年声音沉如阴云密布的天。
江未眠回想片刻,刚刚踢他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看见有人,她正准备说,却想起他并不知道是自己踢的他,便收了声,耐心问:“是谁?”
郁宿舟却霍然站起身,吓了她一跳。
他站起身来高了她不止一头,她正好看见他胸口那个脚印。
“这个脚印是谁的我不知道,”郁宿舟垂眸,温和一笑,“但是这个,应该是阿眠的?”
江未眠也没否认,笑妍妍道:“怎么了?”
少年笑音在她耳畔一闪而过:“没什么。”
所以果然,方才并不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的梦心口疼,是因为被这小毒物踢了一脚。
江未眠莫名感觉他好像松了口气,也懒得理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来历不明的情绪,走到那脚印面前细细端详。
她正细细查看着,便听见郁宿舟的声音,坦然地:“我今天不太对劲。”
江未眠眼眸落在脚印上,不动声色道:“哦?”
小变态在月秋崖,慕寒还有她之间,选择了信任她。
脚印是男子脚印。江未眠撑着膝盖站起来,眸光亮亮:“你是想,我们相依为命吗?”
少年神色古怪看她一眼,半晌后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阿眠,你是觉得,我比你需要我,更需要你吗?”
江未眠又在他眼中看出那点孩子气的固执。他确实不对劲,他分明鲜少这样情绪外露,如今不知道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郁宿舟自然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对,揉了揉额角,闭上了眼睛:“抱歉。”
江未眠也不明所以地接受了他的道歉。
郁宿舟舔舔唇,心头郁结不畅,烦闷异常。他闭上眼睛,眼前又是江未眠那张脸,恐惧的,信赖的。
江未眠正准备说什么,手里便被塞进个浸凉的东西。
她猝不及防,低头一看,这才看到掌心里的半枚铜钱。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将她甩在身后,进了屋子。
江未眠从他背影里都看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烦躁。
她收回目光,摇摇头,喃喃自语似的对兔子道:“变态心,海底针。”
明明之前还说不给,现在又给了。
“这是表示,我刚刚设想的是对的喽?”江未眠又顺着那脚印的周围看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顺着思路揣测郁宿舟的情况,“我有难,他也遇到问题,所以他是想我们相依为命?”
“可是我能帮助他什么呢?”她沉下心中浮动的万千思绪。
她想不通透,始终觉得要防着他几分。
而正在此时,什么东西似打通了她脊梁,擦出点电光。
她醍醐灌顶,浑身都有些冷。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那半枚铜钱。
一个脚印。
一个脚印。
那另外一个,去哪里了呢?
是独腿吗?不可能。
她身上的血液一瞬冷下来。
这脚印的鞋尖正朝着她,一只孤零零地落在墙角。只有进来的痕迹,没有离开的痕迹。
若是独腿,怎么会没有离开的痕迹?
江未眠将手伸过去,比划了一下。这脚印大,她将自己的脚也探过去,轻轻踩了一下。
这人身量,怎么也该和慕寒差不多高,而慕寒稍稍比郁宿舟矮上一些。
郁宿舟说,方才这里有人。
江未眠抬起脸,去看那一方青竹。青竹不高,完全不是能够遮得住那人身量的茂盛程度。
她方才出来踢了郁宿舟一脚。她自窗内房间里都能看见郁宿舟走到了青竹下,不可能方才出来踢人还看不见青竹那边有人正看着她。
江未眠拨弄了青竹一下,瑟瑟的竹叶,凉凉的露水,很快落了她一肩膀,她打个寒颤,抖了抖发丝。
这脚印很新。那人站在这竹子下,怎么会没沾上露水?而这竹叶上的露水还这么多,分明显示这里方才没有人来过。
那是什么在看着她和郁宿舟?
一想到那东西站在这里,独腿看了她许久,江未眠便觉得瘆得慌。
此时,忽然有一只手扣在她肩头。
江未眠打了个颤,寸寸回眸,只感到脖子都是僵硬的。
“江姑娘怎么在这里?”
青年清雅温润的微笑看上去分外可亲,江未眠浑身一松:“徐公子,你怎么来了?”
徐坐霞宛然一笑:“江姑娘,你不饿吗?”
此时,江未眠才想起,自己是要去和徐家主人一同吃饭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马上来。”
她转身轻快地跑向房间:“郁宿舟,快点啊!”
徐坐霞应了声,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江未眠推开门时,遥遥对他招手:“徐公子,你先去吧,我们马上来!”
门“吱呀”一声关上。
徐坐霞在雨雾气氤氲的竹叶下的身影渐渐看不真切。
他勾起唇,笑了笑。
他垂眸俯身,看见了地上的脚印。
随后伸出脚,轻轻碾了碾。
江未眠带着换好衣裳的郁宿舟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宴席。
徐坐霞回来了,徐家父母高兴得大摆宴席。
徐坐霞被一群热情的亲戚朋友拉着,对着江未眠露出个求救的笑。
江未眠笑盈盈看他一眼。
徐坐霞挣脱了那群亲戚朋友,松了口气来到她身边:“阿眠姑娘,随我来吧。”
江未眠只觉得脑海里闪过什么念头,那念头却过得太快,让她来不及捕捉。
她笑颜如花,拉着郁宿舟的衣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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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座上,徐家父母都是一派其乐融融。
深堂内,宴席桌子长铺各色菜式,香味扑鼻。
月秋崖抬手,见他们来了,宛然一笑,招招手:“眠眠,阿舟,快来。”
堂中,慕寒也抬起眼对他们笑,遥遥举了举酒杯。
金碧堂前,桌席整齐,一排并开,众人衣装整齐,交头接耳,笑影隐约。
周遭便忽的嘈杂起来。
徐坐霞颔首:“阿眠姑娘,郁小公子,请。”
郁宿舟抬起步子,向内走去。
少年腰身一转,高高马尾微微一摆,神色如常:“阿眠,还愣着做什么?”
江未眠怔忪望了他一眼,仿佛才反应过来。少年眼带深意,微微一笑。
江未眠提起裙摆,笑颜上两个梨涡一旋,明亮又漂亮:“来啦。”
徐坐霞正准备上前去,却被江未眠甩在了身后。
青年愣了一瞬,满眼困惑。
江未眠抓住郁宿舟的衣袖,低声巧笑嫣然:“你觉得哪里不对?”
少年垂眸,一双澄澈通透的眼眸含着点不明意味的笑意:“没什么不对。”
“只是他们看上去太对了。”少年唇齿间的声音瑟瑟发寒,“我们看上去就不太对了。”
江未眠霍然抬起头。
周遭无数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也在那一瞬若无其事地垂下去了。
江未眠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她回眸,看见徐坐霞还站在原地青衫公子显得分外落寞,又回眸,他已经再度被热情的亲戚们淹没了。
“是人?”她将郁宿舟的肩头扯下来。
郁宿舟一双墨色猫儿眼若无其事抬起,四望一圈:“嗯。”
“看上去似乎是吧。”
江未眠收了手,利落将他松开。
郁宿舟见兔子皱起鼻子,一双灵动的圆溜溜的警觉的眼睛已经悄悄打探起来,轻笑一声:“阿眠,很警惕?”
江未眠不搭理他。
她将衣袖里的兔子捏了一把,拿出来抱在了怀里。
可别把系统弄丢了。
这宅子里的人都好奇怪,江未眠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们的窥探的目光。
江未眠四望一周,似乎没看到几个奴婢侍奉,大多人都是坐在桌上,自己动手,看似闲聊,实则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和郁宿舟。
还有……月秋崖和慕寒。
江未眠感受到了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她整理下裙摆,坐在了月秋崖身边。
月秋崖含笑很快给她夹了一筷子炒黄瓜,江未眠讶然抬眼。她最讨厌吃炒黄瓜。她对上月秋崖长长眼睫下晦暗不明的神色,总算明白了——月秋崖和慕寒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此处的不对?
慕寒看似同徐老爷喝酒许久,实则也没喝下去多少。他再度含笑对江未眠举杯。
江未眠犹疑了片刻:这里的菜能吃吗?
月秋崖见她没动筷子,亲自给她舀了一勺豆腐喂进了她嘴里。
菜没问题。江未眠明白了。
确认月秋崖和慕寒都是对的之后,江未眠松了口气。
奇怪的是,徐老爷只对月秋崖和慕寒殷勤劝酒,除了打招呼,也没和她和郁宿舟搭上几句话,仿佛对他们毫无兴趣。
倒是徐夫人对她甚是友善,一直拉着她手同她闲话家常,直到郁宿舟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和徐夫人之间,她才作罢。
少年身形修长,如座秀致的山,将徐夫人那头奇妙的善意阻了个干净。
江未眠在心中耸耸肩,毫不在意地开始用餐。
一面用餐,她一面观察这奇怪的满堂人和物。
堂中人倒是看得清楚,正是和她一样个个一脸倒霉相,印堂发黑。
江未眠百无聊赖地收回了目光,望向了这堂中正摆着的一扇屏风。
这扇屏风之所以吸引她注意力,正是因为其精巧程度与庞大体积。
这屏风通体由材质奇异带着漆质光辉的玄色木头制成,足有两个多她那么高。上面绢布细腻笔触绘着与此处同样的房屋,也是满堂的欢喜笑着的人,而1这上头人的中央,正是两个人。二人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正作对拜状。
那女子红盖头飘飘欲飞,却只露出个尖尖的秀丽的下巴。而那清隽男子轮廓,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江未眠无聊地晃了一会儿脚,跳下了凳子,准备走近去看看。
还没抬步子,手便被一旁闭着眼眸的少年抓住了。
江未眠便俯身道:“一起去?”
少年带着点玩笑口吻,眼眸润泽生辉:“别去了,待会儿兔子进狼窝,会被吃掉的。”
江未眠抬起眼,又撞上几道训练有素似的收回的目光。
她耸耸肩,又坐了回来。
果然那窥伺的目光,齐刷刷地消失了。
江未眠沉默了片刻,微微收紧了手掌。掌心的铜钱带着她的温度还有汗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