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豪情来的快去的也快。
宋越北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是鸡,是湍急。湍急。”
玉鸦总算被他拉回一点注意力,“团鸡?那是什么鸡?好吃不好吃?”
宋越北失笑道:“你怎么只知道吃。湍急,湍字是三点水,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而。急是急切的急。湍急。乃是水流很急得意思。”
玉鸦遗憾道:“不能吃啊。”
宋越北捏了捏眉心,忍不住苦口婆心道:“你这样对着我倒是没什么,可对着旁人,难免要惹旁人笑话。人不能不学习,你回去将这两个字多抄几遍。”
又来了,玉鸦低头看着河面,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给推下去。
宋越北见她又好似叶片都耷拉了下来,止住口,不忍再说下去。
罢了,今日暂且放她好好玩一日。
有他在侧,他多看着些,盯得紧一点,左右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她去。
他顺着玉鸦的目光往河面上看,温声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玉鸦看着河,心说这里水还是太浅了,不能推。
再等等,等到船到河心水深了再推他下去。
“我想如果每天都能跟着你坐着船来江上就好了。”
这样肯定早就能把宋越北推下江,刺他一刀,即便不不被刺死多半也会被淹死。
何必费那么多的周折?
宋越北将跟你两个字反反复复的在心里念了几遍。
“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吧?”玉鸦顿了顿,“为什么后来不来了呢?”
宋越北本想否认,玉鸦开口道:“你又想说没有,这话也太假了。”
宋越北只得认下来,说了实话,“我是大梁的宰相,怎么能成日玩乐。”
玉鸦等待着船驶向河心,随意与他最后聊几句打发这让人难以忍耐的时间,“可你明明上船起就很高兴,你是想玩的不是吗?
我听人说你是北梁最大的官,没有人能管你。难道不该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
宋越北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有得必有失,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在笑她天真的想法,还是笑自己。
“我本来以为你会过的很快乐,你有那么多的奴隶,还是大梁最大的官。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我发现你并不开心。”
宋越北一怔,他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没有不开心过。”
他干笑了几声,“谁敢让我不开心?”
她看着他,认真道:“你之所以不开心,就是因为你总骗自己。开心要说不开心,想去要说不去。心里有话只会藏着,自顾自的生气。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肯面对自己呢?
你要面对自己,才会活得开心一些。”
那双媚意横生的眼睛明明是仰视着他,却好似已经看透了他心底所有掩藏的情绪与想法。
宋越北从没有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没有他所以为的那么傻,甚至出乎意料的敏锐。
她能感受他的情绪,是否也能看出,看出……他对她的心绪起伏?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狼狈的错开目光,躲避她的注视。
“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开心就好了,以后,我也会努力让你再也不会不开心。”
人都死了当然不会不开心了。
宋越北捏着手里的袖子,心仿佛被拉入潮热的湿泥中,热意涌动,思绪难以转动。
她怎么,怎么总是如此直白的表露心意,总能一两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搅乱他所有理智。
他不由得去想她话中的以后,“以后,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很多地方。去岷江,去珩山。只有我们两个人。”
船渐渐驶向河心,玉鸦有些紧张的看向宋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带上宋幽吗?”
宋幽察觉到被人注视,下意识抬眸望去。
江面忽起大风,她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裙摆飞扬,站在船边像是一只马上便要振翅飞走的紫蝶。
他心中忽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马上便会失去什么。
宋越北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凑上前试图听清,“你说什么?”
此时船已经行至河心,玉鸦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河水,心说是时候动手了。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能摆脱梁三念的折磨。
一想到这么多天才让她等到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机会,玉鸦就心酸的想哭。
幸好,现在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转头对着宋越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雀跃的大声说道:“我说,越朱江太美了!”
她的衣袖在风中招摇,发间的红芍药衬得她愈发妩媚不可方物,那抹笑容像是黄昏褪尽时留下的最后一抹红。
他在这个笑容中有片刻得晃神,像是被一道极亮的光击中双眼,一时再看不清其他,脱口而出,“你喜欢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这个晃神让他甚至没有看到她在大风中向他伸出的手。
扑通一声,河面上溅开一朵巨大的浪花,惊起不少尖叫。
玉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宋幽,见他扑了上来。
她成竹在胸,宋幽一定会跳下去救宋越北,但他肯定赶不及。
她只觉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卸下重担,整个人都美滋滋的。
想着自己抢在宋幽之前给宋越北补一刀,然后潜下去顺江而下,脱身回到山门之后的美好生活,她都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她好似蹲了十年苦牢终于走出牢狱的刑犯,难耐振奋的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下了下去,奔向自己的自由。
众人惊魂未定,便看到船头上仅剩的另一道身影跟着一跃而下,像是追随着火焰的扑蛾。
“妈呀,殉情啊这是!”
宋越北刚从水面中探出头,顺着声音一抬头,便望见跃下的人影。
他刚在水中稳住平衡的身形立时稳不住了,接连呛了好几口水。
玉鸦舒展手臂,如扑向妈妈的怀抱一般满心喜悦的扑向江面,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终于可以在空中振翅的鸟。
杀了宋越北,从此她就再也不用背什么梁三念,天地乾坤了!
从此天地任她逍遥!
她的指尖碰到了水面,整个人眼看着就要投入水中,忽然生生止住了势头。
玉鸦的表情僵住了,她艰难的一点点扭身回头,见到一个人拽住了她的脚腕。
望见宋幽的脸时,她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被人照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抓着她的脚踝,他好好的不跳下水救宋越北。
他抓着她的脚踝做什么?!
难道他是看见她把宋越北推下去,所以要先擒住她这个凶手交差?
她咬牙心说,不愧是宋幽,经验丰富,她小看他了。
玉鸦倒吊在船边,浑身的血都往脑子上涌,满心绝望的望向宋越北向他伸出了手臂,不甘心的挣扎着想踢开宋幽。
就差一点啊,就差一点就能杀了他脱身了。
一想到这么好的机会又错过了,让宋幽抓住铁定没命,玉鸦心酸又绝望得落下泪来,一面挣扎一面奔溃得大喊道:“呜呜呜呜,放手!放手啊!让我下去!”
宋越北在水中扑腾了几下,重新维持住平衡,头探出水面擦了一把脸,看着奋力向着他伸出手的玉鸦摇了摇头,大喊道:“快回去!把她拉上去!”
敬云忍不住擦起了眼泪,“玉小姐对相爷也太好了,这是生死相随啊。”
屈理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我以为殉情是故事里才会有,世上竟真有这么痴情的女子。”
她越喊,宋幽越咬着牙不肯放手,敬密赶忙上前帮忙。
两个人将她一点点从船边拽了上来。
宋幽紧紧的抱着她,防止她再做傻事。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宋,宋越……”
屈理蹲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泪,宽慰她,“玉小姐你别伤心了,宋兄水性特别好,他不会有事的。”
玉鸦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第45章
宋幽见怀里的人哭得凄惨, 心下揪成一团,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能抱着她转过身,让她看着解开衣服, 光着上身游向另一艘满载着士兵的小船的宋越北。
河心湍急, 翠绿的江水起伏不定,一浪未平又来一浪,水又急又深,拍出涛涛江声。
这样的水在她的设想中应该能将宋越北轻而易举的淹没,卷走变成一块肿胀的尸体。
可她所预想中的那具尸体, 此时生龙活虎的在浪头起伏中乘风破浪, 炽热的阳光照亮了江水, 更照出他在水中起伏的白皙的手臂和上身。
下了水的宋越北有平时远远没有的活力与野性,宛如一条在江水中撒欢的游龙。
玉鸦盯着他活力四射的身影,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宋越北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个猛子扎进江里, 在河里转身从江面中探出头,神采飞扬的面对她挥舞手臂,一扫平日里的疲倦感与死气沉沉。
他大喊道:“我没事, 玉娘,别担心了!”
玉鸦看着他灿烂的笑脸,感觉更难过了, “没事啊……”
怎么就没事呢?
屈理看着宋越北的笑容感叹道:“玉小姐, 你不知道以前宋兄一向玩得很大,下岷江,我们只是游一游便上船了。只有他敢为一个赌约孤身横穿岷江,当年谁不说一声服。”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扯了自己雪白的袖子替玉鸦温柔的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 “宋兄没事,玉小姐不开心吗?”
玉鸦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抬眸看向屈理。
那双眼让泪水泡得通红,藏不住伤心,一颗颗泪水簌簌而下。
屈理一怔,他忽然生出了嫉妒。
那本是双妩媚多情的眼,瞧人都仿佛含着似有似无的勾子,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眼底却又透着一点冰冷的底色,风情万种又拿捏得不至于落入下流。
屈理是脂粉堆里长大的公子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
这般风情若说没有在千百个男人怀中打过转,如何能练的出来?
若非要说眼前这位与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无非眼前这位尤其漂亮鲜嫩些。
他是一贯对着女人便忍不住逗两下,面上做十分,心下未必有一分。
风月场上男男女女大抵如此,你骗我,我骗你,话说得漫天乱坠,谁都不动真心。
真心,从来只存在男女话中,他本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东西。
可这一刻,他看到了。
她通红的眼睛不会骗人,她的伤心与急切,她奋不顾身一跃而下的身影,骗不得人。
玉鸦压下满腹的心酸,哽咽道:“开心,呜呜呜,我好开心。太好了。”
错过这一次,她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回去又要抄梁字,又要有背不完的书。
老天对她也太残忍了。
宋幽见玉鸦冷静了一些,这才放松了抱住她的双臂,“相爷无事,你不要跳了。”
叮嘱完这句见玉鸦点了点头,他才完全放开玉鸦站起身。
玉鸦手脚并用爬向船边,现在杀人是不太行了,跳船跑路说不定能行?
屈理看着她仓惶爬向船边地身影。
旁人都不能让她多看一眼。
此女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宋越北。
她刚爬了两步就被宋幽挡住,他扶起她,“别再往船边靠,风大。”
玉鸦僵硬的随着宋幽的搀扶站起来,望着近在咫尺的江面却一步都前进不得,只能被宋幽搀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微微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吹来的风,目光并不看她,立在原地沉静得像是一块山石。
偏生这块石头将她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玉鸦绕过他走向船边,他跟着走,继续严严实实的挡在她面前。
她凝视着这个屡屡坏她好事的家伙,垂在衣袖中的拳头紧握。
他在少女的注视中,红晕从脖子一点点爬上耳后,继而往面上涌去。
“你挡我做什么?”
“风大。”他顿了顿,“不能再往前了。”
杀又杀不了人,跑又跑不掉。
玉鸦低着头怕露出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宋幽,你对我可真好。”
宋幽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向江面,耳朵悄悄的红了。
玉鸦只能抬起头眼睁睁的看着宋越北被士兵拉上小船,小船和游船之间搭上了□□,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爬过□□重新踏上了游船。
没有发冠的拘束,没有了庄重华贵的外袍,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黑色宽袍,露出大片的胸膛与腰身。
脱去那一身衣服,好像将他身上那种过分沉稳令人屏息的成熟与威严一并脱去了,像是师父常给她讲的故事,画皮鬼脱了皮,跳出个完全不同的样子来。
这样的宋越北让玉鸦觉得有些陌生,她吸了吸鼻子,本能的感到危险。
他的目光牢牢地注视她,向她走过来。
若说平日里的宋宰相是壁炉里懒洋洋的火焰,倦怠又持之以恒的燃烧着,透着一种距离感,只要你不靠得太近便不会被他烫到。
但离得太远,他又懒得施舍给你温度。
即便把握好距离,他施舍出的温度也非常有限。
但此时他却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熊熊燃烧的山火,有种要将世间一切都烧成灰烬的侵略性。
玉鸦被他眼中的温度烫到,心中生出许多心虚。
她下意识垂下头躲避他的视线,总算是止住了泪水。
他越走越快,走出了一股气势汹汹地味道,一步步逼近她。
玉鸦握紧了手心,心生惧意,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宋越北跨过了那一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面上露出笑容,柔声道:“玉娘。”
他身上还沾着水,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不停落下水珠。
他说不清在看到她在船头毫不犹豫一跃而下时,那一刻心中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