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莲步轻移,回到床边,扶着谢瑾年,任他靠在她怀里给他轻抚胸口,眉宇间尽是逼真至极的焦急。
谢瑾年得寸进尺,靠在小娘子怀里,把小娘子堵在围栏上,不着痕迹地吃嫩豆腐,直把静姝闹得从两颊一直红到了脖颈。
外间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有丫鬟引着蔺郎中进来。
静姝是推开他也不是,留着他在怀里便要任他道貌岸然的胡为:“正经点儿!”
谢瑾年低笑,直至听得立秋引着蔺先生到了,才施施然收了手,摆出吐血病秧子的模样。
静姝没好气地在谢瑾年腰间狠拧了一把,才扬声道:“快请!”
*
蔺先生背着药箱进入卧房,打眼见着谢瑾年“病”倚美人怀,美人两颊飞云霞,不禁错手揪掉了一把胡子,疼得他直倒嘶凉气。
敢情这三催四请的,就是请他来捡狗粮的。
蔺先生不着痕迹地白了谢瑾年一眼,面无表情地朝静姝一拱手:“还请谢家娘子移步。”
知道这二位必定是又有事商议。
静姝立时扶着谢瑾年躺回床上,装着一副担忧模样,福身行礼:“劳烦先生费心。”
蔺先生揪着胡子,面无表情地嘟囔:“谢公子这身子骨儿,光老夫费心也无用,还得他自己个儿上心。若是他自己个儿不爱惜,今个儿伤明儿个气的,漫说老夫了,便是华佗再世也无用。”
静姝心领神会,用帕子一遮眼角,拿捏出哭腔:“他就是这么个劳碌命,气不气的他自己个儿更是说不得算,不管怎么说,还请先生费心罢!”
蔺先生轻哼,似是有些不耐烦,扫了一眼不知甚么时候跟进来的丫鬟婆子们,轻哼:“且先出去罢!”
静姝扫视卧房里多出来的丫鬟婆子,眉梢轻动,不咸不淡地轻叱:“还杵着做甚么?”
壮着胆子跟进来的丫鬟婆子们,霎时心一紧,耷头耷脑地开始挪动脚步。
静姝一指立春,使了个眼色。
立春立时会意,疾步抢先出了卧房,从里边关好中堂的门,转身靠在门板上,平静地看着陆陆续续从卧房出来的丫鬟婆子。
耷拉着脑袋挪出卧室,便见立春这一副关门打狗的架势,心底顿生不妙。
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一眼,便有胆子大的婆子,脸上神色一厉,掳着袖子要与立春翻脸。
彩云见状,立时与立春一道靠到门板上:“劝嬷嬷思量清楚了再动作,不过是被问几句话的事儿,你们若是规规矩矩的,我们姑娘便最是和善,你们若是罪责不重兴许便会网开一面;你们若是不管不顾地耍横胡为,我们姑娘说不准便懒怠听你们分说,直接让人把你们绑去发卖了!”
掳着袖子,站在最前面的那婆子,不禁有些迟疑。
打头的婆子退缩了,旁边跟着的便更加不敢了。
七八个丫鬟婆子,堵在堂间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面面相觑。
静姝出得卧房,见得这幅光景,哂笑一声,掩上了格栅门。
吩咐立冬在格栅门外守着,静姝袅袅娜娜,行至罗汉榻前,在榻上坐定了,接过阳春奉上来的果茶,端量着那三个婆子四个丫鬟,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果茶。
见了静姝这副架势,有胆子小的丫鬟,立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有了第一个,便又第二个。
三个婆子,四个丫鬟,陆陆续续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不敢吭声。
静姝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果茶,拿足了姿态,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不论是在国公府里,还是在京师谢府,我再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仆妇丫头。”
跪在地上的婆子丫鬟,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静待静姝下文。
静姝却是把这几个婆子丫鬟端量个遍,最终视线落在脖颈最为细白、衣衫最为贴身那个丫鬟头顶,曼声道:“没有主家传唤,也敢进主家卧房,却也不知是谁教的你们规矩,又是哪个给你们的胆子。”
第75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能有好果子吃才怪!……
静姝的话, 不温不火的,没有半分火气。
然而,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婆子, 却是噤若寒蝉。
她们不清楚静姝的脾性, 猜不透静姝会如何处置她们,只希望静姝真是个和善人, 只问询一二,便放了她们。
然而, 她们又都像方才趁乱混进卧房一般, 心存侥幸, 没有一个主动答静姝的话, 做那出头的椽子。
静姝把茶盏放到炕桌上。
青花瓷茶盏碰在黄花梨炕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静姝扶着茶盏, 盯着那个脖颈细白的丫鬟,轻笑:“都哑巴了?”
三个婆子,和三个年岁大些的丫鬟, 到底吃的盐巴多些,饶是额头渗出细汗来, 仍是在硬撑。
被静姝盯上的那个丫鬟, 却是肩头一颤, 哆哆嗦嗦, 带着哭腔说:“大少夫人, 我、我、我就是担心大少爷, 见着大家伙儿都进去, 便也跟着进去了。”
呦!
翡翠这丫头,这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少夫人,她惦记着爬大少爷床呢吗?
余下那三个丫鬟和三个婆子, 霎时肩头一松,竖起耳朵听后续,无不希望大少夫人立时恼了翡翠,好忘了她们。
然而,她们等了好一会子,也没听见大少夫人出声。
之前撸起袖子想跟立春硬钢那个婆子,悄默声抬眼,偷偷往罗汉榻上看,却见得大少夫人的神色淡淡的,与刚从卧房里出来那会子并没什么不同,不禁心头一颤,后背冒了一层汗出来。
跪在地上的丫鬟婆子,小动作频频。
静姝置若罔闻。
指尖点着黄花梨炕桌桌面上的老人头花纹,不动生色地端量了开口那丫鬟片刻,曼声吩咐:“抬起头来。”
翡翠闻声,不自觉抠着青石地砖,怯怯地抬起了头。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是出落得像花一样了。
巴掌大的脸,大大的眼,琼鼻小嘴的,脸上挂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端的水灵可人。
只是不知这清纯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静姝端量着小丫鬟的目光里多了三分审视:“叫什么名儿,哪个院儿里伺候的?”
小丫鬟眸光一闪,垂下眼,怯怯地道:“奴婢是老夫人院儿里伺候的二等丫鬟,名叫翡翠。”
积善堂的。
静姝盯着小丫鬟翡翠若有所思。
翡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说了一嘴:“奴婢这名儿,还是老夫人赐下的。”
一个二等丫鬟,能得谢老夫人赐名,不是格外出挑,那便多半是家里有长辈儿在谢老夫人跟前儿伺候着。
静姝又细端量小丫鬟的面貌,却是看出了几分眼熟来:“你老子娘在府上做甚么差事?”
翡翠低眉顺眼,态度仿佛比刚才放松了几分:“奴婢的爹是三老爷身边儿的管事,娘在老夫人院里管花草。”
这便不对了。
若是这样,她不该看着这小丫鬟眼熟。
静姝微蹙眉心,以指节轻扣炕桌桌面,转头看向候在一边儿的古嬷嬷:“嬷嬷是府里的积年老人了,当知道她的话是否属实。”
古嬷嬷抿唇福身:“翡翠并未欺瞒少夫人。”
这就奇怪了。
静姝指节一下一下扣着炕桌桌面,沉吟不语。
古嬷嬷心思微转,揣摩着静姝的心思,又道:“她老子娘少夫人当是没留意过,不过对她姨妈,少夫人当是不陌生。”
姨妈,外甥女像姨妈倒是也不稀奇。
静姝眉心舒展开头,看着古嬷嬷:“且说来听听。”
古嬷嬷暗松了口气,却是凑到静姝耳边压着嗓音低声嘀咕:“翡翠她姨妈,便是先前在夫人跟前儿伺候的李嬷嬷,少爷和少夫人新婚头一天早上,到怀瑾院取元帕那位。”
说完,古嬷嬷便闭紧了嘴。
古嬷嬷深谙下人应守的本分,点到为止。
经她这般一提醒,静姝自是一下子便想起了李嬷嬷是谁。
正如古嬷嬷所说,这个李嬷嬷,她还真不算陌生,而且印象还挺深刻的。
既是有那么个姨妈,翡翠这个被李嬷嬷记挂着的外甥女儿,想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至少应该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这般不谙世事。
大略了解了翡翠的出身,静姝心中有了底。
更何况,从古嬷嬷提及她姨妈,翡翠便不自觉的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视线扫过翡翠指尖绞得死紧的帕子,静姝端量着翡翠那张清纯的脸,似笑非笑:“你既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又因何来了怀瑾院,还摸进了卧房里?”
翡翠绞着帕子垂下眼,避开静姝的审视,红着脸扭捏道:“大少爷在老夫人院里儿晕死过去,奴婢有些放心不下,便跟着过来看看,后来听大少夫人在里边儿喊着说大少爷又吐血了,奴婢心里一急,便冲了进去。”
这丫鬟有意思了。
便是个蠢的,当也知道这般说话,会让她认为她在惦记谢瑾年。
偏偏她就是这般说了,也不知图个甚么。
不过不管她图的是甚么,每每提及谢瑾年时,那副少女怀春的样子却也不是能装出来的。
静姝心中暗骂谢瑾年蓝颜祸水。
垂眼掩下眼底对翡翠的讥讽,静姝摆摆手,道:“既是老夫人院里的人,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了你,你且先回去罢!”
翡翠竟是没有赶紧顺势离开,而是壮着胆子抬眼看静姝:“奴婢着实忧心大少爷的身子骨儿,想在此等大少爷无碍了再离开,请大少夫人成全。”
静姝轻笑。
这下她是真的有些恼了。
这一个个儿的,从主家、到表姑娘、又到个二等丫鬟,竟是都把她当成软柿子捏了?
既然翡翠不想走,那便让她搁那跪着等罢。
静姝一指跪在地上翡翠,转头吩咐古嬷嬷:“古嬷嬷且想着跟少爷好生念叨念叨翡翠的事儿,莫白瞎了翡翠一片心意。”
翡翠立时一喜。
蠢货。
静姝心中冷笑。
当初她可是在谢瑾年身边儿听得真真儿的,谢瑾年可是吩咐人让把在南虞的翡翠一家子跟李嬷嬷一家子一块堆儿发卖了的。
这要是让他知道,本该发卖了的一家子竟还好生生在谢府里当着差,而且,这翡翠还是个心大的。
能有这丫头好果子吃才怪!
撇开翡翠,任她在那暗戳戳地沾沾自喜,不再理会她。
静姝视线在余下三个丫鬟和三个婆子身上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是自行交代,还是等着我挨个儿问询?”
先前带头要与立春正面刚的那婆子,立时抢先开了口:“老奴是积善堂里,管着茶房的婆子……”
想是看到了她对翡翠的“宽容”,余下那三个婆子和三个丫鬟,竟是争先恐后地开始抢着交代起来。
这三个婆子和三个丫鬟都不老实的很。
说来说去,车轱辘话说了一大串儿。
除了交代了自己个儿在积善堂哪处当值,余下的话归纳起来中心思想便就只有一个:“方才趁着忙乱混进卧房,本想探听一二,就趁着那郎中给大少爷诊脉的时候退出来。不承想,那郎中却是不按常理出牌,尚未诊脉便先清场,以至于她们被大少夫人逮了个正着。”
总之是交代了半晌,实质的东西半句也没有。
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是她心平气和地问,她们不好生交代,静姝便把她们晾了起来——不叫她们起来,也不说怎么处置她们。
直至蔺先生从卧房里出来,静姝才一指立冬,慢悠悠地吩咐:“且让人把她们绑到柴房去,你去审她们,审出来的结果也不必跟我说,直接报给少爷罢。”
立冬福身应诺,到厅堂门口换下了守门的立春,立春则去院子里叫粗壮婆子来绑人。
跪在地上等发落的丫鬟婆子,见势不妙,便有天真的连跪带爬地往门口跑,想闯出去,逃回积善堂。
然而,她甫一靠近门口,便被立冬一脚踹了回去。
立冬这一脚,着实不轻。
被踹的婆子躺在地上,半晌没能起来。
余下那五个霎时便歇了逃跑的心思,耷头耷脑地任人捆了个结实。
蔺先生捋着胡子,看着这一出尘埃落定,才挂着笑开头道:“谢家娘子且安心,谢公子此次不过是气滞于胸,并无大碍,按着老夫的方子调养几日便能大好。”
竟是只卧床几日,看来谢瑾年初回南虞,当是有不少俗务要处置。
静姝与蔺先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有劳先生了。妾身必亲眼盯着夫君喝药调养。”
蔺先生呵呵一笑,拱手告辞。
静姝将蔺先生送出厅堂,待回转时,随口问立春:“倒是没想到南虞的怀瑾院格局竟跟京城的差不太多,可是少爷住惯了这边儿,特特使人照着这边院子重新改造了京师的宅子?”
立春抿唇,眼底露出一抹笑意:“必定是改过的。不过却不是照着这边儿院子改造的京师里的宅子,而是照着京师的宅子改了这处宅子。一年前奴婢随着少爷进京之前,这处宅院还不是这样的。”
照着京师的宅子改造了这处宅院?
静姝心思一动,逐个房舍看过去,却是发现从小厨房、到浴房、再到厅堂庭院……
竟是处处都有京城怀瑾院的影子,尤其是她使人改造过的地方,这边儿更是改造的跟京城的院子一模一样了。
谢瑾年这一份体贴,着实体贴到了静姝的心坎儿上。
松开葡萄架下的秋千,静姝提起裙子,小跑回卧房。
推开格栅门,不待转入内室,静姝便娇声喊了一声:“夫君!你甚么时候使人来……”
待得进入内室,静姝兴冲冲的话戛然而止。
看着床头含笑看着他的谢瑾年,与面无表情禀报事情的立冬,静姝一张娇颜霎时通红。
放下裙摆,放缓脚步。
静姝摸着滚烫的脸颊轻咳一声,端起最为端庄的款儿,袅袅娜娜行至床前,问:“审出结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