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躁动在他们看清了站在屈理身边地另一个男人时戛然而止,所有声响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去,像是突然集体被人捂住了嘴。
只有船工一无所知的按照嘱咐拿出木梯往这边船上甩,这边的船工利索的接了木梯。
船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大喊道:“搭好了,大人可以过去了!”
屈理这人最爱看人倒霉,越倒霉他越来劲。
对面人没声了,他索性拉下半边袍子露出肩膀,热情地向着对面挥手,眉飞色舞的高声招呼,“来来来,各位大爷快过来一起玩啊。”
没人搭理他,只有他一个人喊得热情万丈。
玉鸦对宋越北说道:“这些人真的是你的朋友吗?他们看起来好像也很怕你。”
宋越北面不改色,“可能他们也比较容易害羞,怕见人。”
文逸直僵直了身子看着那张不算陌生的脸,面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一脸苦相,“宋,宋相……您,您也在啊。”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第47章
那人垂头站在如火般昏红的夕阳里, 乌黑的长发在江风中飘动,挺拔的身影莫名熟悉。
他抬起头看向他们,暗红的光涌进他的眼里, 涂抹出极尽华丽的底色。
他披发赤足, 周身并无金玉妆点,看起来十足狼狈,但那狼狈却与他契合极了,甚至有种疏狂到极致的风雅。
衣衫轻薄的女人们失去了语言能力,很久之后, 她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俊俏的男人就是宋越北吗?”
“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她的运气可真不错。”
“真让人嫉妒。”
吴醉易往后缩了缩, 心中一面默念, 佛祖保佑,他一定没看到我, 绝对没看到我。
他一面矮了身子贴着船边往船舱钻。
佛祖显然没有听到吴醉易的这一番祈祷。
“是挺巧的。文公子,孙公子, 聂公子,还有……”宋越北顿了顿,“吴四郎, 几位好雅兴。”
被点了名的吴醉易只得直起身子,硬着头皮回过头看宋越北。
果不其然见宋越北正注视着他,神色难辨喜怒。
他干笑几声, “嘿嘿嘿, 宋相,您也在啊。这是,是挺巧的。”
吴醉易是在丹阳出生,却是在昌南道与宋越北相识。
那时吴兴已经失势,被贬昌南道, 他在昌南道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几乎要忘记丹阳城是什么样子了。
吴家人都觉得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丹阳城,他们已经落入了最糟糕的境地。
可他们想错了,最糟糕的情况还远远没有到来,祖父吴兴在昌南病逝之后,死讯传回朝中,御史高巨罗织吴兴罪名三十五条,吴家满门获罪,所有私产都被罚没。
他的伯母们和母亲以及几个未出嫁的姐姐不堪受辱当日在灵堂自尽,她们如果不自尽,明日等待她们的将是沦为贱籍,坠入风尘。
父兄连带着他一并被抓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
最后一家人数十口人里,活下来的人只有二哥和他两个人。
现在只有宋越北和吴归藏会叫他吴四郎,很少有人知道他除了吴归藏之外曾还有过两个哥哥。
宋越北替祖父翻了案,将他们重新带回丹阳,重用二哥,连带着……对他也颇为关切。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吴醉易对自己有深刻认识,他就是那个连着升天的鸡犬。
在这里遇到宋越北,便跟遇到了二哥也没什么分别,甚至还要更糟。
吴醉易心中愈发不安紧张,忍不住多瞧了宋越北几眼,他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宋越北。
宋越北会出现在丹阳城外已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他此时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里,宋相从来都是那种衣服一层又一层,端庄持重又奢华,那种不显山不漏水的奢华主要体现在绣纹和颜色要挑最素的,但衣料和绣线一定要挑最贵的。
什么衣冠服饰都得是百官的标杆,人往里一站就一个活动的标尺。
见了鬼的,现在宋相居然只披了一件平平无奇的袍子,风一吹都能看到雪白皮肉。
吴醉易匆匆收回视线,将头低的更深了,觉得自己的这双看了不该看的眼睛搞不好会被宋越北挖出来。
玉鸦拉了拉宋越北,“□□都搭上了,他们要过来吗?”
屈理凑到玉鸦旁边指着孙舒,不怀好意道:“那群人里有个叫孙舒的家伙,既会唱歌又会跳舞,什么都会。人长得还帅,可有意思了。等会儿他来了,玉小姐你可千万别喜欢上他。”
玉鸦不满道:“你骗我上船前也说黑虎鱼一吃就知道有多好,结果我现在都没吃到。”
屈理挠了挠头,有几分气弱,“这不是,这不是没钓到吗?这个好办,我从不骗女人的。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等会儿差人去买几条就是了。您放心好了,今天一定让玉小姐吃上。”
宋越北跟着看了一眼木梯,“几位为何一直站着?”
文逸直身体一颤,忙不迭道:“这就走,这就走。打扰您了。”
他掉头赶紧给船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掉头。
玉鸦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要跑?”
屈理跟着明知故问,“是啊。宋兄,你说咱们都是朋友,他们跑什么呢?”
宋越北冷眼瞥了一眼屈理,“木梯都已经搭上了,旧友相逢,几位公子,不如来一叙?”
文逸直和吴醉易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孙舒倒是最镇定的一个,他二话不说抱了长琴踏上木梯。
方才他坐在众人之后,既没有围在船边蹦蹦跳跳,也没有大声喊叫,便不那么显眼。
此时登临木梯,临江一步步而来,江风吹动月白的衣摆,方才显出不同。
他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袍,衣角坠着几支形态各异的金莲,外罩烫金滚边的番红罩衣。
衣着繁复而华丽,以至于美丽得近乎于锋利。
“宋相,多年不见。”他抱着长琴径自走到宋越北面前,一双眼漆黑如点墨,“你还记得我吗?”
玉鸦看看这人,又忍不住看了看他衣角上的金莲,莫名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
宋越北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长琴上,“听闻你这些年琴艺大有长进。”
文逸直和聂暻以及吴醉易此时才犹犹豫豫的走上长梯,听到这话文逸直面色微变,吴醉易见文逸直脸色变了却不明所以。
孙舒的琴技出众,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孙舒怀抱着长琴,谦虚道:“算是略有长进。某这些年苦练琴艺,时时不敢忘宋相当年的教导。今日既然遇上了,某便为宋相演奏一曲《冬夜吟》可好?”
敬冲与敬密一起屏息,敬云低声喃喃道:“这位孙公子是不要命了吗?”
当年宋越北与灵王世子,也就是后来的秦王袁子朔交好,他的琴艺便是袁子朔亲手教出来的。
十六岁的宋越北以此曲在一次春宴中压下当时极富盛名的孙舒出尽风头,从此声名鹊起。
旁人或许不清楚,敬字四人日日跟在宋越北身边,心中却是十分清楚的。
自秦王被宋越北亲手所杀之后,尽管人人都知道宋越北擅琴,但这些年宋越北再没有抚过一次琴。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没有过。
当初长信侯找来吴大娘的高徒在宋越北面前奏什么景江春,纯属是活得嫌命长了。
屈理见孙舒果真没有让他失望,低声对玉鸦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位孙公子多才多艺。”
文逸直几步赶过来跳下了□□,急匆匆得出声阻止道:“算了吧。瑰珠,你不是近日,近日手酸吗?便不要弹了吧。”
聂暻跟着向宋越北打圆场,“宋相,今日真难得您有雅兴。不知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
文逸直接了聂暻的话,挡在孙舒面前岔开话题,“这位姑娘生得可真漂亮。我刚刚打眼一看,还以为两个仙人站在一处,二位可真是太般配了。”
宋越北心知他们是有意岔开话题,这番夸赞未必有多真心。
但他现在心情正好,这样好的日子不该见血。
他就着文逸直递来的□□而下,好似忘了方才孙舒那话。
他伸臂揽住玉鸦的肩膀,带着人转身往里走,“你们唤她嫂嫂便是了。来,一起坐。”
文逸直绷紧的弦这才一松,心说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从前宋越北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看来这个女人跟宋越北的关系的确非同寻常。
孙舒望着宋越北的背影,高声道:“《冬夜吟》,宋相不想听。那《忆昌南》又如何?”
吴醉易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能插上话的机会,“诶,这个名好。昌南那真是个好地方,我以前还在昌南呆了好几年。宋相,咱们也是在昌南遇见的你还记得吗?不过,怎么平常也没见有什么人奏过这曲子啊?”
文逸直心下发苦,那不是废话吗?
这曲子是当年宋越北被贬到昌南道,袁子朔与他诗文来往之后,一次酒后用两人的诗文谱出的曲子。
简而言之,这曲子就是袁子朔抒发对宋越北的离别愁绪,感慨世事变迁的。
当时此曲一出便风靡丹阳,二人的友情一时也更为人所称道,人人都说所谓的伯牙子期不过如是。
如今谱曲的人被挚友亲手所杀,曲中句句都成了一纸荒唐言。
谱曲的人坟头草长了三丈高,弹琴的人权倾天下。
当年赏识宋越北的人,跟宋越北互为挚友的人,深爱宋越北的人,都已经埋进了黄土。
谁敢再奏此曲?
宋越北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面上的笑意消隐在瞳仁中。
他搭在玉鸦肩头的手指微微颤动,视线低垂落到脚下的木板上,却好像透过木板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抱着长琴行走在寂静的山野间,繁闹的宫廷中,喧嚣的市集上的少年。
各式各样的片段涌来,有被人鄙夷耻笑,更有光荣的万众瞩目的时刻,有少年放声高歌的豪情,有不顾一切的肆意轻狂。
有一人曾带着他打马长街上,醉卧朱旗中,带他看山看河。
那人教他如何抚琴,如何喝酒,更教会他如何做一个贵公子。
他教他抚琴,为他写诗,为他谱曲。
最后他教会他一个世间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不要相信所谓真心,所谓真情。
第48章
先帝赏识他, 更赏识那人,曾笑称他们二人为自己两只手臂,缺一不可。
他到现在都记得三个人一起站在麒麟塔上遥望着南方, 发下‘驱兵南下, 统一天下’的宏愿时那种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感觉。
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要为先帝效死,追随他一生,走遍这山河天下,做先帝的耳目手足, 替他斩奸除恶。
他相信誓言, 相信他们三个人会永远不改初心, 他们三人会是最好的朋友同伴,更会是世上最好的君臣。
彼时先帝还未登上帝位, 秦王只是灵王世子,他宋越北一介白身。
同样年轻的三个人, 他们有同样宏大的愿望,命运将他们连结在一起。
那时的宋越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热血未凉, 满腹报国之情,迫不及待地要报效国家,大展抱负。
谁都无法料到世事的变化会如此之快, 当年有着同一个信念的三个年轻人, 最后只有他一人立在这世间。
当年的信念和宏愿如斑驳褪色的旧物,早已无人在意。
秦王被他亲手所杀,先帝不到三十便英年早逝,死得还十分蹊跷。
先帝身死之时,他与袁子朔都在场, 同时被先帝托孤,因而便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直至今时今日,仍有人认为是先帝之死是他所为,相信这一点的人还不少。
他大概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先帝死亡之后,他不仅手握遗旨,就连先帝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姐姐所生。
目前来看,从这场死亡之中获利最大的人,的确是他。
“《忆昌南》这支曲子是依据宋相的诗文所谱,想必宋相应当不会忘吧?
这些年宋相步步高升,在丹阳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还忆起过当年被贬到昌南道之时多少人为你仗义执言。
可还曾忆起过当年是谁为你教你抚琴,为你谱曲。
你宋越北不过一贫户之子,又是谁让你一朝显贵,赐你尊荣!”
宋越北的手扣紧了玉鸦的肩膀,“孙氏一门百年基业。我看今朝是气数已尽。”
文逸直心头一慌,他抓住孙舒的手臂,“瑰珠,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开始乱讲话。快向宋相道歉。”
孙舒挣开文逸直的手臂,单手抱着长琴向前走了两步,越众而出。
他面上毫无畏惧之色,朗声道:“公自可杀某,杀孙家一门,杀孙氏一族。
公可堵一人之口,百人之口,千人之口,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先帝托孤于公与秦王,爱公重公,以遗旨独独托于公。公杀秦王,盗国之大政,独断专行,积年累月。
上愧先帝之恩信,下负黎民百姓,乃是当世第一大害!”
这话非常好懂,基本上就是指着宋越北的鼻子骂他,先帝托孤于你和秦王,还把遗旨交给你一个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然杀了秦王,盗取大权,根本是天下第一大祸害。
如此直白的辱骂,怎么圆都是圆不回来了。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骂词听得玉鸦大开眼界,梁人骂人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一个脏字都没有,却能针针见血。
不过此时她终于搞懂了梨襄和屈理所说的一些从前她听不懂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梨襄口中,她得知秦王是被宋越北杀死的,秦王与宋越北关系不错。
至于为何宋越北要杀与他关系不错的秦王,却是一概不知。
孙舒的话解开了她这个疑惑,他给出了一个很清晰的答案,先帝临死同时托孤给两个人,宋越北与秦王,但遗旨独独托付给了宋越北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