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吃糖糕的女人从狼吞虎咽到挡在宋越北面前,他竟看不出她是什么时候把暗器塞进这块糖糕。
什么暗器能轻而易举的刺破皮甲,甚至搅碎他的肺腑……
不,这不仅是暗器的功劳,是她的内劲赋予这些细小的暗器这样的能力。
这样一手漂亮的暗器不该是无名之辈,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张口想问,只是那话永远都闻不出了。
她看他的眼神已经是看死人的眼神。
宋幽长剑出鞘,剑身在日光下晃出一泓银月般的柔光。
男人的胸口透出一截剑尖,眨眼间那截剑尖眨眼间又消失在了血肉之中。
若不是男人胸口的血洞,几乎会让人以为方才所看到的都是一场幻梦。
玉鸦看着宋幽的身影出了神,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出剑。
少年人眉眼锋锐,那一剑如秋风拂过花/径,寂寂无声中暗藏摧毁一切的杀机。
她失神地看着他,脑海中却浮现出的是另一张脸。
金衣的少年在树下挥出一剑的身影渐渐与眼前人重合,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坐在树上看着四师兄练剑的小师妹,只会对师兄发出没见识的赞叹,“好快的剑,太太太太厉害了。”
宋幽收剑入鞘,抬起眼看向她,眼中还残存着未退的杀意。
他以为会从她眼中看到惊惧,就与其他人一般。
她对上他的双眸,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冲他一笑,澄澈又温柔。
褪去所有妩媚与妖娆,干净得不像她。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像是亲眼目睹暴雨停歇,雨后湛蓝天际中升起一道近乎奇迹的彩虹。
眸中冰冷的杀意缓缓消融,他僵硬的扯动嘴角,锋锐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
宋越北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推着转过身面对自己,他仓惶的上上下下看她,“有没有事?谁让你冲出来的!你脑子有病吗?!”
谁也没见过宋宰相那么失态地样子,他脸上没有倦怠,亦无笑意,只有怒火与仓惶。
玉鸦被他吼得一怔,她困惑地垂下眼。
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宋幽望着她仿佛做错事一般垂下的头,少女的皮肤白皙,腰肢纤细如柳,仿佛一折便能断了。
他扣紧了手中的剑柄,开口想说些什么,
宋越北将她拽进怀里,他的声音颤抖,“下一次不要再这么傻了。你是一株脆弱美丽的藤,没有爪牙利齿怎么可以这么莽撞,你会死的。你怎么这么傻?”
宋幽移开目光,咽下了涌到口中的话。
怎么又变成藤蔓了?
就算要类比,她也该是乌鸦啊。
宋越北冷静了些,松手放开她,摸了摸她的面颊,“听懂了吗?”
玉鸦胡乱点了点头。
敬字几人见宋越北冷静了些,这才敢上前,“相爷,这刺客已经伏诛。现在您看怎么办?”
宋越北冷冷的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去调车马来,严查今日此人是否有同党。”
玉鸦察觉到有人注视,她分神对宋幽展颜一笑。
两人目光相交,他眼中的担忧方才散了。
马车很快便调来了,宋越北看了玉鸦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马车。
玉鸦垂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就是不动。
这还闹上脾气了?
宋越北咳嗽了一声,“上车。”
玉鸦摇头,“不。”
宋越北张口又闭上几次,低下头,“方才是我太凶了,我只是太着急担心你。对不起……”
玉鸦打断他,“没生气,你要赔我东西。”
宋越北柔声说道:“你想要我赔点什么?金银珠宝,玉石,田地,宅子……”
稀罕,这小傻子竟学会要东西了。
玉鸦摇了摇头,“不要这些,要糖糕。”
宋越北神色一怔,“就为了这个?”
玉鸦委屈道:“我就吃了两口,一块掉了,一块扔出去了。你要,赔我。”
她一着急,话又说不利索了。
宋越北心下软了一块,失笑道:“慢慢说不要急。我早不是答应过你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想我怎么赔,我就怎么给你赔。”
几块糖糕而已,这算得了什么呢?
玉鸦伸出三根指头,“那我要三块。”
有便宜能占当然要赶紧占一下。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可是大梁的宰相。”宋越北顿了顿,他伸手把她的一根手指掰上来,“给你赔四块。”
玉鸦把手指蜷了回去,固执道:“不要,就三块。”
宋越北好笑道:“为什么?”
玉鸦的理由非常充分,“吃不完。”
敬云离得近,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方才相爷面色一沉,谁都不敢喘大气,还是这位玉小姐有办法,简直就是个活宝。
宋越北闻声回头瞪了他一眼。
敬云连忙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捂住嘴示意自己会闭上嘴。
宋越北对敬密吩咐道:“去买四个糖糕。”
敬密,“玉小姐不是只要三个?”
宋越北凉凉道:“怎么,我不能吃?”
敬密重重地点头,“能。”
“赶紧去。”
他二话不说跑去又买了四个糖糕。
第36章
玉鸦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糖糕, 不用宋越北催就钻进了马车。
马车帘微微摇晃,宋越北心里感觉有一肚子话想说,可连转头都觉得难, 他想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方才要挡在他身前?
再是个傻子, 也该知道惜命。
她为了他连性命都不要已不是一次。
上一次在梨襄的为难下仍坚持要留下见他,这一次索性直接要用命来换他的命。
她竟待他这般情深意重,却什么都不要,不图金钱,不图名利。
此生他见过很多很多的人。
她这样的人, 的确是第一次遇见。
宋越北有些坐不住, 只觉诸多念头一起涌上来, 炎热夏日里狭窄闭闷的马车让人坐立难安。
他侧过头去瞧她,眉眼舒展, 唇边不自觉有了笑的弧度,
她捏着糖糕往嘴里塞, 吃相不甚文雅,唇边还沾了点面粉。
他匆匆收回目光,手握成拳抵着唇, 将笑声压在喉咙里,却仍是压不住,漏了一点。
玉鸦抬眸看了他一眼, 眉心微皱, 狠狠又咬了一口糖糕。
宋越北竭力不看她,压着笑声。
玉鸦咽下嘴里的东西,“你又在取笑我?有什么好笑?”
她这些天咬字渐渐清楚了一些,但口音却一时难改,仍是那副拖着调子的懒音, 勾勾缠缠,像是在人心底撒了一把沙。
宋越北转过头与她对视,马车外人声喧闹,车内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两人目光相交,他眼中笑意愈重,“没有取笑你。”
玉鸦咬了一口糖糕,“可你就是在笑啊。”
他靠坐在马车壁上,垂眸看着她吃东西,并未回答。
玉鸦让出了一个糖糕递到他唇边,“你也想吃吗?”
行路颠簸,车帘被掀开一瞬,一束光从她面上掠过,那双眼里盛着光映出他,好似世上所有的黄金都藏在那双眼里。
他鬼使神差的张开了口,咬了一口递到唇边的糖糕。
“怎么样?”
宋越北慢慢的嚼着,“唔,很甜。”
糖糕是很平常的糖糕,很平常的面粉,浓郁到有点发腻的梨膏,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但甜味却从舌头一路甜到了肺腑,是出乎意料的美味。
“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糕。”
玉鸦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很好吃。没骗你吧?”
他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低低的笑道:“没骗我。”
这一天下朝,宋越北跟袁子昔聊完方才刚几位大人提过的意见,忽地忍不住问了一句,“听说你们时常出游?”
好美色乃是人之天性,世间丈夫大抵都是家有余财一二便要再养上几房夫人。
袁子昔与任明泉在风流这一道上很有些志同道合,每逢闲暇之时,时常相携宿在朱旗粉楼处。
这话问出口,宋越北就已后悔了。
袁子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晃着手里的扇子答道:“是不少出门,教坊司今日新来了几位胡女,风情不同于旁人。”
他思及宋越北对这些一向没有兴趣,话头一转,“听说相爷前两日去了一趟南城,南城那地方鱼龙混杂,相爷还是少去为好。”
宋越北倒也不意外,面上含笑,“消息灵通,不愧是卫王。”
整个丹阳城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那天被行刺又是在大街上,瞒不住消息是正常的。要是能瞒住消息才让人意外。
袁子昔露出了然的笑容,“早听说相爷新得了一宠姬,大家都是兄弟,这美人不如改日带出来让我也见见人?”
宋越北本想推拒,袁子昔又道:“旁得我或许不及相爷,但对女人,相爷你可就是个新手了。这美人再美,整日放在后院又能有什么意思?你院中又没有旁人,连猫狗都要有个伴,更何况是人。我别的不多,就是姬妾多。女人们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那才能生机勃勃。”
任明泉在一旁拆台,“那是挺热闹的,听说你那位银珠前日才和金月打了一架。头发都撕下来一撮,当真是热闹极了,热闹极了。”
袁子昔气恼得拿扇子要去敲他,“说得好像你府中又能好到哪里去似的。”
任明泉缩到宋越北身后躲袁子昔,一面躲,一面扯宋越北的袖子,“相爷救命。卫王殿下这是要杀人了。”
宋越北抬手抽了袁子昔的扇子,“小心让御史看到。”
袁子昔笑嘻嘻的收了手,“相爷,府中热闹是有热闹的好处。此中乐趣你不懂。”
任明泉苦笑道:“相爷,我们又不是老虎猛兽,不会把你的小美人如何的。你要是真为她好,也该让她多见见人。至少别的不说,也能让那些瞎嚼舌头说你喜欢男人的看看。”
“苍天可鉴,我从来对男人没什么兴趣,最近也不知道什么人在瞎嚼舌头。把我们都编排成了你的粉头,竟有人往我府上送身条纤瘦的男人,”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哀叹一声,“我这一世清名啊。”
宋越北想到玉鸦那个缺心眼的毛病,他们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玉鸦都孤独到要去找小奴派遣寂寞了,是该多放出来见见人,见见世面。
袁子昔姬妾颇多,她要是能认识几个境遇相仿年龄相仿的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准与人交往多了,也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长点心眼。
“改日我带她去你府上拜访。”宋越北顿了顿,“你一般会带姬妾去哪里?”
任明泉插话道:“这我知道,龄庵经常带姬妾去城外北苑,喝喝酒,唱歌跳舞吃东西,有时候赌个几把。咱们不如改日定个日子,各自带上姬妾在北苑聚一聚。”
龄庵是袁子昔的表字,袁子昔笑道:“那我说个你不知道的,宋相从前可是咱们丹阳城有名的雅士,要说会玩,当年宋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会玩。”
“怎么现在,”袁子昔笑了起来,“宋公子倒要向我一个俗人讨教了?”
任明泉并非丹阳人氏,他结识宋越北时,宋越北变差不多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虽偶有听闻当年宋越北的美名,但到底是无缘得见,也想象不出当年做雅士的宋公子是个什么样子。
宋越北,“都已是积年的旧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让袁子昔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了点思路。
五日一休沐,距离下一次休沐还有三日,他第一次有些开始期待起休沐。
这一天玉鸦照常起了个大早,洗了脸,挽了发,坐在桌边开始捧着书囫囵看了一遍,以便应对等会儿早饭时宋越北的查问。
听说如今的皇帝小,平时早朝是十日一次,但宋越北每一日都要去官衙办公。
宋越北出门的日子,她随便做些什么都行,府中没有人约束她。
但他在的时候却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应付。
书刚看完两行,她口中念念有词,房门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得脚步声。
她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一大早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府中不会有人来找她。
话是这么说,却不免吊起半副心神悬在那里,分了一点神去注意门外的响动。
脚步声听得越来越分明,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前,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玉小姐,我们奉命来伺候您洗漱。”
那声音透着一股讨好,腔调刻意放软,是个年轻的女人。
玉鸦开了门,“我已经洗漱过了。”
门外是个面生的女人,二十岁上下,年长她一些,面容并不出众,笑容温婉,一双眼都透着水一样的柔,穿一身合体的浅蓝色裙子,手中提着个不算小的木箱子。
并不是很出众让人惊艳的好看,但很舒服。
玉鸦对着她的笑脸一怔,她有些紧张的把手背在了身后,“你,是?”
陈六娘笑道:“我是陈六娘,以后玉小姐唤奴婢六娘就好了。奴婢来替小姐梳妆。”
玉鸦摇头,“我,我已经洗,漱过了。”
她一紧张,梁语便说得不太利索。
万幸她生就一张风情万种的脸,这样的奇怪的停顿配合着她的咬字反倒显得分外缠/绵暧昧。
陈六娘被她这样一看,不自觉地面上微热,竟生出几分久违的羞涩之感。
见惯了各色的美人,她倒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美到让她都难以招架的。
她定了定神,侧身先绕过玉鸦进了门,“奴婢有些微末的小技,可以为您添上几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