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先生半晌无语:“却也不知曹相如此行事是为哪般?”
“昔年曹相尚不是曹相,康亲王却已是郡王,强权之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罢。”谢瑾年啜了一口新茶,悠然道,“如今旧事已了,只是不知曹相是否还身在局中。”
“若在,当是劲敌。”蔺先生断言。
谢瑾年颔首:“若是如此,也不算坏事。至少待我南归,京中不至于化作死水一潭,毫无进展。”
蔺先生笑言:“若是曹相果然以身入局,公子倒是可以轻松些,只待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就是这么个理儿。”谢瑾年指尖轻点茶盏,问蔺先生,“康亲王那点子事儿,金戈卫不日便能查明,想来很快便能听见太子的丧钟声了,先前托先生办的事,先生可着人办妥当了?”
提起那些事,蔺先生又有揪胡子的冲动。
蔺先生看着筹谋正事也不忘算计着把给他家小娘子没脸的人踩进泥里的谢瑾年,着实怀疑他是否能忍得了一个月不去哄他的小娘子:“俱已安排妥当,只待太子发丧了。”
谢瑾年闻言放下心来:“劳烦先生盯紧些。”
蔺先生一本正经地应了个“诺”,言语间显见是带着几分气的。
蔺先生气他“宠妻无度”已经算是日常。
谢瑾年视而不见,又泰然自若地交代蔺先生了些琐事,互通着消息共定了日后的行事章程。
谢瑾年便催着蔺先生回去歇息去了。
蔺先生走后,书斋里便只剩下了谢瑾年自己。
以前忙得晚了,也不是没在书斋里过过宿,那时并未觉得不适。
今日却不知怎的,躺在榻上,心中便像是长了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是觉得这罗汉榻窄,便是觉得这罗汉榻硬。
谢瑾年在罗汉榻上翻来覆去,躺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起身披了件深色披风,拉开了书斋的门。
月色下。
蔺先生端坐在静姝曾经端坐过的位置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谢瑾年。
谢瑾年停在书斋门内,亦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蔺先生。
两厢对视了片刻,见谢瑾年依然站在门口未动。
蔺先生压低声音,含怒提醒:“公子可要知道,你昨儿个才被开胸破腹,今儿白日还在昏迷不醒。”
谢瑾年:“……”他是真没想到蔺先生竟是杀个回马枪,豁着觉不睡,坐在书斋门口守着堵他!
见谢瑾年纹丝不动。
蔺先生揪着胡子瞪谢瑾年:“还请公子回去昏迷着,赶明儿待公子醒转,老夫自会请谢家娘子把你接回怀瑾院去看顾。”
箱笼都被他的小娘子收拾着扔出来了,这怀瑾院又怎么可能那般好回!
然而,蔺先生坐在圈椅里,稳如钟馗。
谢瑾年自知他想趁着夜色潜回怀瑾院的计划泡汤,木着脸甩上书斋的门,躺回榻上,想着他的小娘子,好生品尝了一把孤枕难眠的滋味。
*
怀瑾院。
静姝一夜无梦,美美地睡到了天大亮。
左右无事,静姝也没急着起床,抱着被子滚到床里边,美滋滋地追了一波更新,更了一波同人,又翻了会儿原著。
一心人太太的原著剧情已然走完了住对月。
静姝看着在国公府里,包子少女一系列睿智行为心里着恼。
看着回谢家后,“鬼畜谢瑾年”冷漠地把包子少女囚进西厢,便消失了半个月,连包子少女险些在西厢里烧死都不曾问上半句,又不禁迁怒那个留个替身在书斋里,自己个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的谢瑾年。
恰逢此时,彩云含着喜意急匆匆地来报:“姑娘!姑爷醒了!”
哦,这不禁念叨的臭狗子,竟是这么快就滚回来了!
静姝嗖的一声坐起来,转念一想又抱着被子躺回床上装死。
任彩云在芙蓉帐外轻唤,静姝也不应声,只管抱着被子闭着眼,徜徉在书城app里啃原著——毕竟也快到住对月的日子了,多看两遍原著剧情,熟悉熟悉住对月的规矩也没坏处。
彩云立在帷帐外等了一会儿,见静姝仍未起身,不禁又轻唤了一声:“姑娘?”
拔步床内依然寂然一片。
彩云不敢再唤,悄无声息地退出卧房,对着在廊下做针线的立春摇摇头。
立春见状,抬头跟前来报信儿的小子说:“少夫人这两日担惊受怕的,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儿个好不容易多睡了会儿,我们也不敢过分搅扰,你且回去跟少爷说,待少夫人醒了我们必会立时禀告给少夫人。”
报信儿的小子与立春还算相熟,闻言不禁求立春:“立春姐,你也不是不知少爷的脾气,这般简单一个传话儿的差事我若是都做不好,待回去必得不了好,你便疼疼我,再进去通禀一声罢!”
若是平时,立春倒还真就应了。
只是昨儿个她可是亲眼见着少夫人把少爷的衣裳尽数装箱,着人送去书斋的。
少夫人话说得虽然冠冕堂皇,立春却是看出了少夫人这是恼了少爷了。
彩云进去足有半刻钟,也没能唤“醒”少夫人,显见少夫人气还没消,她可不乐意进去触霉头。
立春用针尖划了两下头皮,笑着道:“你可别为难我,少夫人睡着的时候,再没人敢相扰的。”
报信儿的小子杵着不动,还要装着可怜相求。
立春笑骂:“且莫跟我装可怜了,你只管回去如实回禀,少爷必不会怪罪。”
报信儿的小子半信半疑,但见立春铁了心不帮他,只得苦着脸赶回书斋里去回话儿。
*
望北书斋里。
谢瑾年脸色苍白的倚在罗汉榻上,就着蔺先生的手喝了半碗大厨房里炖的鸽子汤,摆摆手不肯再用。
滋味不对,照他娘子炖的差远了。
蔺先生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便乐了。
托“谢瑾年”的福,昨个儿蔺先生也尝过怀瑾院小厨房的鸽子汤,自然知道谢瑾年因何喝不下去了:“不喝便不喝罢,左右待你回了怀瑾院儿,你娘子自会炖给你喝。”
他的小娘子可还在气头儿上,曼说洗手替他做羹汤,能理他就不错了。
想到蔺先生昨儿个夜里那波操作,谢瑾年心中便有气:“拜先生所赐,我回不回得了怀瑾院还两说着,哪里还敢奢望我娘子炖的鸽子汤。”
蔺先生却是不信。
在他看来,以谢瑾年的性子,必不是能容人骑到他头顶上的人,便是他再娇宠他家那个小娘子,那也不能。
谢瑾年与他家那个小娘子,那必是谢瑾年说了算的。
然而,现实却帮蔺先生刷新了认知。
听了前往怀瑾院报信儿那小子的回禀,蔺先生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那小子又说了一遍,他才敢信。
进了书斋,蔺先生看了谢瑾年良久,才道:“以前只觉得公子宠妻无度,今日方知公子冷情冷性的,竟是个痴情种子。”
谢瑾年抬眼看了蔺先生一眼,躺到榻上,不咸不淡地道:“我眯会儿,我娘子若是过来,务必唤醒我。”
连日劳累,昨儿个夜里又孤枕难眠,实在是乏得厉害。
心知他的小娘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强撑着的那股子精气神儿一松,谢瑾年转瞬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谢瑾年便睡到了日头偏西。
睡醒以后,知道他的小娘子依然没来,只遣立春送来了他常看的《佞臣传》,谢瑾年心中一叹,他的小娘子这次这气性可着实有点大,这般干等着不是个事儿。
闭眸沉吟了片刻,谢瑾年扬声吩咐蔺先生:“先生,使人去把慧姐儿唤来。”
*
怀瑾院儿。
静姝用过午膳,见日头下去了些,刚抱着小崽儿躺进摇椅里,摇晃着晒太阳。
便见慧姐儿红着眼圈一溜儿小跑着进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丫鬟婆子。
慧姐儿跑到静姝跟前儿,也不吭声,就扑簌簌地掉眼泪儿。
静姝被她这副小模样唬了一跳,忙把小崽儿递给奶娘,站起身把慧姐儿搂进怀里:“欸,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把嫂嫂的小仙女儿惹得哭鼻子了!快跟嫂嫂说,嫂嫂必饶不了他!”
慧姐儿抱着静姝的腰,脸埋在静姝怀里抽抽噎噎,就是不肯说话。
静姝抚着慧姐儿的背,看向慧姐儿的丫鬟婆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八个丫鬟尽皆低眉顺眼,变成了锯了嘴儿的葫芦。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圆脸胖乎乎的那个才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方才姑娘到书斋里去看望少爷,出来眼圈儿就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奴也糊涂着呢!”
静姝长眉一竖,臭狗子可真是长能耐了!
静姝把小萝莉从她怀里挖出来,用帕子替小萝莉擦着眼泪儿,问他:“可是你哥哥气着你了?”
慧姐儿摇摇头,眼巴巴儿看着静姝:“嫂嫂,哥哥伤得好重,我怕……”
静姝抿唇。
心里骂着谢瑾年不是个东西,面上不敢露出半分怒色,以免惊着了小萝莉:“慧姐儿无需忧心,你哥哥福大命大,必不会有事的。”
慧姐儿还是摇头:“嫂嫂你是没见着,我从未见过哥哥那般憔悴的模样,便像是……”
“蔺先生的医术你还不知?有他在你哥哥必不会有事儿的。”眼见着小萝莉又要哭,静姝忙抱着小萝莉哄,“唔,嫂嫂中午让立秋做了麻辣烫,你一准儿没吃过,可要尝尝?”
慧姐儿吸吸鼻子,天人交战了一瞬,咬着嘴唇摇头。
静姝无奈:“那你跟嫂嫂说,你要怎样才肯收了你的金豆子?”
慧姐儿抓住静姝的袖子,轻轻地摇着,小心翼翼地说:“嫂嫂,你去看看哥哥可好?”
静姝:“……”她就知道!
见静姝不肯应,慧姐儿眼圈又是一红:“蔺先生说哥哥一整天未进东西了,我问哥哥想吃甚么,他却只念着嫂嫂……”
说着,慧姐儿才收起来的泪珠子又开始啪嗒啪嗒的落,“嫂嫂,你便去看看哥哥叭!”
小萝莉一副“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哭给你看”的架势。
静姝到底败给了小萝莉的泪珠子,没好气地道:“去去去,快收了泪珠子,可不许哭了。”
见静姝总算松了口,慧姐儿瞬间破涕为笑,再没了担心哥哥担心得不要不要的模样。
静姝实是没忍住,屈指在慧姐儿脑门上轻敲了一下。
个没良心的小丫头,竟是帮着她哥哥诳她来了。
*
望北书斋。
谢瑾年倚在罗汉榻上,看着她的小娘子鬓上别魏紫,衣衫艳丽,足蹑高履,穿叠翠,过阑红,摇摇而至。
笑意瞬间染上了清隽的眉眼:“娘子。”
静姝看着朝她伸出的手,轻笑一声,足尖一转,却是坐进了蔺先生惯坐的那张圈椅里:“见慧姐儿哭的那般凶,非要我过来看看方才罢休,我还当夫君是怎么了……”
说着,静姝细细端量谢瑾年,从眉眼端量至那两片淡色薄唇,“如今见夫君气色尚好,我便放心了。”
小娘子口口声声说着放心,眉眼间染着的却尽是疏离。
谢瑾年心中轻叹,余光扫过已是被蔺先生紧闭上了的房门与朱窗,掀开身上夹被,下床行至他的小娘子身前。
垂眼看着毫无讶色的小娘子,谢瑾年指尖落在小娘子染满疏离的眉心,若即若离地反复描摹着黛色长眉,轻唤:“娘子。”
夹杂着药香的冷香太过熟悉,落在眉梢的温度亦太过熟悉。
仿佛被谢瑾年的气息包裹的感觉,更是熟悉到让她心生不适。
静姝抿唇,螓首微微后仰,避开了谢瑾年的手,轻哼:“你知我是你娘子,我却是不知你是不是我夫君呢。”
谢瑾年低笑。
手扶着圈椅扶手,俯身把他的小娘子虚困在怀里,谢瑾年略微低头,削薄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小娘子光洁的额头,含笑道:“娘子这般睿智,又怎会不知?”
静姝指尖点在谢瑾年胸前,抬眼端量着谢瑾年的脸色,按着厚厚的布条缓缓往后轻推:“当不得夫君谬赞,妾愚钝,着实辨不清夫君真假。”
谢瑾年攥住戳在他心口的手指,拉至唇边,轻碰指尖:“娘子可要验明正身?为夫愿为娘子宽衣解带,让娘子辩个清楚。”
颜狗也是有尊严的,自荐枕席没用!
静姝两颊染着云霞,啐道:“少不正经!”
谢瑾年笑着把静姝拽进怀里,牢牢地禁锢住挣动不休的小娘子,贴在通红的耳边轻叹:“别动,让为夫抱会儿。”
这一声里,仿佛藏着无尽疲惫。
静姝看着屏风上的水墨河山,缓缓停止挣扎,轻声道:“谢瑾年,我需要一个解释。”
谢瑾年轻嗅小娘子鬓边牡丹香,含笑应道:“好。”
静姝眼底染上笑意,复又恢复了淡漠疏离。
轻轻挣动了一下,示意谢瑾年松手,静姝澹然道:“那便请夫君先给我个解释。”
他这个小娘子……
谢瑾年松开手,拉着静姝坐到罗汉榻上,以视线描摹着小娘子明艳的眉眼,低声道:“若要解释替身之事,却是要从岳父坠马身故说起。”
静姝眉心轻跳,不禁抓住了谢瑾年的袖子:“夫君可是探查到了谋害父亲的真凶?”
“正是。”谢瑾年顺势握住小娘子的手,刚欲详说此事,便听得门扉开启的声音。
谢瑾年与静姝对视一眼。
静姝一把把谢瑾年推倒在罗汉榻上,旋即起身替谢瑾年脱鞋、盖夹被,一番动作一气呵成。
待得谢一故意踩着重重的脚步声,引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绕过屏风。
便见得少夫人正坐在榻边,拉着少爷手默默垂泪:“你个杀才,怎得就让自己个儿伤得这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