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个媒人,应当便算是有了廉耻。
“媒人,”宋越北冷笑一声,“那种人,你这一辈子都用不到。”
她竟还学会请媒人了,怎么难道要让他请媒人替她向屈理提亲吗?
她想都别想。
玉鸦执拗道:“我就想要个媒人。别人都能有,为什么我用不到?”
难道只许他有廉耻,不许她也有廉耻?
迎欢抢答道:“妹妹这般的出身难道还想明媒正娶的嫁于旁人?这岂不是要让世人笑掉大牙。谁会娶你。”
玉鸦一怔,她慢慢的垂下头,“原来,我这般出身,不可能明媒正娶的嫁人。”
屈理眼见着那女人咄咄逼人,逼得美人低首,眉眼间的失落更添三分柔弱动人的风致。
他不由得出声道:“宋兄既然已有佳人在侧,何妨放旧人一条生路?这位小姐谨言慎行。寡妇都能再嫁,玉小姐自然想要明媒正娶的嫁人又有何不可。”
宋越北冷笑,“怎么?你就是那条生路?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度化众生的神仙。
她明媒正娶的嫁人,这个愿我全不了。难道端荣公主会让你明媒正娶这样一个女人进门?”
屈理自小在丹阳城中横行无忌,是个出了名的混账。如今全力忍耐宋越北几次已是难得,此时却是忍不住了。
“这有何难,男子汉立于世,难道还做不了自己的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我有心,又怎么会无法说服母亲。”
他作过忤逆父母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件了。
周围的人都早已散去不少,但还有不少人留在原地,不远不近的低着头守着宋越北。
此时周围的声音忽然都是一静,人群跪伏在地。
几人抬头望去,便见到帝王的车舆已行到近前,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只有玉鸦一人怔在原地慢了一拍,让屈理拽了一下才想起陈六娘的叮嘱,学着众人的姿势跪了下去。
第63章
宋含竺牵着袁莲山走下车舆, 无论是太后还是小皇帝都是礼服加身,身旁还跟着几个内侍为太后整理裙摆。
她缓步走到宋越北面前,强压怒火, “宋宰相, 你为何不去中殿?”
今日是袁莲山第一次主祭,虽并非什么大的祭典。
为了这一日她做了百般准备,却独独没想到临行会出这样大的乱子,所有的准备都让宋越北毁了。
灵鹿已到中殿,宰相未至, 群臣百官中又缺席数人, 就连到场的人也是人心浮动, 一个个都无心大祭。
这祭典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他竟逼迫她至此,逼天子在祭典之上不得不移架来迎。
宋越北起身, “遇到人命关天之事,无法袖手旁观。稍稍耽搁了一二。”
宋含竺看着他湿透了的衣袍与散乱的长发, 又见他脸上竟连半分愧色都没有,心头的怒气愈发浓重。
“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能与祭礼相比。”
百官没有车舆,此时才陆陆续续的赶来, 扑通扑通的又跪了一片。
宋含竺垂眸看了一眼宋越北身后跪着的迎欢,她浑身都如宋越北一般湿透了,自然不难猜出便是人命关天里的那个所谓的人命。
“你,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迎欢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宋含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卑贱的女子迷惑了你的心智,让你将皇帝弃在中殿不顾?”
这一眼刺得迎欢瑟瑟发抖心跳不止,她忽觉出自己搏富贵的想法究竟有多么可笑。
这位宋相身边的确是富贵,但行差步错半步, 只怕就是死无全尸。
宋越北心情不虞,面上没有露出什么不耐之色已是勉力自制的结果。
他自然不能将自己看错人这种事讲给太后听,更何况即便是看错了人,但他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一切跳水却做不得假。
“万物有灵,性命何分轻重。”
宋含竺冷笑一声,“宋宰相如今是日益心善了。”
袁莲山眼见母亲与舅父又争执了起来,赶忙出声打圆场,“舅父救人是义举,若是祭典中出了人命,到底是不吉。
今日祭典不顺全怪太常寺,太常卿,太卜,太祝,你们是如何测算吉日的?”
被点了名的太常卿和太卜太祝三人起身走上前,袁莲山向三个人使了个眼色。
只要他们接过这话将这个锅接了,让皇帝打完圆场,这件事自然就可以就此揭过。
袁莲山觉得从小到大他对于诗书礼仪,骑射武艺,帝王心术都学得马马虎虎。
但他学得最好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劝架,打圆场,替舅父开脱。
是撒泼打滚也罢,是到处甩锅也罢,只要能糊弄过去就是好法子。
偏生太祝史怀义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小皇帝的眼色,他大义凛然的一个箭步冲到宋越北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
内容无非就是你这个国贼,竟敢在大典上失仪,在君王面前失仪。你为了一个女人弃君王与大义于不顾,你这就是以臣欺君。
最后升华一下主题号召大家跟我一起除贼,我们一起来骂这个国贼,就算死了也是为大义,虽死无憾名垂青史。
都是些老掉牙的指责之词了,只是这一次宋越北的确让人抓到了短处。
史怀义振臂一呼,原本太常卿管羽就是坚定的忠君之人,若不是有一腔热血,他也不会在宋越北势大的情景之下,明知临时撤换宋越北让皇帝主祭有可能触怒宋越北,知不可为而为之。
见小皇帝主动给宋越北台阶,替宋越北这个奸贼找理由。
他心中悲凉不已,但却也不得不顺从皇帝。
此时史怀义这一番大义凌然的叱责,直接点燃了他,让他再次热血沸腾。
不仅太常卿,一时之间群臣激愤,数人站了起来,围着宋越北斥骂。
史怀义环视一圈,见这几人都是早晨在别殿与他交谈过的人,又看向几个藏在人群中的熟脸,高声道:“公有何惧?”
他这一激,人群中竟站起数十人。
简单来说,大家都上头了,一个人身处集体之中总是很容易被同一种激昂亦或低落的情绪感染裹挟着去做同一件事。
宋越北作为一个宰相来说,他没什么缺点,鞠躬尽瘁从不迟到早退,一心为国。
加之他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工作量极大。
而且有好处还会想着大家,为人也十分亲切,见人总爱笑。一般不怎么摆架子。
但问题就是他太勤勉了,做好了事,得了他的看重自然会被他重赏。
若得罪了他一二,则会有性命之忧。
他说一不二,独断专行。
朝中只能存在一种声音,那就是他宋越北的声音。
自他上位之后,御史台就每每只能装聋作哑,全因不肯装聋作哑,性情刚直的那些人早死的差不多了。
想活着就只能闭上嘴,好好干活不仅能升官还能发财。
今日站出来的人一半是早已被边缘化不得重用的宗室与勋贵,一半是心中还有梨襄,更对宋越北早有不满,但平日畏惧宋越北的威势而不敢言的人。
一个人畏惧不敢言,但一群人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袁莲山变了脸色,他刚想斥骂一下这群狗胆包天的大臣。
太后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她阻止了他开口,转过头欣慰的看着这些臣子。
世上终究还是有天理,有正义之士。
没有人再有空去理会玉鸦与迎欢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了,激动的臣子将她们挤开。
宋越北站在人群的中心面对几十个人的斥骂,玉鸦从激动的人群中瞧见他面无表情,十分平静,一种奇异的平静。
玉鸦想到一个宋越北教过她的词语,‘视若无物’。
这便是视若无物了,宋越北的姿态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人。
无论那些人用什么样的语言与字眼攻击他,他都仍能面不改色,没有什么比他这种无声的蔑视和傲慢更让人倍感屈辱了。
玉鸦被越挤越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宋越北向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的眼中有了些微动容。
世上的其他人都是无物,可他看来的那一瞬,她存在于他眼中。
玉鸦忽觉他的身影很孤独。
他站在那个位置对抗所有人,说不出的孤独。
她被推搡出了人群,终于完全再也看不见宋越北的身影。
袁子昔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会这么突然这些人就冲了上去?
他反应过来之后面露惶急,任明泉挤到他身边,推了推他,“卫王殿下,你快想想办法。不能让他们这么继续骂下去了,难道这些人疯了吗?”
陈鹤急忙挤了过来,他撸起袖子,咬牙道:“任大人,我今天就与这帮家伙拼了也要保护宋相的安全!”
他们话还没说完便见着一队披盔带甲地麒麟卫冲过来将围在宋越北身边的大臣都一个个绑了,塞了嘴往外拖。
眨眼之间形势便就此逆转,群臣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有一句言语。
史怀义愤怒得大声喊道:“宋贼,陛下在此,你竟敢当众行凶!”
太后面色变了变,“吴将军,这是何意?”
吴归藏身上也披挂着盔甲,他从麒麟卫众走出,没有立刻回答太后。
而是走到宋越北面前取下了头盔,俯身向宋越北行了一礼,“臣来迟。”
太后心中原有的几分高兴就像是迎头让人泼了一盆冷水,她面色发黑,心中愤恨难平。
但深知此时再多说些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她清楚的认识到这些正义之士个个手无缚鸡,除了骂骂人没什么别的用处。若想靠着这些人骂的宋越北退位让贤,还不如做梦比较快一点。
宋越北拍了拍吴归藏的肩膀,他看着战战兢兢的百官,面露倦色,“起来吧。”
他向太后说道:“今日臣身体不适先告退。望太后宽恕。”
太后在这般情景之下怎么能不宽恕,她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宽恕了宋越北,说了几句场面话。
这一场祭上明的闹剧便就此揭过,幸免遇难的百官各自匆匆归家。
宋幽因着今日祭典,宫中比平时门禁更严的缘故不得入宫,在门外已等了一上午。
平日也就算了,可没听说哪个官员入宫去参加祭典还带个佩刀贴身护卫的。
他见着宋越北出来眼前一亮,但左等右等却没等到另一个早上跟着宋越北一同入宫的人。
敬云嘴最快,“相爷,玉小姐呢?”
宋越北沉沉的扫来一眼,敬云呐呐不敢言。
几人这便知道宫中定然出了大的变故,一时谁都不敢再问,只得安静的看着宋越北掀了车帘登上马车。
宋幽抱紧了怀中的剑,望着晃动的马车帘,心绪却难平。
自这一日起宋越北说他身体不适,竟然当真就称病不再出门。
他接连几日未曾上朝,也不理政务。
朝中对此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那一日祭上明直言冲撞于他的官员仍被羁押在刑部的大牢中,不说生,不断死。
谁都不敢过问,丹阳城中却难免有一些人为此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第64章
玉鸦被人稀里糊涂的带出了宫廷,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得一直问送她来的人。
那人才不耐烦道:“宋相不想见你,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就是。”
说完这句话, 送她来的人便也走了。
玉鸦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 小小的院子还没有宋越北那个院子大,坐在院子里只能看见四方的天。
听不见人声,望不见人影。
万幸,此处的云似乎与她在宋府看到的天没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小了些。
这一路奔波, 玉鸦坐着看了一会儿的天, 便生出了困意。
她靠在木椅上睡了过去。
一觉起来, 天色已暗了。
院门边摆了个小小的饭盒,她走到院门边, 这才看清院门下面有个小门。
人从小门想钻出去不太可能,但用来让狗钻一钻, 或者送个饭什么的倒是恰恰好。
玉鸦蹲下身试着推了推小门,这是一道铁门,连小门都从外紧锁上了。
她只得放弃钻狗洞的想法, 将一旁乌色的木饭盒放在手里观摩了一番。
这饭盒应当用了许多年,已发旧了。
饭盒里是一点白饭和两盘小菜,一道炒青菜, 一道是煮青菜。
她拿着饭盒里的筷子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尝了尝。
饭菜已经凉透了, 她这一觉睡得太久。
其实不算难吃,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肠胃和舌头让宋府的大鱼大肉养叼了。
明明她从前在山门中吃了十几年清汤寡水的菜,此时吃着这两盘青菜却觉得有些太过寡淡。
她坐在地上捧着碗吃了几口饭菜。
这一次没人再跟着她,絮叨着让她好好在凳子上坐好,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四下安静的落针可闻, 只有呜呜的风声。
丹阳城没有这么大的风,也没有这般安静。
她捧着碗发了一会儿呆。
明明是一向对着饭菜就满心热切胃口大开的人,别说大鱼大肉,她刚入宋府时饿极了连大白菜都能生啃了,吃得照样津津有味。
这两日的舟车劳顿,她一路尽吃干粮了,好不容易有口新鲜菜吃。
她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没有食欲的滋味。
吃不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将饭菜放回了饭盒,转头看了看这院子里唯二的一间房。
一间是卧房,一间是厕所,两间房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
卧房看得出有特意打扫清理过,大部分东西都是新的,布置的比她在相府中的那个小房间还要更奢华些。
床边围拢着浅紫色的细纱,地上铺着白色的长毛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一点杂色。
总归这么大一张地毯,无论是狐狸还是雪貂,没有几百上千只都做不出来。
玉鸦蹲在门框上,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地毯,更加确信这就是动物的皮毛。