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目看向身侧的玉鸦,别有深意道:“玉小姐是最近才跟了宋兄吧?宋兄从前的旧事,你就不想知道吗?比如公主与他到底是……”
玉鸦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道:“不想知道。完全没兴趣。”
屈理面上笑意一僵,他加重语气,“宋兄与公主可是曾订过婚约,那时人人都说他们佳偶天成。”
玉鸦点了点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了。那个孙公子已经说过了,公主后来被宋越北亲手杀了嘛。这个听过了。”
屈理憋了一口气,“你听到这段往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第50章
玉鸦困惑的指着自己, “我,该有什么想法吗?”
人是宋越北杀的,又不是她杀的。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她要有想法?
屈理一时沉默, 他细细看了玉鸦的表情。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 竟真无半点复杂惊怒之色。
他长叹一口气,“玉小姐就这么相信宋兄待你的心会一如既往?”
玉鸦糊弄着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人说话越发奇怪了。
屈理见玉鸦毫不迟疑的点头,又想起方才玉鸦跳下船时也是如此时一般无二的坚定毫不犹豫。
宋越北的确得到了眼前之人的真心,这个女人即便在看到那个冷酷的家伙悲惨且肮脏的过去, 仍旧在毫无保留的爱着他。
玉鸦觉得宋越北应该不会有心情游玩, 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回家。
她突然生出了一种紧迫感, “你不会骗人吧?”
屈理一怔,“我从不骗女人。”
玉鸦的眼睛落在他脸上, 凝视了他片刻,期盼他能赶紧履行自己的承诺。
屈理让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注视着, 只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透出一种别有意味的炙热,一时心跳不止。
从这个角度来看,此女的眼睛当真漂亮极了, 瞳色稍浅,因而显得分外动人心魄。
果然女人说得情情爱爱都是信不得的,说是对宋越北忠贞不二, 但见了他也难免折腰……
也是, 他虽不及宋越北,但至少温柔这一项胜宋越北良多。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宋幽,“玉小姐?这,大庭广众的。宋兄与我以兄弟相称,这不好吧……”
纵然是想要与他有点什么, 这大庭广众的,也是胆子太大了。
玉鸦不满道:“有什么不好的?大庭广众之下你就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诺言了吗?说好的黑虎鱼呢?”
屈理咳嗽了一声,原是为了这个。
“我这就去给您买。您先回去坐坐,稍等一会儿,保准让您吃上。”
屈理换了小船去找渔船买鱼,敬字四人有两个都忙着去将孙舒送走,另外两个跟着宋越北进了船舱。
船头便只剩下玉鸦与宋幽二人,玉鸦站着看了一会儿江面,宋幽则跟个柱子一样挡在船边。
玉鸦眼睁睁的看着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也没有找到机会跳船。
反倒是夜间的江风愈发强劲将她吹得凉透了,她只得怏怏地回了船舱,躲一躲风。
夜色浓重,乌色的桌面上摆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光线晕在男子的眉眼间,浸出几分倦怠的冷色。
他坐在那里,长发披散在肩头,仿佛周身缠着挥之不去的晦暗之气。像一枚古战场所遗留的陈旧骨刀,看起来仍很锋利,还带着陈旧的血痕。
她却莫名觉得碰他一下,他便会碎裂,没准碎片还会刺伤靠近的人。
玉鸦蹭到桌边坐下,她衣袖间裹着江水的潮气,像股涌进来的风,激得他清醒了些许。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玉鸦盯着那盏小灯看得出了神。
他抬眸看向她,一双眼没什么温度。
她不明所以的与他对视,“你,想吃东西吗?”
宋越北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扫出一片的阴影,“今天没想到会遇到故人,我方才失态了。”
玉鸦宽慰他,“谁都想不到下一刻会遇上什么样的人。人人都有生气的时候。”
她的宽慰实在称不上高明,但在这个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盏昏黄的小灯。
仅仅是与她相对而坐,看着她,听她宽慰两句,似乎便已经足够了。
他甚至想将从前不肯对人言的话,对她和盘托出。
“我其实出身并非显贵,小时候,我住在南城,在南城生在南城长大。冬日连炭火都不敢烧足了,怕用太多炭。我所养的第一只猫只是一只同圆圆一般的橘色大猫。拎到市集上也卖不出几文钱。卑贱的人连所养的猫都是贱的。”
出身一向是他不愿提及的,拼命掩藏的。
他走出了南城,如今宋府在北城占据一坊之地,满城勋贵见到他都诚惶诚恐。
他以为他忘掉了在南城生活过的那些年,旁人也都忘记了他出身卑贱。
直至被孙舒指着鼻子骂,他才发觉无论是他还是世人都未曾忘记过他贫寒的出身。
玉鸦侧头想了想,“我觉得圆圆就很可爱。你教我说万物有灵,既然有灵,那就不能拿银钱来算了。你喜欢它,它便是无价的。”
记得那是他刚搬到北城,乔迁宴上高朋满座,他抱着圆圆前去迎客。
人人都夸他猫养得好,说他心善,连这么贱的猫都养的这样肥,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后来有人投他所好,寻来各种珍惜名贵的猫种,各色小毛团子的确是好看。每一只都能换无数只圆圆。
原来连猫都分贵贱尊卑,三六九等。
她却说,你喜欢它,它便是无价的。
他将她的话放在心里一遍遍的念着,只觉得心如船外的波涛,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我以前有两个特别好的朋友,一个人人都说是我杀的,一个被我亲手杀了。”
他的声音平淡,仿佛说起的是别人的故事。
玉鸦却眼见着他的一双眼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红,她有些不忍,“我知道。一个是先帝,一个是秦王。你已说过了,先帝并非你所杀,秦王是罪有应得。”
“怎么办呢?”他微微笑着,眼圈却发红,那笑容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伤感,“这话无论我对多少人说过多少遍,也永远没有人会信。”
“谁说没人信,”玉鸦双眸注视着他,显得非常认真,“我信你。”
宋越北的脸上都快写满‘快来安慰我’这样五个大字了。
反正现在也跑不掉,还能咋地,该吃吃该喝喝,能让宋越北稍微高兴一点,她就能多吃两口。
宋越北这人没什么好的,丹阳处处都不好,也就是吃得好一点。
就为了那一口吃的,玉鸦觉得自己也很是不容易,
他合紧了手心,错开视线,嗤笑一声,“我说什么你是不是都信?”
玉鸦似乎听不懂他话中的讥讽,她肯定道:“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那我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确杀了很多人,男人女人,老者少年,不计其数。秦王是让我用一杯毒酒毒死的,他的几个孩子却是我亲自看着被绞死的。
最大的那个从前常常跟在我身边喊我,小宋叔。最小的那个孩子才三岁,他出生时我还抱过他,甚至连这孩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所以人人怕我,因为我六亲不认。不管是挚友还是亲朋,我都照杀不误。”
他盯着面前的人,面上没有了一贯挂着的笑容做掩饰,露出了他最原本的底色,如山火般极富压迫感,居高临下满身傲然。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孙舒有一点说得的确没错,我杀秦王是为了夺权。一山难容二虎,大梁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在权力和野心面前,誓言和仁义道德都是最可笑的东西。”
玉鸦静静得听完他说了这一番狠话,面上仍没有宋越北所预想的畏惧。
她抬眸看向他,目光在他面上转了转,便仿佛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想法与纠结的情绪。
“你很后悔吧?”
“笑话,”他狼狈的垂下头,一手压在桌面上握成拳,越握越紧,“我怎么可能会后悔。我是最后活下来的人,大梁尽在我掌中。”
玉鸦支着下巴看他,“如果不在乎这件事,你就不会在孙舒和梨襄提起的时候被激怒了。一件不在乎的事情是不可能清楚的记这么多年的。你一直在为此难过吗?”
他沉默不语,慢慢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你总是这样,伤心不肯说伤心。生气不肯说生气。什么都不肯坦白去说,装作不在乎,偏要说反话。”玉鸦喃喃道,“这也太奇怪了。”
他垂首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吗?”
玉鸦捏了捏指尖,难得迟疑。
她有点后悔自己话太多了,没有让他心情好一点还把他给碰碎了。
最难办的是这碎片是要人命的。
宋越北眸中的温度冷了下去,“你为何不再说话了?”
玉鸦强做镇定,冷冷地直视宋越北,大声道:“不怕。我才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谁怕死谁是小狗!”
只是说这话藏不住心虚。
若不是怕被他杀了,她怎么会说这么多瞎话,忍着他的唠叨,每天咬着牙背书。
宋越北对她已有些了解,知道这人越是故作镇定,面露冷色,越大可能是在说瞎话。
他眼里的冰冷缓缓消融,浮出笑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你不怕啊。那可太好了。我今天心情不佳,正想找人试一试箭法。”
玉鸦心下一慌,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船上又没有弓箭,现在天色也已经晚了。怕是不太方便吧?这也没个靶子,拿什么试?”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船上没有,别的船上有。”宋越北顿了顿,“至于靶子,我从不用靶子。就爱用活人。”
玉鸦那种不妙的预感愈发浓重了,她支支吾吾道:“活,活人?你上哪找,找活人做靶子?”
宋越北哼笑了一声,目光定定的落在她面上,“不用找,我面前这不就有个不怕死的。”
第51章
玉鸦吓得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她紧张的用手搓了搓木桌的边缘。
“从,从前也不知你有这样的爱好?”
宋越北不慌不忙道:“从前不知,现在便知道了。”
她垂着头, 声音很低, “我怕的,其实还是有一点怕死的。”
宋越北见她低着头,翘了翘嘴角。
“一点怕?”
玉鸦抬起头,伸手给他比划,“就这么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谁都会怕死。要不然你换个法子出气吧?比如吃点东西什么的?”
吃吃喝喝多好啊, 最多把自己吃胖一点, 有什么苦闷是吃一顿不饿能解决的呢?
如果吃一碗仍然不高兴, 那就多吃两碗!
唉,拿人做靶子, 宋越北这个爱好也太费人了。
宋越北并不松口,“不行, 我就想试一试箭法。”
玉鸦见宋越北心意坚决,小心翼翼道:“那你换个人做靶子怎么样?”
“换谁?”
玉鸦认真思索了一番,建议道:“我看宋幽就挺好的。”
她一脸真诚的劝宋越北, “他不怕死。而且比我高,目标大,你射起来肯定更容易中。”
她也不奢望宋越北能杀了宋幽, 能让宋幽受点伤就好了。
一想到自己跳船被宋幽抓住, 方才又接连被宋幽挡在船边,玉鸦只觉满心苦闷。
宋越北一怔,“你很讨厌宋幽吗?”
玉鸦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讨厌,就是他老跟着你。”
她竟连这个醋都要吃, 嫉妒心也太强了些。
他只觉心中软下一个角,定了定神,将话题转回去,“不行,我见旁人用人做靶子都是用女人,让美女顶着个果子。如此射箭才显得好看有趣。船上只有你一个女人,还是你来做靶子比较合适。”
怎么射个箭还要搞性别歧视?
玉鸦艰难道:“我觉得美男子顶个果子才好看有趣,人人都用女人,只有你用男人这才能显出你作为宰相的不凡。宋幽不成,屈理其实也合适。”
宋越北的目光缠在她面上,一点点扫过她的眉眼鼻唇,“旁人如何能及你。”
玉鸦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总觉得他是在找射在她脸上什么位置最好。
她见宋越北如此坚定,心中生出一点渺茫的希望,“你的箭术怎么样?”
要是他箭术好一点,像她三师兄的箭术就特别好,说射哪里就射哪里,说不会伤人就绝对不会伤人。
那她硬着头皮做个靶子求一求他射果子别射人也就是了。
她看了看宋越北没什么肌肉的手臂,有些苦涩的想着,他看起来可不像是箭术好的人。
但万一呢?
毕竟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游泳的人,没准他能又给她一个惊喜?
宋越北唇边勾出一缕浅笑,“百里之外……”
玉鸦眼睛一亮,“百步穿杨?这么厉害!”
宋越北无情浇灭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是肯定看不清靶子的。”
玉鸦面色一点点颓败下去,“那间隔大概多远,你能射得准?”
实在不行还是拼死一搏好了。
宋越北故作漫不经心,“没算过,应当一两米吧?反正我射箭从没有射准过。”
玉鸦愈发用力的揉搓着桌角,像是要把那个尖尖的桌角磨平,“最后我有个事情想求你。”
宋越北,“说。”
玉鸦狠下心,“等我喝完黑虎鱼,最后尝了那汤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你再拿我做靶子射箭好不好?”
就算是要拼死一搏也要临死之前最后吃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