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北杀秦王是为了争夺国家大权。
但她解开了一个疑惑,却生出了新的疑惑。
在孙舒的叙述中这位秦王什么都没做就嘎嘣被宋越北残杀了,这位秦王就这么好杀吗?
宋越北要杀他,他就老老实实的让宋越北给杀了。
唉,她要是能遇上这样善解人意的任务目标那该多好。
她这第一次下山杀人就很不顺利。
从前常听师姐师兄们说,当杀手亮出刀刃,即便是瘫痪在床病入膏肓的老者也会呼喊挣扎不休,幼儿也会奋力反击,人皆有求生之念。
可听着孙舒这话,这秦王不像是人,倒像是任人宰杀的羔羊。
此言一出,吴醉易吓得跟着文逸直与聂暻扑通一声跪倒在船板上,船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再开口。
宋越北将手臂从玉鸦的肩头收回,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孙舒。
孙舒双目不躲不避的直视他,像是直视一只发狂的猛兽。
他腰背笔直如一杆劲松,江风吹动他的衣摆,背对着残阳与滚滚大江。
这个年轻人脸上没有畏惧,但眼底却藏着痛惜憎恨与哀伤,他似乎已经笃定今日会葬身于此,被发狂的猛虎恶兽撕碎吞入腹中。
那种尖锐的锋芒像是檐角的冰刺被阳光照射下流转的光芒,冰冷且一折就碎。
文逸直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良心与畏惧如两股绳索不断拉扯着他,令他忍不住啜泣出声。
他不敢站起身再为孙舒说情,只能眼睁睁看着片刻之前还在与他喝酒作乐的好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好,”宋越北抚掌,“好一个孙氏郎,数年未见,孙家瑰珠之张狂与当年分毫无改。”
所有人都是一怔,他们没有想到宋越北会是这样的反应,没有发怒,没有拔剑杀死孙舒,甚至还在为孙舒鼓掌。
孙舒满脸憎恶,“某曾与公为友,仰公报国之志。慕公之正直。今日公竟为贼,令人耻于与公相交!”
玉鸦觉得孙舒似乎有种多活一会儿就要多骂宋越北两句的急迫感。
宋越北面无表情,“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贼,倒是说说我害了谁?”
孙舒愈发气愤,“先帝未及三十便英年早逝,秦王乃是你亲手所杀。岂容你抵赖?”
这话终于顾不上拽文嚼字,直接用大白话指着宋越北骂。
宋越北上前一步,“你凭什么说先帝是我所害,若先帝是我所害。为何先帝要托孤于我,甚至要将遗旨独独给我一人?”
“人人皆说是你害的,先帝身死,如今你大权独揽……”
宋越北打断他,“因为我现在过得好,所以杀人的就一定是我。既然人人都说是我杀的,为何没有人拿着我杀帝的证据去状告我。”
孙舒理所当然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有证据也一定早已让你销毁了。你宋越北这些年杀的人还少吗?为了争权夺利,你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无论我说多少遍,先帝之死与我并无干系。这世上最想查清先帝之死的人就是我。你不会相信,所谓的人人,那些人也永远不会相信。
既然你们认定了先帝是我所杀,强加这样的罪名在我身上,为何还要再问我?”
“即便先帝并非你所害,那秦王总归是你所杀!秦王与常阳公主为天横贵胄,他们为君,你是臣。岂敢以臣杀君!
宗室血脉,你如猪狗一般任意屠戮,裴王,恒王,昭王,皆死于你手。你还敢说你不是国贼!”
宋越北冷声道:“秦王之死,皆因他结党营私,私藏兵器,有不臣之心。人证物证俱在,当年案宗皆在。他罪大恶极,本该凌迟处死。我赐他毒酒一杯,已是看在旧情,全了他的体面,给他留了一具全尸。恩怨两清,我宋越北无愧于心。
至于常阳公主以及这些年死在刀刃下的诸王,他们皆罪有应得。我所杀的从没有无辜之人。若我不杀他们,如今的大梁早已改天换日,至于先帝临终之愿景更成了泡影。”
宋越北闭了闭眼,强压怒火,“若这天下没有我宋越北,你以为当今天子如何能端坐帝位,先帝难道看到自己唯一的血脉身死,大业落入旁支手中就能含笑九泉了吗?”
这些分辩之语本不该说,因为即便说了再多,不相信的人仍不会信。
世人只愿信他们所想相信的东西,就连皇宫中端坐的那位他的亲姐姐也不信当年先帝之死与他无关。
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诸王的确为他亲手所杀,人人都觉得他宋越北冷酷无情。
可若是他不冷酷无情,此时宫中的主人怎么可能会是先帝的孩子。
从前他始终认为先帝更加信任袁子朔一些。
袁子朔与先帝年龄相仿,年长他许多。
二人又是堂兄弟,自幼相识。
直至先帝将最后一道遗旨独独交给他,才让他发觉自己此前的想法是错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先帝信任他更多过袁子朔。
孙舒悲愤至极,双眼含泪,“秦王待你如至亲,你亲手杀了他,还屠尽他的血脉。宋越北,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
玉鸦出声道:“不是。这位孙公子,你是不是有点太无理取闹了?你口口声声说他是杀了皇帝又杀了秦王,以此盗取大权的国贼。
可你连是他杀了皇帝的证据都没有,秦王是铁证如山罪有应得被处死。你指责他是国贼不成,又说他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
他到底是国贼还是忘恩负义之徒,你能不能有个准话?”
第49章
孙舒轻蔑的看了一眼玉鸦, “我不与妇人争辩。更何况一伎人。”
在丞相府生活的这段时间让玉鸦已经能听懂大多数大梁雅音,她听懂了孙舒的话。
他脸上与话语里的轻蔑太过明显,那种神色让玉鸦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并非是一个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虫子。
在山上她有一二三四四五六七……很多的师兄师姐, 大家按照年龄和入门时间排序, 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生活。
可能年龄有不同,所学的兵器不同,样貌不同,但人都是一样的人。
没有谁会看不起谁,轻蔑这种情绪是她下了山才渐渐搞懂的。
在丹阳, 人被分为三六九等, 有人高高在上享受一切, 比如宋越北和孙舒。
有的人低贱卑微,三餐都无法吃饱, 比如石奴和她。
她沉默着低下头,觉得眼前的孙舒比宋越北还要让人讨厌一万倍。
宋越北总逼着她去背书, 他会喋喋不休,他很烦人还自以为是。
可他无论对待谁,都没有露出过孙舒这样理所当然的轻蔑。
她不喜欢丹阳, 不喜欢这些人,更讨厌人不被当成人。
她想回山门了。
孙舒见玉鸦低头,他面上轻蔑之色更浓, 转头再一次将锋芒对准了宋越北, “宋越北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让人以为你是柳下惠转世,要做一辈子禁欲的和尚。如今却公然携伎同游。你曾数次拒绝常阳公主下嫁之愿,言及女色误身。终究不过一好色小人。
公主不厌你出身卑贱,不憎你绝情冷心。
你却在定下婚约后亲手杀了自己未婚的妻子。你不配为人臣, 更不配为人夫。依我之见,你连作为人都不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越北一拳打在了脸上,剩下的话合着血一起被吞回腹中,朱琴撞在地上,五弦尽断。
“我讲仁义道德。秦王他跟我讲仁义道德了吗?我不杀他,死得就是我宋越北。就如你与我讲仁义道德,我不跟你讲这些,你能将我如何?”
孙舒梗着脖子想分辨,刚一张嘴又被狠狠的打了几拳。
他抓着孙舒的头发将他揪起来,“是了。你这等蠢货,想看的必定是我宋越北高喊着‘公竟为贼!’被人所杀,以此搏一个青史留名,人人叫好。
你势必会在我死时,为我谱曲,再奏一曲悲歌。是不是?”
玉鸦看着宋越北打人,他的拳脚说实话很不够看,一看就是没有训练过。
这样打是肯定打不死人的。
万幸孙舒看起来比他还要更文弱些,倒是让他占据了上风。
两个人就像是两只在脏水沟里撕咬的狗,打人的人被气得嗷嗷叫,被打的人满脸憎恨却无力挣扎。
这样的宋越北看起来有些可怜。
两个人都很可怜。
丹阳城中不快乐的人太多,这些人明明有那么多东西。
可他们还是不快乐。
“你想着我处死你,你必能扬名。用家人性命,家族累世的基业全你一朝盛名。你的父母妻妾何其无辜,要被你这种自私的蠢货所累。”
孙舒抓住宋越北的手,他口齿不清道:“我劝谏你怎么会无用。我是为大业,为国家,为苍生!”
“得了吧,你这些废话除了全你的声名,连累你的家人,还能有什么用处?”
宋越北大笑,“大业?国家?苍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没有我宋越北,你便当如今的世道能更好了吗?人人都能得到想得的?百姓便能安居乐业?若没有我宋越北,如今恐怕早没了大梁!
你这等生于锦绣,未曾受过风霜之人对我说苍生。何其可笑!”
他说一句就打孙舒一拳,一下比一下更重,仿佛要将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怒火都喷洒向对方。
敬云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瞠目结舌。
如今的宋越北不像是以往持重的宰相,倒像是街头发了狠打人的混混。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宋越北有一天会与人动手。
宋幽抽出长剑上前,“我替您杀了他。”
宋越北松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孙舒,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瘫倒在他脚边的人,“他想触怒我,死在我手中,以此搏一个盛名。我偏不如他的意。
孙公子既然有为天下苍生舍身之志,我送你改名换姓去琴城从军。十年,你从军十年不得归家,你的家人也绝对找不到你。
若你十年后能活着回来,仍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我会如你所愿交出国政大权,让予贤才。”
听闻此言的众人皆是一惊,琴城在澶河畔,澶河最好登陆的一片滩涂,也是伪朝与北梁开战的最前线。
澶河是北梁与伪朝的界河,琴城是数十年前才修建的新城,为的就是占据这个有利位置,阻止伪朝北上。
伪朝与北梁已有数十年没有大战,但小的摩擦一直不断。
伪朝想北上,统一天下。
北梁未尝不想越过北方的山脉南下,统一天下。
对于孙舒这样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出行有车马代步,吃饭穿衣都有奴仆伺候,那双手可以用来抚琴写文章,却从没有抓过刀柄。
从军于他已是难事,更何况是去那等偏远危险的地方从军。
文逸直面露忧色,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孙舒这些话,以宋越北素来的作为,杀他一人恐怕都难解怨气,非要他一族覆灭不可。
琴城从军虽苦,但总归留下了性命,也没有累及家族。琴城虽危险,但的确也是从军想建功立业最好的选项,只有最艰苦的地方才有可能最快升迁。
这已是宋越北难得的慈悲了。
他甚至感觉宋越北没有传闻与众人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宋越北撂下这句话,径自走向了船舱。
孙舒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突然得知可以继续活下去却要被夺走名字和作为孙公子养尊处优的生活。
他并不觉得高兴,而是满心地慌乱。
他根本没法想象自己要跟一群低贱如猪狗般的兵卒混在一起十年的场景。
他在地上爬了几步,追上去伸出手抓住宋越北的脚踝。
“不行,你杀了我吧。我不去从军,不去琴城。我情愿去死,也不能失了士人之骨!”
宋越北一脚将他踢开,像是踢开一条狗。
敬密与敬归极有眼色的上前控制住了孙舒。
宋越北进了船舱,敬冲走到文逸直面前,“今天孙公子的事情,你们三位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文逸直看了一眼被敬密与敬归捂着嘴的孙舒,“您放心,今天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可没有孙舒那么大的胆子与宋越北作对,孙舒不怕累及家族,他是怕的。
聂暻跟着点头,“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只当今天没有见过孙公子。绝不会乱说一句话。”
吴醉易被这个阵势吓住了,让聂暻拽了拽才如梦初醒,“我也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那么今日有劳几位公子了,请回吧。希望你们今晚能玩得开心。”
三个人颤颤巍巍相携爬回了自己的那艘船,马不停蹄的调转船头,加足速度往城中驶去。
短期之内,恐怕他们都没有什么外出游玩的心思了。
宋越北吩咐下来的事情是容不得怠慢的,敬冲将孙舒绑了扔到士兵的小船上,安排人今日就将他送往琴城。
从今日起丹阳城要少一位孙公子,琴城会多一个新兵。
玉鸦站在原地,看着人一个个走掉,船板上重新恢复了安静,满耳只有涛涛的江水声。
她望着西垂的落日叹了口气。
屈理旁观了好大一场热闹,此时面上含笑,看起来心情不仅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似乎还颇为不错。
“宋兄似乎心情不好,玉小姐何不去安慰一二?”
玉鸦盯着江面,“他生气是因为你,不如你去。”
宋越北现在很生气,这一点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而且这一次气得尤为厉害。
玉鸦连往他身边凑都不太想。
屈理喊冤,“这怎么能说是因为我呢?我可什么都没做。人是孙舒骂的,是他惹毛的,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他是因为你才上的船,孙舒也是因为你才会来这艘船。别装了,你肯定早都猜到他们两个遇上会发生什么。”
孙舒出现时,屈理那个兴奋的笑容绝对不正常。
屈理用袖子擦了擦湿乎乎的头发,“我没玉小姐想得这么神,孙舒会这么过分我根本没想到。只是他一向对宋兄颇有怨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